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

恩人

徐嬤嬤這訓話,江畫上輩子也聽過的。

那時候她是不以為意還覺得她過於嚴厲,但現在想想,只覺得是她自己過於天真。

這宮中的規矩二字,在事實上不僅僅是規矩,而是尊卑和上下。

她江畫的確是沒底氣又是山野出身,但現在她是淑妃,就可以用規矩把自己的身份抬起來,立起尊卑,只要她站直了,在這位分上,沒有人能讓她屈膝彎腰。

反觀上輩子她自己行事,她覺得自己沒底氣又什麼都不懂,所以從來手上鬆懈,認為徐嬤嬤所說規矩過於嚴厲,故而後來她這宣明宮上下也如篩子一樣——就連她自己都不按照規矩來,底下的人當然有樣學樣,當然也會把她不放在心上。

許多事情,就是要重頭再看,才能知道好歹。

一時間想得出神,江畫看着庭院中的花草,一直到碧桃捧着茶水上前來,才回過神來。

碧桃臉上有幾分委屈模樣,手裏捧着茶水,輕輕道:“娘娘用些茶水,外面太陽大風大,稍後若是想賞花,還是在廊下坐坐,再披件衣服為好。”

這話一聽便不是碧桃自己的意思,江畫琢磨着這應當是徐嬤嬤方才囑咐過才有這麼一說。

果然,碧桃說完了這話,目光閃爍了一會,又看了一眼宮室之中。

江畫也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毫不意外便見到徐嬤嬤正皺着眉頭盯着碧桃。

從碧桃手裏把茶水接過來,江畫便朝着迴廊走,口中只笑了笑:“現在風是暖的,也沒什麼關係。”

碧桃忙上前來扶着江畫,忍不住嘟噥道:“嬤嬤也太嚴厲了些,都不敢和娘娘說話了。”

江畫看了看碧桃,又往徐嬤嬤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不忍心對這個跟着自己一直忠心耿耿的宮女太過嚴厲苛責,只道:“只要大事上不出錯,小節上也不必太糾結。”

碧桃聽着這話,臉上神色放鬆了一些,扶着江畫到廊下坐了,然後又讓人送了點心過來。

吃着點心吹着風喝着茶,就對着庭院裏面這些花花草草,一上午也就這麼不知不覺過去,很快就從乾寧宮來了人先過來幫忙準備了皇帝李章過來需要用到的各種儀仗等物,然後是膳房送了齊全的午膳,再然後就是李章身邊的大內侍趙亮親自過來了一趟,好聲好氣地與江畫說了皇帝什麼時候過來,還有幾刻鐘,還建議了江畫最好穿上什麼衣服,到時候在正殿外等候就可以,不用在宮門口去等云云。

這麼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按照吩咐全部做完,等到江畫換了衣服重新梳了頭髮站在宣明宮正殿外面的時候,外頭就已經傳來了聲音,是皇帝李章的御駕過來了。

江畫低着頭就聽着這裏外的宮女內侍們忙碌,沒一會兒就聽見李章的腳步聲靠近,眼前出現了天子的龍靴。

彎腰行禮,然後被李章扶了一把拉起來站直,她聽見李章道:“不必多禮,先用午膳。”

說著話,李章也沒鬆開她,便這麼抓着她的胳膊就往正殿走去了。

這姿勢着實是彆扭,江畫雖然沒有比李章矮多少,這步子也跟得上,但這麼被拽着走還是有些腳下踉蹌。

好容易進了正殿,李章一屁股坐到了正位上,江畫鬆了口氣,把自己抓皺了的袖子撣了撣,正琢磨着要不要在旁邊直接坐下的時候,就聽見旁邊李章開口讓她坐了。

既然坐下,便是不用伺候李章布菜之類的事情了,江畫看了一眼已經上前來伺候的內侍趙亮,自己身邊也有碧桃上前來,便也明白這午膳就是正經用膳,不會有什麼多餘的話來說,需要嚴格按照食不言寢不語的要求進行了。

這讓江畫反而感覺自在,她都想不出來自己有什麼話好和李章說,雖然上輩子她都給李章生了個皇子,但那又怎樣呢?知心交談從未有過,熟悉程度還不如她和貴妃,現在她還自帶着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份立場,她還怕自己說了點什麼不該說的話,然後聽在別人耳中忽然成了罪證,自己就被定了罪。

在宮中用膳若是按照規矩來,是相當乏味的。

夾菜是靠旁邊的伺候用膳的宮人來,全靠眼神交流,現在的碧桃和她之間沒什麼默契,於是主僕之間全靠碧桃的猜測來布菜——這也就算了,每道菜她是不能因為喜歡就大吃特吃的,最多三筷子,為的是不讓人看出喜好。

當然了,不用陪着皇帝用膳的時候,規矩可以松一些,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來,也不用太恪守一道菜吃三口的規矩,這讓江畫更想念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了。

一頓飯就這麼乏味地吃完,江畫見上首李章放了筷子,自己也放下筷子,等着李章吩咐接下來午休時候到底要怎麼安排。

“陪朕在園子裏面走走,消消食。”李章似乎是思考了片刻才這麼開口的。

江畫聽着這話便起了身,一邊讓人拿了薄斗篷出來,一邊上前去就要扶着李章往外走。

“就朕與愛妃二人,其他人不用跟着了。”李章吩咐道。

這是有話要說么?

江畫心中不解,但還是依從了李章的吩咐,跟着他一起往庭院中去了。

正午時分,陽光正是燦爛,不過因為是春天,這太陽雖然刺目但並不炙熱,曬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江畫沉默地跟着李章在宣明宮的小花園裏面走着,吃飽之後被這太陽曬了一曬,還曬出些瞌睡來了。

壓抑着打呵欠的衝動,江畫忽然聽到身前的皇帝李章忽然開口問道:“據說你有個弟弟,現在如何了?”

江畫愣了愣,心中忽然泛起些苦澀,頓了頓方道:“妾身弟弟已經沒了。”

她當初賣身進安國公府是想給弟弟治病的,然而大概是弟弟命不好了,最後還是沒能熬過去,在她進安國公府的當年就沒了。

若不是這樣,她不會這麼痛快就聽從了安國公府的安排進宮來,正是因為已經孑然一身,所以才無牽無掛,想着當宮女也就是一輩子在宮裏,當奴僕就是一輩子在外面,對她來說是沒什麼區別。

聽着這話,李章腳步停下來,他打量了一會江畫,似乎斟酌着想說什麼,最後卻又什麼都沒說,繼續往前走了。

江畫跟了上去,半晌也想不出來剛才皇帝李章為什麼那樣欲言又止,她也沒法去問,只好不吭聲跟在後頭。

不過這一說起了她已經沒了的弟弟,倒是讓江畫想起來自己頗有些坎坷的年少時候——和年少時候的坎坷相比,後來在宮中的苦澀其實也算不上什麼事情了——這也是她能熬着那麼多年就把日子過下來的原因。

她自己五歲前的記憶已經沒了,那時候太小也不記事,能想起來的是八歲的時候,那會她已經是跟着父母從家鄉一路往京城方向逃難了。

她記得那時候她娘親大着肚子懷着弟弟,父親每天都在着急口糧,家鄉是回不去的,一場洪水把什麼都沖得精光,什麼都沒有了,只能背井離鄉往太平地方跑,給自己找個生路。

後來那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對那時候的記憶有些模糊,只記得有一天弟弟出生了,但娘親沒了,後來就是父親帶着他們姐弟倆繼續逃難,再後來是到了京城外頭又被趕走,他們不願意回家鄉,於是在一個她已經記不清楚的地方和許多人一起搭着帳篷住着。

後來的後來,她父親也有天沒了,就剩她帶着弟弟又往京城的方向走,遇着了好心人接濟,勉強度日,她也學着打零工四處幫人做事,然後就這麼胡亂長到了十五歲,弟弟一場大病,怎麼都不見好,後來攢了錢找了大夫又開了方子,上頭用的藥材是她見都沒見過,一顆都買不起的——於是為了弟弟她就自賣自身,拿着銀子抓了葯,但最後也還是沒能讓弟弟活下來。

弟弟沒了,便也沒什麼牽挂,她孑然一身,便在安國公府里做着奴婢的活,然後有一天忽然被安國公撞見,接着她就從粗實丫鬟提拔到了國公夫人身邊,再然後就被送進宮來了。

進宮之前的事情,從來是她不願意去多想的。

想起來,不過是徒增傷懷,自己孤零零一個人,這世上舉目無親,想一想便覺得可憐。

正這麼胡思亂想着,皇帝李章腳步又停了下來,口中道:“原本想着給你弟弟一個恩典,倒是沒想到。”

江畫愣了愣,心中有些詫異,忍不住道:“妾身絲毫功勞也沒有立過,聖上的恩典,妾身不敢受。”

李章笑了一聲,淡淡道:“想着也是,朕不過隨便想想。”頓了頓,他目光挪到了江畫臉上,“倘若朕給你恩典,你想要什麼呢?”

這話簡直來得奇怪又突然,江畫悄悄抬頭看了一眼皇帝李章,有些奇怪他為什麼有這麼一問——上輩子時候他就沒問過,可別說什麼恩典了,就連她弟弟也是沒問過的,現在為什麼有這樣一問?

不過現在不是追究緣由的時候,既然這問題都已經問到了臉上,便是要她現在就回答的。

江畫飛快想了想,心想着倘若我說要出宮去,陛下您答應么?

回答當然不能這麼回答,可她也想不出什麼得體的答案,一時間有些焦慮了。

而李章看着她,接着又道:“或者你有什麼想報答的恩人,朕可以給愛妃你一個恩典,讓愛妃全一個報答的心愿。”

話說到此處,江畫再蠢都已經明白李章的意思了。

李章認為她進宮是有所圖的,到皇後身邊也是有所圖的,所以他順着她的圖謀給了個淑妃,現在問她你圖謀的到底是什麼?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是想利用皇后王氏?現在給你機會說出來你的圖謀,還可以看在你這個臉的份上既往不咎,只要把背後那個人供出來就行了。

這麼明顯的話,這麼明顯的指向,江畫只恨自己不知道自己背後是誰,否則她立刻就要把背後那個人供出來,換自己一個忠心耿耿。

所以現在能怎麼說?要怎麼說?

她茫然了一瞬,最後決定實話實說——玩心眼她是玩不過這些人的,這些人包括了眼前的皇帝李章,包括了長寧宮中的皇后王氏,甚至包括了這宮裏其他的所有人,她不懂的事情,就算重活了一遭也沒懂,實在是……還不如坦白一些,或者能換個死得明白。

“陛下容稟。”她抬眼看向了李章,認真地開了口,“妾身進宮之前是奴婢,主子的事情奴婢不知道也不可能知曉;妾身進宮之後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宮女,娘娘命妾身學習規矩,旁的事情也沒交代過,一直到那日遇見陛下為止,妾身所知也只有宮規,其餘事情全不明白。妾身得封淑妃……此事妾身意外大於喜悅,心中一直惶恐,陛下方才所問,更讓妾身……不知如何應答。”

李章聽着這話,面上神色有些莫測。

“倘若陛下覺得妾身有什麼要報答的恩人,那妾身只好說,妾身並沒有什麼想要報答的什麼恩人。”見李章不接話,她索性就把肚子裏的話說了個清楚明白,“妾身幼時跟隨父母逃難到的京城,後來得了好心人吃着百家飯長大,若說恩人,那當年施捨過妾身與弟弟的,全是恩人。可那些恩人,妾身想不出來要怎麼去報答。”

皇帝李章聽着這話,似乎有些動容了,他再一次看向了江畫,這次語氣和緩了許多:“愛妃從前竟然是吃過苦的,朕倒是沒想過。”

江畫沉默了一會,這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要繼續訴苦顯然不太行,話已經說到這地步,她還能說什麼呢?

“罷了,便先去休息一會吧!朕瞧着愛妃在園子裏面轉了這麼久,已經有些睏倦了。”皇帝李章說道。

江畫再一次沉默了一會,這很顯然是李章已經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可她還不知道啊……他不打算給她一個清楚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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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重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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