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四年前的夏天,某一日,柏原下了場大雨,澆滅了暑意,換來短暫的涼意。
這場雨從早晨下到傍晚,在朦朧的雨幕中,小城的店家點起了光,雨棚支好,雨珠順着防水布滾落在地,陸陸續續有人鑽進一家家飯館大排檔,城在歇息,人正喧囂。
而沈石漬則緊緊抱着包,埋頭在這場雨里狂奔。
她隻身跑回了家,雨水順着她身體滴落,在她身後的地面上留下幾道水漬。她笨拙地開了半天的門鎖,開掉后再狠狠摔上了門。
開燈后燈泡閃了幾下才亮好,窗戶半開,潲進來不少雨。但這些沈石漬早已經無暇顧及。
她踉蹌着倒在沙發旁,懷裏的包被隨手扔在床上,仔細看她懷裏居然還抱着幾瓶酒——這是她剛剛在路邊攤喝酒時剩下的。
沈石漬倒在那,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很模糊,身體又開始發冷。
雨水黏住她的白襯衣,使她幾乎半透明地躺在那。她閉上眼,忽然不明白自己呆在這裏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兩年前的那一幕如今還是會屢次夢見,聽說那個上司活得仍然滋潤,甚至又升了一職——可她呢?
明明已經被分配到這種小地方,可沈石漬卻還是不肯放棄這份工作。真是沒骨氣。但沈石漬自己知道,讓她堅持留在這裏的原因更多的是不甘。
她不甘心自己的價值就這樣被一個爛人一錘定音,而她被剮去的高傲其實還剩那麼一點。所以她努力地完成手頭上的每一份工作,拚命地維護自己的形象——有能力,什麼都能幹好的沈石漬,她必須是這樣。
但兩年的辛苦過後,當她終於有希望看到一抹曙光之時,今天早晨,從司水的總公司調來的一個新人站在他們面前,主管宣佈了他的職位——那恰好就是沈石漬夢寐以求的位置。
直到那一刻,沈石漬才真正體會到被自己不斷超越的那些人的心情。
以前的她稱那些人為“落後者”,而她認為自己得到的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有能力的人才能站到高位,難道不是這樣嗎?
——但是,並不是這樣的。
二十六歲的沈石漬揉揉酸澀的眼睛,雨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讓她痛得睜不開眼。
努力卻始終得不到的生活似乎才是常態。
或許她就這樣了。就到此為止了。她的巔峰已經過去,以後也只會越來越差。一切都在暗示着這樣的未來。沈石漬不得不用酒精麻痹自己,起碼這樣會好受一點。
然而酒精同樣也是情緒的催化劑,沈石漬喝着喝着就開始哭,眼淚覆蓋過臉龐上的雨水,熱熱的。身體雖然還是凍得發抖,但心裏卻是滾燙的。
她理智上曉得自己應該去衝下澡,不然明天一定會着涼,上不了班。可她又轉念一想,既然自己怎麼努力都沒用,那她為什麼還要拚命地維持這一切?
她覺得自己好笑、覺得自己滑稽,所以一邊笑一邊哭,哭的時候她心想今天也就是這樣了,就像她在柏原度過的無數個日夜一樣,喝着酒,醉着,然後在淚水中逐漸睡去。沒什麼不同。
哭的時候她察覺到有人輕輕開了門,她知道是誰,鑰匙就在旁邊的花盆裏,她只告訴過一個人。
那人輕聲輕步地走過來,又停住,調轉了方向。沈石漬聽見水龍頭擰開的聲音,聽見燒水壺啟動的聲響,最後聽見岸小真再一次朝她走來,她蹲下,用一塊溫熱的毛巾擦拭起沈石漬濕漉漉的臉龐。
岸小真的動作又輕又溫柔,但是有點過於小心翼翼了,好像把沈石漬當作了一件易碎品。
人這種生物說來也很奇怪,沈石漬本已經打算收起情緒,不再哭泣,然而岸小真一來,用這麼溫柔的動作熱熱地擦拭起她的臉頰,沈石漬心想自己本該乾涸的淚腺怎麼又開始分泌出淚水了?還是想哭,甚至是想大哭一場——
她顫抖着雙肩,在嚎啕大哭中隱約記起自己此時此刻的模樣——妝一定都花了,衣服也都濕了,頭髮都擰着貼在肌膚,絕對不好聞,也絕不好看。
可是——算了,反正面前的人是岸小真。
岸小真既然待她如易碎品,那麼她就乾脆當個易碎品吧!破罐子破摔好了,她沈石漬在岸小真面前出的丑還少嗎?
她就這樣哭着,岸小真於是就默默陪伴着。過了一會岸小真逐漸靠近,她緩緩張開手臂抱住了沈石漬。
“為什麼在哭呢?”
她終於開口。
“我——我可以幫你嗎?”
就在此時此刻,那個脆弱無助的十字小姐突然豎起了一道隱形的屏障。她語氣冷靜下來,說出的話岸小真早已聽過數遍:
“岸小真,你還小,什麼都不懂。和你說了又能怎樣呢?”
她靠在了岸小真肩頭,輕輕念。
“但是謝謝……岸小真,你是個乖小孩。以後的你一定不會變成像我這樣的大人。”
向來總是默默接下這些話的岸小真在這個時候卻突然用力推開了沈石漬。她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低頭看着沈石漬,這個醉了的女人——她明明在笑,可淚水還在掉。
她為什麼總是這樣?
岸小真看似平靜地看向沈石漬,眼神掃到旁邊還沒喝完的幾瓶酒。她不說話,莫名衝上的情緒催使她把這些酒都拾起來抱在懷裏,再快步走進廁所,把它們一股腦兒地都倒進了馬桶。
她出來以後見沈石漬手裏還攥着一瓶,於是就走了過去。沈石漬這時候又成了個意識不清的醉鬼,她嘟囔着“我就剩這一瓶了”死抱着酒不放,岸小真下意識用力——酒瓶於是忽然飛出,砸在了牆壁上,摔得粉身碎骨。
這一下把岸小真摔清醒了。她後退兩步,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她很少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此刻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她逃了。
她逃走前聽見沈石漬在身後喊她:
“岸小真!”
但她不敢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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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岸小真上完課回到公寓。她站在自家門前想了想,還是轉身走了兩步,站在沈石漬家門前。
她就站在這,看着這道門,心想十字小姐這個點應該還沒回家。正要撤步離開時,聽見裏面傳來一聲咳嗽。
裏面有人?
岸小真愣了下,她皺起眉。以防萬一,她還是拿出手機給沈石漬發了條短訊。
岸小真:你下班了嗎?
沈石漬很快回了過來。
沈石漬:怎麼了。
岸小真站在那想了想,她想到沈石漬這些天來的態度,於是決定撒個謊。
岸小真:我不在家,一會可能會有快遞來。
岸小真:你能幫我簽收一下嗎?
“正在輸入中”出現在上方,沈石漬的回復好像帶着懷疑。
沈石漬:又要欠我人情?
岸小真:那就,不欠你人情。可以嗎?
沈石漬:哼,那就行。
沈石漬:你讓快遞員送到我家門口就好了,我在家的。
怎麼早就在家?你不是應該還在上班嗎?工作做完了?出什麼意外了?
岸小真忍住自己想要脫口而出這些疑惑的衝動。她吐了口氣,最後只回了個“謝謝”。
手機收好后她還是沒走,只是抬頭,看着眼前緊閉的門。
哪怕你出了什麼意外,需要人的幫忙——哪怕你正處於這樣脆弱的狀態,而我就在門的另一邊,牆壁的另一側,你也不願向我開口么?
始終存在的一份不安漸漸蔓延而出。岸小真伸出手,隱約想起沈石漬在過去始終向她築起的那道隱形屏障。
“你還小,什麼都不懂。”
岸小真垂着腦袋,不安化作了恐懼,吞噬着她的心。
只能到此為止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