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2.
夜才剛開始。
蘇子易坐在地上,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木枝,將火拱大了些。
火星子從火堆里冒出來,映照在他溫潤的眼眸里。
他有些拘謹,不擅言辭,低眸看着面前的火堆,默了好一會,才擠出一句:“你放心,我不會害你。”
聞言,木寒汀不禁笑了。
她當然知道蘇子易不會害她。
這個少年恪守君子禮德,至死都在保護她的安危,甚至從一開始他根本不知道木寒汀是何人的時候,就已經在照顧她了。
短暫地沉默之後,她道:“我叫木寒汀,安遙城主是我爹,你呢?”
簡單、直白的一句話,不光是說給蘇子易聽的,也是說給同被關押的其他人聽。
沒睡的人聽到這話、立刻清醒過來了,在地上翻了個身,紛紛拿不安的眼神悄悄看她,一個個心底掀起驚濤駭浪。
蘇子易震驚地看着她,擰巴了半天,一口氣道:“你是安遙城主之女!這幫荻奴人膽大包天竟然連你都敢抓!他們就不怕安遙劍派的人將他們碎屍萬段!”
木寒汀抬起食指,比了個“噓”,讓他壓低聲音,別把荻奴人引過來了。
蘇子易連忙噤聲,頻點幾次頭,低着頭、以氣音用力說:“你別擔心,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木寒汀點了下頭,心裏哭笑不得,又有些酸澀。
上輩子她沒有一開始主動將“安遙城主之女”的身份交代出來,以免離開后聲譽受損。
但是,和安遙木氏滿門的性命比,聲譽真的重要嗎?
更何況她一開始還不知道:對於黑魚和他的同伴們而言,安遙城可能是唯一能收留他們的地方。
這其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機。
從黑魚他們知道木寒汀的身份之後,便開始處處照應她,一來木寒汀還有同伴在囈語秘境,她是有可能會被救出去的;二來若他們獲救,日後去了安遙城,憑着這段時間對城主之女的照應,說不定寬容大度的安遙城主當真能收容他們這群亡命之徒。
果然,木寒汀道明身份之後,沒等蘇子易進一步表明身份,黑魚便出聲了:
“病秧子,你想保護木姑娘,憑什麼保護?”
蘇子易頓時語塞。
他身上的確有傷,但長期以來他一直不露聲色,黑魚怎麼會知道的呢?
木寒汀沒說什麼,低頭解開手上的腕帶,將藏在裏面的兩包草藥拿了出來,送到蘇子易面前。
那是她身上唯一有用的東西了。
“不可,”蘇子易一面推辭,一面督促,“葯得留在緊要關頭用,你自己藏好,別拿出來!”
“木姑娘給你你就拿着,”黑魚再次插話,不耐煩道,“你的傷再拖下去,殃及肺腑,沒人救得了你。”
“你!”蘇子易又急又惱,站了起身,看着他道,“你懂什麼!”
黑魚哼了一聲,沒再應話。
他是奴隸,的確什麼都不懂,怎麼能和這群修士說得上話呢?
“他說的沒錯,”木寒汀道,“你的傷不能拖。”
她語氣不容置喙,蘇子易拗不過,只得收下了。
木寒汀記得太清楚了:上輩子蘇子易就是被傷病拖垮,荻奴人覺得他沒用了,所以將他處決了扔進天坑。
他的傷一開始是在秘境中與野獸搏鬥落下的,野獸的爪子帶了毒,會慢慢地腐爛他的傷口,最後殃及肺腑,一點點奪去他的性命。
“你現在就上藥,我看着你。”木寒汀道。
蘇子易:“……”
“……木姑娘,”蘇子易擰巴地說,“這樣不太好吧。”
木寒汀直直地看着他,瑞鳳眼一眨不眨,眸光如寒星,沒有任何要和他商量的意思。
蘇子易再一次退讓了,他轉過身去,背對着眾人,將外衣脫下一半,袖子系在腰間,只露出肩口的傷。
他向來脾氣溫和,對女孩子更是有求必應,興許他長這麼大還沒學會“拒絕他人”。
可他心裏畢竟是不情不願的,自嘲地笑道:“後山那位仁兄……都那樣了還沒死,我怎麼可能有事?”
木寒汀:“後山?”
“是啊,我被抓來的時候那位仁兄就在那了,也不知誰這麼歹毒,挖了他眼睛,還廢了他手足,便是那樣,他也沒死,身上一隻蒼蠅都沒有,”蘇子易側過頭給自己肩口抹葯,笑道,“我命這麼大,這點小傷就是浪費藥材。”
木寒汀:“。”
“剛才忘了跟你說,”蘇子易被人盯着看,格外地緊張,他一緊張,話就變多了,“我叫蘇子易,家住小橋流水的桐溪,若日後你來江南玩,我帶你去賞芍藥和桃花。”
木寒汀看着他背影,說了句:“好。”
“說起來我們還挺有緣分的,原本呢,我們這趟也是要去安遙城的,如果沒遇上這樣的事,興許我們還會在安遙城見面,下個月仙門校考就在安遙城,你會去參加嗎?”
木寒汀道:“安遙劍派弟子都會參加。”
蘇子易點點頭,接著說:“聽說東海戰神會來親自主考,校考上特別優異的,會被他相中,提前被錄取為仙台弟子。”
木寒汀:“嗯。”
蘇子易笑了笑,手上的動作頓住,露出嚮往的神情,感慨道:“也不知道今年會是誰,有這樣的榮幸被東海戰神看中。”
木寒汀默然不語。
換作從前,她一定會按耐不住興奮,接上這個話題,興緻勃勃地與他討論:她哥和江然,到底誰能得到東海戰神的青睞。
雖說大師兄庄凰也有與他們爭奪魁首的實力,但庄凰性情恬然、與世無爭,肯定會把名額讓給他們。
……
但如今、木寒汀是死過一次的人。
過去沒能辨清楚人心,現在難道還不清楚?
江然其實就是個廢物。
如果不是因為他,她怎麼可能被荻奴人抓走?
與她有了婚約,可遲遲不來救她,沒有半點責任心和擔當,一路上只顧着和那個叫“姮雀”的女孩打情罵俏,和其他人爭風吃醋。
區區一個囈語秘境,他們一伙人花了一個月才找到她!
誰去在乎她被關押期間,究竟受了多少折磨?
她哥也是一樣,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安遙木氏給予他的太多了、太過縱容了。
想到這裏,木寒汀幾乎按耐不住怒意。
蘇子易自顧自說著,才察覺到木寒汀已經有一陣子沒搭理他了,突然有些尷尬,沉默了下去。
葯敷好了,他拉上衣,轉過身,低頭看着面前的火堆。
逼仄的山洞裏,所有人各懷心事。
黑魚也在想,如何才能跟木寒汀搭上話。
靜了一會,木寒汀道:“你說的東海戰神,我見過他。”
蘇子易愣了下,抬起臉看她,顯然沒想到這話題還能繼續下去,臉上立刻揉出一個笑容,“是嗎,他是不是和傳聞中一樣,兇狠殘暴?”
“那倒沒有,”木寒汀語氣淡淡,想起上輩子的往事,出神地說,“他有雙讓人過目不忘的眼睛。”
蘇子易笑了笑。
聊了兩句,木寒汀困意全消,她想起身走走,剛站起身,腳鏈被拖得發出響聲。
她動作頓住。
差點忘了,這點響動可能會把荻奴人引過來的。
她等了一會,荻奴人並沒有過來,所有人同時鬆了口氣。
木寒汀重新坐下來,在腦海中將過去發生的一切重新捋一遍。
準確地算,她被荻奴人關押了三十天,然而等她真正獲救,她一一檢查過荻奴人的屍體,總共才二十一具。
荻奴人平日裏都佩戴着木製面具,面具上塗著猙獰的紅泥印記,只露出一雙兇狠的眼睛,幾乎很難分得清楚到底誰是誰,他們經常神出鬼沒,這就給他們造成了“看押他們的荻奴人很多、很兇殘”的假象。
這是震懾他們的方式,但反過來也給他們提供了機會。
只要學會幾句荻奴人的話,再找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一名荻奴人,想辦法解開鐐銬、換上荻奴人的裝扮,冒充進去,他們逃走的概率很大。
木寒汀徹夜不眠地構想一個計劃。
她一動不動,看上去像睡著了。
這時候,有人悄悄湊了過來,一隻手往她身上觸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