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銀河、月光與蘇虞兮
(BGM——《雨因你而下,於你而止》)
落地窗外層層疊疊的雲霞柔美的像是融化的橘子雪糕,一道銀色的光河隱隱的浮現出來,幾隻飛鳥慢騰騰的飛過殘留着落日暖意的天穹。
暮光在飛速的消散。
月亮的輪廓漸漸清晰。
穿着藍色校服和百褶裙的少女一動也不動的站在他的身後,在皎潔的月光中,彷彿亘古以來就已陪他站在這裏。
一個世紀,好幾個世紀,又或者從宇宙誕生直到毀滅。
程曉羽的手心裏已經攥滿了汗,直愣愣的注視着這個本已經存在在記憶中的妹妹,腦子裏一片空白,像是目睹了神跡。
“怎麼能美麗到這種程度?”
此時此刻,程曉羽小小的腦袋裏全是大大的問號。想起周佩佩的話,程曉羽真覺得自己是武大郎喝奶——跳着腳的嘬(作)。
他沒來由的有點膽怯,他懷疑這是少年程曉羽下意識的反應,可又覺得自己有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他無法解釋一個快要三十歲的男人為什麼會對一個少女心存敬畏,這實在有些荒謬。不過很快他就為自己找到了理由,肯定是因為周佩佩中午對她的描敘,以及周佩佩言辭間的隱約的畏怯。
一個人連自己親媽都有些害怕的女孩,該是何等的兇殘。
程曉羽在蘇虞兮冰冷的凝視中,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手就按在了背後的施坦威上,琴房裏回蕩起了“當、當、當、當”的奏鳴,巧合之下竟然有些像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那沉重又激昂悲歌。如果窗外不是一派寧靜的夜色,而是電閃雷鳴的夜晚,程曉羽一定覺得自己看到了女鬼,散發著凜冽氣質的美麗女鬼。
蘇虞兮皺了皺眉頭。
程曉羽慌忙站直了身體,滾動了一下喉頭說道:“對.....對不起。”
“誰准你進來的?”蘇虞兮毫無感情的問。
程曉羽想了想還是沒有出賣周佩佩,結結巴巴的說道:“我就是下午沒事,所以進來隨便練練,不好意思,有些忘了時間.....”
說完之後,他自己都因為這莫名其妙的畏懼而惱火,情不自禁的在心裏哀嚎:“我的天~!我在怕些什麼?難道是因為條件反射?”
蘇虞兮又掃了眼擺在鋼琴上凌亂的琴譜,面無表情的說道:“以你的水平,還是該從巴赫練起。”
儘管蘇虞兮的態度算不上友善,有點冷嘲熱諷的意思。但比程曉羽想像中的刁鑽刻薄冷酷無情已經好了很多,沒有將他大卸八塊程曉羽已經很滿足了。
程曉羽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太久沒有練了,有點生疏。”
“出去吧。”蘇虞兮說。
“哦......”程曉羽彎腰將凳子扶正一些,就快步向門口走。
“把琴譜擺回原來的位置。”
程曉羽又連忙轉身,回到鋼琴邊,在蘇虞兮淡漠的視線中,手忙腳亂的將鋼琴上那些凌亂的琴譜收成一疊,只留下了那本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抱着琴譜,滿頭大汗的走到了書櫃旁,按照記憶把那些琴譜一一放回原位。
“放好了。”程曉羽鬆了口氣,輕聲說。
“以後就算是我媽允許也不能進我的琴房。”頓了一下,蘇虞兮又冷淡的說道,“把門關上。”
程曉羽不知道蘇虞兮是怎麼猜到自己得到了周佩佩的允許,對於天才妹妹來說,沒有不可能。他慢慢的向琴房的玻璃門走去,快要走到門邊時,他忍不住悄悄回了下頭,看見蘇虞兮已經坐在了琴凳上,她沒有打開那本《勃蘭登堡協奏曲》的意思,而是揮舞起白皙纖長的手指,開始不疾不徐的敲擊着琴鍵。
第一個旋律跳出來,程曉羽就聽出來了這是莫扎特最耳熟能詳的《G小調第40號交響曲》K.550第一樂章。
她的律動很輕盈,但琴鍵之中卻迸發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緊迫節奏,她右手在黑白色之間點燃了一朵又一朵的火焰,左手撥動音符如水流淌,水與火在不斷攀升中的曲調中跑動,相反的情緒逐漸融合,排列出理性而又華麗的樂章。
在蘇虞兮的演奏中,本該優雅而輝煌的樂曲變得淡漠沉鬱。
如果是以前的程曉羽一定會覺得蘇虞兮這是在亂彈琴,但此時的程曉羽卻覺得蘇虞兮在用琴鍵喚起悲劇性的冥想,彷彿莫扎特在用他的音樂訴說一生的失望以及對死亡降臨的預感。
程曉羽想在音樂中流連不去,卻知道蘇虞兮並不喜歡他聆聽她的琴聲,也許應該是不喜歡任何人聆聽才對。
在她的琴聲中,程曉羽已經敏銳的覺察到了這一點,她的彈奏中充滿了單調、枯燥、冷漠的調性,像是數學家藉由琴鍵排列組合成內心情感的抽象集合。
它既是來自心靈深處,也是自宇宙深處。
程曉羽踏着節拍,無聲的穿過月光流雲霧靄,他走到了門口,小心翼翼的擰開了門把手,像是害怕打擾蘇虞兮的彈奏。他拉開一道門縫,慢慢的輕輕的轉了過去。
他站在門縫間,再一次偷偷看了坐在鋼琴前的蘇虞兮一眼。
紅色的絲帶蝴蝶結在冷冽的空氣中搖動,像是星空下的風鈴飄帶。她的手臂連同手指如晶瑩細長如一枚玉器。她的容顏像是每個少年夢中的幻想,也許她住在隔壁,也許她在同校的某個班級,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像一首存在於腦海中的美妙詩歌,你聲嘶力竭的讚美,卻怎麼也寫不出她的美與距離。
程曉羽其實並不清楚蘇虞兮是一位怎麼樣的少女,卻仍然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他不覺得這種滿足感應該來自於他,卻還是下意識的認為,能和蘇虞兮同處屋檐下,肯定是件美好的事情。
想看看在下雪的冬夜,傾聽她的琴聲。想看看她走過雨後的月桂,眺望夕陽墜落。想看看她在熹微的清晨,於湖邊慢跑。這種無需企盼,每天就能見上一面的人生,真是一種幸運。
程曉羽關上了門。
那清脆又哀傷的琴聲陡然變得遙遠,彷彿隔着山重水複。
他走過長長的走廊,開始遠離那令人不舍的樂章。程曉羽停下了腳步,站在轉角的方形廊柱便眺望玻璃屋子裏的蘇虞兮。
朦朧的鋼琴聲在夜色里隱約如風中的花香,少女在月光下演繹着超越年歲的優雅。
程曉羽在莫扎特的優雅樂曲中聽到了葬禮的回聲,死亡摒棄了浮華,優雅成為了悲傷的凱旋。
他覺得沒有錯,優雅應該帶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憂鬱。
如果讓他找出優雅的同義詞,它絕對不是是典雅、高貴這樣千篇一律的膚淺辭藻。
而是孤獨。
如果讓他用一句話來形容優雅,它不該是《傲慢與偏見》中的矯揉造作,也不該是斯嘉麗·奧哈拉那種艷麗而野蠻的俗氣。
它該是——“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她該是蘇虞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