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七章 鯨歌（1）

這是一個寂靜的傍晚，幾乎和程曉羽第一天遇到的蘇虞兮的時間點一模一樣。

橙色的夕照暈染了大半的房間，玻璃房側面的窗戶沒有關，帶着馥郁花香的秋風正肆無忌憚的朝着琴房裏涌，白色的紗簾如波濤般翻動，少女一身淺藍色的DIOR針織居家服，屹立在門口，像是鑲嵌在陽光縫隙中的美人魚雕塑.......

程曉羽注視蘇虞兮反手將門關上，心想寬鬆的居家服竟然能被穿出如此熾烈又曼妙的線條感，這是怎麼樣的魔鬼身材？不知不覺中他心跳便漏了一拍。

而這不過是個平凡極了的傍晚，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完全沒有不一樣。

他有些震驚，一次兩次就算了，見過蘇虞兮這麼多次了，怎麼還像是第一次看見她一樣？

程曉羽不想承認自己對蘇虞兮缺乏抵抗力，可他身體的反應又沒辦法欺騙自己。

猛然間他想起了自己看過的那麼多有關兄妹之間的狗血故事，以及報紙上最喜聞樂見的結婚後才發現夫妻本是兄妹的報道，這後來演化出了一句極為惡毒的祝福，比什麼泡方便麵沒有調料包，上廁所塞馬桶，買易拉罐沒有拉環，買奶茶沒有吸管還要惡毒的多........

那就是“祝有情人終成兄妹”！

後來他還看到了科學家對“有情人終成兄妹”給出的解釋，那就是長期生活在一起的兄妹，因為天生的“親緣檢測機制”不會變成“有情人”。而長期不生活在一起的兄妹，會剛好相反，因為相似的基因，產生一種“遺傳吸引”的現象，又被稱之為“韋斯特馬克效應”。

可他不過是個養子而已，從基因上看和蘇虞兮幾乎就是兩個物種，蘇虞兮是神仙，他就是個普通人。這也是他一直認為自己只是養子，而不是私生子的原因。

“就我這普普通通的模樣，別說別人不會相信我們倆是兄妹，我自己都不會相信啊！也許我就是個LSP，情不自禁的欣賞蘇虞兮的美貌，又因為身份和年齡的緣故，不敢承認而已。”

程曉羽快速的自我反省了一下，面對面容靜謐的蘇虞兮暗中深吸了一口氣，乾咳了一下說：“就是想問問你，國慶文藝匯演那天，你確定在後台看見李梓軒把鼓踢破了？”頓了一下，他還沒有等蘇虞兮回答，就匆忙解釋道，“並沒有質疑你的意思，就是李梓軒畢竟是我的同學，又因為這件事轉學了，我想不管怎麼說，還是得再次確認一下。”

蘇虞兮淡淡的說道：“當然。”

程曉羽連忙擺手，“那就沒事了，看來他只是死鴨子嘴硬而已.....”

蘇虞兮點頭。

接着琴房裏陷入了沉默，兩個人相對而立，氣氛有種找不到話題的尷尬。

蘇虞兮也沒有越過他去鋼琴那邊的意思，像是在等待他自覺的說謝幕詞，又或者是自己攔住了她的去路，她正等待自己讓開？程曉羽僵硬了一下，最後還是笑了下說道：“不好意思，耽誤你練琴。”他側着讓了一大步，看向了剛剛關閉的房門，“我回房間了.....”

蘇虞兮沒有任何錶示，叫程曉羽感覺如同程序短路的人工智能機械人偶。

程曉羽走向了門口，在他的手握上水晶門把手時，他聽到了後面有如天籟般的聲音。

“那隻鯨魚應該是藍鯨和長鬚鯨的後代.......”

蘇虞兮的突然出生叫他有些意外，那冰涼聲線灌入耳朵，他的大腦宕機了一霎，沒有能分辨出這句話的意思，就只能下意識的回頭問道：“什麼？”

“鯨魚通過聲波交流，不同的鯨魚種類發出的聲波頻率不一樣，比如說鬚鯨發聲的基頻在15-20赫茲，它的聲音甚至能夠在海洋中穿越兩千英里。長鬚鯨的基頻範圍在16-40赫茲左右，以20赫茲居多；藍鯨通常在10-40赫茲之間，雖然藍鯨會使用高一些的頻率，但不會高至50；灰鯨音域在20-200赫茲之間，顯然那隻叫做Alice的鯨魚達不到那麼高；而座頭鯨音域寬廣，高低共鳴，低至80赫茲，最高可達到幾千赫茲。‘52赫茲’在鯨魚中很獨特，屬於尚未被記錄過的任何一種鯨魚的頻率。所以它大概率是藍鯨和長鬚鯨的混血兒.....”

程曉羽轉身，就看見蘇虞兮走向了琴凳，他推了下眼鏡說：“這完全是我的知識盲區了，沒想到鯨魚之間竟然沒有生殖隔離。”

蘇虞兮坐在了琴凳上，不過她並沒有打開琴凳，而是淡淡的說道：“目前能觀察到的，就是藍鯨和長鬚鯨能夠雜交，它們的體型相當，藍鯨是體型第一大的鯨類，長鬚鯨是體型第二大的鯨類。它們分佈的區域也大致相同，都是南極海域，主要食物都是磷蝦。至於其他的鯨魚能不能突破生殖隔離產生後代還沒有切實的證據。據說藍鯨也可以和大翅鯨（座頭鯨）雜交，白鯨與一角鯨能雜交，但人類所發現的就只有藍鯨和長鬚鯨的後代。還有就是弓頭鯨和北太平洋露脊鯨能雜交，有研究人員拍攝到照片，可惜沒有公開。另外，寬吻海豚和偽虎鯨能雜交產生鯨豚獸，這兩種名字差距比較大，但它們在生物學上都是屬於齒鯨亞目，海豚科.....如果說到海豚的話，那麼能夠雜交的就更多了，海豚也是屬於鯨類.....”

“海豚屬於鯨類我倒是知道，畢竟都是海洋中的哺乳動物嘛。不過Alice是混血兒我倒真沒有想到。”頓了一下，程曉羽疑惑的問，“那大海中像是Alice這樣的藍鯨和長鬚鯨的混血很少嗎？”

“肯定不多，根據世界海洋研究所的記載，觀測到的有六頭。因此Alice並不孤獨，就算海洋里只有它一頭藍鯨和長鬚鯨混血兒，它仍然是可以和其他鯨魚交流的，所以52赫茲可以說是一種鯨魚中的方言。”蘇虞兮看了一眼，毫不避諱，平鋪直敘的說，“你熱衷想像，並借物抒情，用鯨魚的離群、青鸞舞鏡，以投射自身不被理解的孤獨感受，是對鯨魚的一種誤解。”

程曉羽沒想到蘇虞兮這就批判上了，被年紀比自己小這麼多的妹妹在智商和學識上碾壓，是件很傷人的事情。不過幸好蘇虞兮誤解了他想表達的意思，單看“52赫茲”那一段確實如此，不過他的文案是貫穿始終的，於是他微笑了一下，從容的說道：“你認為我在用Alice表達自身不被理解的孤獨，是對我的誤解。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膚淺......”

蘇虞兮似乎沒有和程曉羽爭辯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本意是想要用‘Alice’引起廣泛的共鳴，畢竟人生而孤獨，只要抓住了‘孤獨’這個點，一定能寫出一篇出色的文案。你寫得也不錯，從卡朋特和《closetoyou》開始，再從‘52赫茲’到‘Alice’，再到《海上鋼琴師》，是很完整的在敘述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以及孤獨到底是什麼。卡朋特和《closetoyou》是弱者的孤獨，自身的意義依託於他人的給予和社會的承認；而‘Alice’是強者的孤獨，它是海洋的霸主，它主宰自我，自我發揮，寧靜而充實。我沒看過《海上鋼琴師》，但大致能猜到它應該是一個抵制慾望，遵循自我方式生活的故事.......”她看向了程曉羽，“我並沒有說你寫得不好的意思。它很好學校里的反應足以說明一切，只是我覺得還缺乏一些終極思考。抵制慾望，遵循內心，只是一種生活方式，拒絕融入是孤獨的，因此它終究還是無法消解孤獨......”

程曉羽為之語塞，他此刻表情平靜，內心涌動澎湃的暗流，他沒有想到真有人能分毫不差的說出他想要表達的內容。大多數人只是從文字從音樂中感受到了‘孤獨’，卻沒有人能如此清晰的解讀出他深埋在文字和音樂中的思想內涵。

這種感覺很美妙，就像是小時候在空寂的圖書館，和心儀的女孩走到了同一座書架的下方，抬手抽出了同一本冷門極了的書籍，他聽見了風吹動琴譜的聲音，像是再快速的呼吸，頁面的碰撞聲，有點吵，像是心跳。

他感覺自己站立在這裏，像是等待了幾個世紀。

“你也喜歡鯨魚嗎？”

蘇虞兮搖頭，“我對地球上的生物都感興趣，但要說喜歡，也說不上。”

程曉羽忍不住問：“那你喜歡什麼？”

蘇虞兮不假思索的說道：“沒有什麼能說得上喜歡的事物。”

“啊？”程曉羽驚嘆，馬上他就意識到了這是為什麼，於是苦笑了一下問，“是因為無論做什麼，對你來說都太容易的緣故嗎？”

蘇虞兮認真的說：“也不全是。比如說一些可能根本不會有答案的數學猜想。”

“我在數學方面沒有天賦，但我非常佩服那些數學特別好的天才。”程曉羽有些好奇的問，“你為什麼要放棄數學呢？”

“因為沒有意義。”

人活着有沒有意義？程曉羽覺得以自己學識恐怕無法給蘇虞兮任何答案，他只能緘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這是一個很宏大的命題。”

“是。”

“不打擾你練琴了。”

“嗯。”

蘇虞兮抬起了琴蓋。

程曉羽再次握住了門把手。

在蘇虞兮的手指即將落在琴鍵上，在他拉開門的一瞬，他再次鼓起勇氣，微顫着聲音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看《海上鋼琴師》......”他感覺自己有點語無倫次，“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網上.......”

“好。”

還沒有解釋完，就被蘇虞兮的回答給打斷了。

程曉羽愣住了，他完全不敢相信。

“不過得等放假。”蘇虞兮凝視着他，臉上古井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