第 4 章
柏原在沈石漬記憶里是座小城,三面環山,面朝大海。雖然有些偏僻,但和大城市也有接軌,巴士來回也就倆小時。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在柏原生活很方便,就是除去工作外沒什麼娛樂。風景很好,適合養老。沈石漬後來也會承認,自己其實是喜歡這座小城的。
只是,如果柏原並不是自己從司水這座繁華城市失足掉下的療傷之地,她或許會更喜歡那裏。
偶爾會有些朋友專門過來找她,名義上說是要請她吃飯,其實也是為了來柏原玩上一趟。近些年來柏原也在逐漸開發,但保留了不少本地特色建築,還未被城市喧囂侵佔,是個假期好去處。
沈石漬同他們吃飯時會刻意掛上一副笑容,夜漸漸深,桌上的酒瓶也多了起來,她抿抿嘴,拭去苦澀。
學生時代的朋友們有的出人頭地,有的同她一樣在掙扎,但不管是誰都看上去熠熠生輝,對未來充滿期待。
——和死氣沉沉的自己完全不同。
那天晚上也是。她和假期過來玩的幾個朋友在街邊燒烤攤喝酒吃串,不過那天不太一樣,那天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一個岸小真在。
“小沈啊,真是麻煩你了,我今天趕不回來,你讓小真好好獃在家裏,她要是害怕的話就讓她在你家待會,成不?”
岸小真一家就住在沈石漬樓下,剛來柏原那會岸小真的媽媽就經常照顧她。
那位岸阿姨常說自己也有個女兒在外頭上學,看見沈石漬以後就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女兒,後來相處久了就又改口說沈石漬是自己另一個不省心的女兒。
沈石漬是春天到柏原的,過了幾個月入夏,沈石漬這才見到了岸小真,直到那時她才曉得岸阿姨為什麼改口那麼說。
她和岸小真比起來確實不省心,抽煙喝酒燙頭不說,還熬夜任性經常胡言亂語,和岸小真這孩子真是八杆子都打不着。
甚至,她倆要是同齡,岸阿姨可能會和岸小真說:離那個沈石漬遠點,別和她學壞。
直到現在,沈石漬也不理解岸阿姨為什麼會那麼信任她,總願意讓她去照顧岸小真。
那三年裏,每當岸阿姨在夏初的某個傍晚打來電話,問她最近忙不忙的時候,沈石漬就知道了——岸小真又一次回到了柏原,她的家鄉,沈石漬的所在。
她想着這些,捏着岸小真的手向她的朋友介紹:“住我家樓下阿姨的女兒,小孩一個,大家可別欺負她。”
朋友們聞言就笑,而一旁的岸小真則突然看了沈石漬一眼,她默不作聲地坐下,吃飯的時候也一直沒說話。
沈石漬就當這是她的常態並沒有在意,她和朋友們熱烈地聊起了高中時的糗事,串兒吃得七七八八,而岸小真飯量很小,總共就吃了兩串羊肉串和一對雞翅。
夜深了,後來串兒都吃完了,沈石漬臉紅撲撲的,酒喝了不少,顯然是有些醉了。朋友們歪七扭八地倒在位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而沈石漬則軟軟趴在岸小真身上笑眯眯。
岸小真喝了口水,沈石漬還趴着不動,甚至也沒有要離開的跡象。她又覺得熱又不敢抬眼看沈石漬,最後喝了三口水才敢扭頭看向她。
當她看向沈石漬的時候,沈石漬也望向了她。酒意泛濫,化作點溫柔的淚水從沈石漬的眼睛裏淌過,亮晶晶的。
她繼續笑眯眯地抬起手指向另一桌,岸小真看過去,看見隔壁那桌人帶了自家小狗來吃燒烤,他們把它拴在桌腿旁,小狗吐着舌頭在桌底下亂竄。
沈石漬喝了酒說話就容易沒輕沒重,她在岸小真耳旁小聲說:
“岸小真,你比那隻小狗乖好多哦,你看你都不用繩子的。而且你比它吃得還少——小傢伙,不多吃點可長不高。”
岸小真又看了她一眼然後很快移開視線,這時候朋友站起來摸着肚子說要再去點些燒烤,岸小真突然站了起來,沈石漬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她的座位上。
“我幫你們點。”
沈石漬穩住身子覺得有點暈乎乎的,她沒來得及阻止岸小真,畢竟眼裏只能看見重影的岸小真快步離去,她只得奇怪地看過去。
過了會岸小真回來,她抱着一大包烤串,大家一哄而上,拆開來發現那裏面撒滿了滿滿的孜然和辣椒。
沈石漬唰地揚臉去看岸小真,而岸小真裝作無事發生似的別過了臉。
從那個時候起沈石漬就知道了,岸小真這小孩記仇,生氣的方式還格外彆扭,就像是在開一個玩笑,但總能讓沈石漬記憶猶新。
可她很少能猜中岸小真生氣的原因。
就比如燒烤那次,她一直以為岸小真是因為自己把她跟小狗作比較才生氣,結果後來她搖搖頭說,是因為沈石漬沒有把她好好介紹給她的朋友才生氣。
沈石漬問她這有什麼好生氣的?岸小真又搖搖頭,只說出這麼一句:十字小姐是不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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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回憶導致連吃飯的時候沈石漬都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岸小真剛才是生氣了吧?是不是?不然的話她不可能開那麼不合時宜的玩笑——但是,為什麼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飯都不知道吃出了什麼味,直到羅新敲敲她盤子開玩笑似的說:
“你想什麼呢?飯有這麼好吃嗎,你都不跟我說句話。”
沈石漬正出神,一下子魂兒沒回來,不小心說了句真話:
“想想也沒什麼好說的。”
羅新愣了下,他沒想到沈石漬說話這麼直接。
但自己也是老手了,他聳聳肩笑笑:“你對我還是沒什麼感覺?”
“其實——”
沈石漬話未說完,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她心裏用真話補充了下半句:其實一直都沒什麼感覺,再用假話飾以抱有歉意的笑容:
“嗯,可能還不是時候吧。”
羅新聞言嘆氣,他說:“好吧,那我送你回去。”
沈石漬聽出他還沒徹底放棄,但也沒說什麼。羅新於是開車送她到家門口,倆人回去的路上聊了兩句,但也漸漸歸於沉寂。確實是沒什麼可聊的。沈石漬這時候又想起自己的話。
當然他們可以假裝很熱情,不停地用話語填滿這個空間。可那有什麼必要呢?他們對彼此心知肚明。
年齡上來了,也愈來愈疲於這些社交辭令。面具戴久了,不摘也能漏出嘆息。
但再平淡的夜裏也會發生插曲。沈石漬從車裏出來時聽見羅新又開玩笑:“沈石漬,要不你把剛才那個女孩介紹給我吧?反正她也挺漂亮的。”
沈石漬砰地關上車門,語氣冷到了極點:
“羅新,我就當你是喝醉了。你再敢提一回剛才那話,我保證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我。”
羅新震驚地看向沈石漬,沈石漬踩着高跟鞋扭頭就走,這是他印象里沈石漬頭一次因為別人發這麼大的脾氣,像是踩了地雷。
他撓了撓頭,這下該輪到他困惑地踩下油門,離開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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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漬滿臉倦容地從電梯裏出來,路過岸小真家門口時,她停下,想了想,又看了看手機里的時間。
九點,還早。她於是按響了門鈴,心想岸小真這小孩該不會這麼早就睡了吧。
過了好一會門才被打開,岸小真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啞着嗓子問:“十字小姐……怎麼了嗎?”
沈石漬心想這小孩作息真的就這麼健康啊,難怪現在能長這麼高。她上下看了看岸小真,她穿着套棉質睡衣,人香香的,看來才洗過澡。
沈石漬下意識嗅了下,發現自己很喜歡這股味道。
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連忙說:
“我就是想來道個謝,順便說聲對不起,讓你冒雨跑這麼遠過來,不過我現在好像又打擾到你休息了……你還是趕快去睡吧。”
說罷她就要走,而岸小真卻突然伸出手拉住她:“你有話要和我說。”
沈石漬停下,她回過頭一臉驚訝:“你怎麼知道?”
岸小真打了個哈欠,轉而有點執拗地回答:“我就是知道。”
沈石漬於是無奈,她的手耷拉下來,若有若無地觸着岸小真的手背,岸小真看過去,耳旁是沈石漬有點遲疑的聲音:
“我是在想,你生氣,是不是因為我沒有把你好好介紹給羅新?——就是那個請我吃飯的男人。”
岸小真歪頭,似在自言自語:“生氣?……我生氣了嗎?”
沈石漬沉下聲音:“……岸小真。”
沈石漬認真的聲線岸小真是能聽出來的。她又低頭看着沈石漬的手已經徹底貼在自己手背,有點冰,估計是在外面久了。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沒有看向沈石漬,只是這麼說:“十五塊八,一把雨傘加跑腿費,我覺得很划算。”
又在顧左右而言他,沈石漬皺眉,岸小真卻突然抬眼:
“生氣的理由,十字小姐不是一直都明白嗎?”
沈石漬於是就突然在岸小真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某個她一直在躲避的事實一下子將她撞得頭暈眼花。
是啊,她確實不是三年前那個對岸小真的心思一無所知的人了。
三年前,當岸小真的暑假結束,在她即將離開柏原的前一天,她對着故意把自己灌醉的沈石漬說了。
她說,十字小姐,我是喜歡你的。
換句話說。
“岸小真,你直到現在還喜歡我嗎?”
這一句喃喃自語只得在沈石漬如觸電般伸回手,又逃跑似的回到自己家中,最後背靠着門緩緩滑落到地面上時悄然發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