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代十國(7)

第二章:五代十國(7)

山上一下子多出了一百多口人,李文革一下子覺得自己頗有點“佔山為王”的意思了。可惜周正裕一點也不這麼覺得,他在李文革把這些人拉着大隊帶上山來的時候足足愣了一刻工夫,在李文革悄悄向他描述了事情經過之後又險些嚇得當場暈了過去。在這個當了二十幾年兵的老傢伙看來,抗命不遵劫奪流民挾持同僚都不算多麼大不了的罪過,但是李文革一個小小的陪戎副尉竟敢公然與堂堂的衙內都指揮署對着干,這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要知道,中原誰做皇帝姑且不論,這延州可是高家的天下。周正裕當即得出結論——李文革不要命了。

但是李文革自己卻一點也不這麼想,他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讓周正裕直愣神,這個傢伙究竟是愚蠢頂透還是聰明絕頂啊。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已經闖下了潑天大禍么?周正裕擔心的是,若是李文革被當即砍頭示眾,自己以及丙隊的這些官兵究竟算不算從逆。以以往的經驗判斷,一般軍官的個人生死並不能夠影響部隊的存亡,畢竟這年頭太亂,有兵就是草頭王,沒有誰會和當兵的過不去。但是問題是丙隊實在太小了,若是李文革的手裏有一個營,周正裕敢斷定延州衙內都指揮署不會拿占彰武軍總兵力五分之一的士兵怎麼樣,最終的結果一定是李文革死他的,大家過大家的,毫無干礙。但是目前丙隊只有二十多人,這點兵也還不放在延州的大人物眼中……

就在他胡思亂想這會,李文革卻在張羅着給這些上山的流民安置住處。

修復起來的營房足足有三十間之多,足夠住下三百來兵的,丙隊目前只佔了其中的五間,李文革便將這些流民暫時安置在了其餘的營房裏。按道理說軍營是不能讓老百姓隨便住的,不過在這山上李文革官最大,他說了算,況且房間又不是不夠住,士兵們倒是沒有什麼意見。絕大多數人甚至還相當興奮——畢竟上山的人中包括將近三十名婦女。

這些兵這一輩子這是唯一一次和女人睡得這麼近,也難怪這些光棍漢子們一個個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李文革察覺了這種情況,他叫來了自己比較放心的沈宸,命令他率隊夜間巡哨,發現有偷窺女人居住的房間的立即揪回去。

在沒有成型的軍紀要求的情況下,李文革暫時不想給這些士兵什麼處罰,他也能理解這些士兵的感受,即使是對二十一世紀的新型軍隊而言,女人的誘惑也是相當難以抗拒的,這不是簡單的命令能夠解決問題的,需要一整套合理的制度和體制。

李文革在帶領着這些流民上山的過程中就一直在盤算了,這些無家可歸又被盤剝去了積蓄和路費的難民肯定無力再繼續往南走了,再繼續這麼走下去的話,這個冬天的官道旁肯定會多出一批凍餓而死的屍體。李文革自己品嘗過做餓殍的滋味,因此他在心中直接否定了把這些人放任自流的想法。況且,這群人中有四十多名青壯年男子,儘管他們的身體素質普遍還比較弱,但是李文革卻已經將他們視為未來潛在的兵員了。

在上山之前,李文革強令這些人在山下河邊洗了個澡,他不想這些難民把傳染病帶給自己的部隊。在這個缺醫少葯的時代,一旦染上了疾病是很麻煩的。

難民們在山上吃上了許多天來的第一頓熱飯,儘管只是粗糙的餅子和鹹菜伴食,但卻令這群顛沛流離了許久的流民們吃得熱淚盈眶。在將卧牛村村民抬過來的食物一掃而凈之後,當李文革告訴他們今晚將在生有柴火的屋子裏面過夜的時候,這些人無分男女老幼都跪了下來,哭着喊着給李文革磕頭。這一幕反倒弄得李文革有些不知所措,扶起了這個那個又跪下了,到最後李文革乾脆也就不扶了。一面苦笑一面大聲喊話叫大家不必如此。

周正裕對李文革要用這些人來屯田的說法嗤之以鼻,他告訴李文革,這批人中能幹活的或許不少,但是只能吃飯不能幹活的卻佔到了絕大多數。這些人即便能夠把地種起來,只怕最終收穫的糧食還不夠他們吃的,更不要說拿來貼補軍用了。周正裕的觀點和高紹基的想法有點不謀而合,他們都認為老人和孩子是沒有半點用處的累贅。

李文革知道此時無法和他進行這種爭論,但是他還是要求周正裕幫忙甄別這些人。看看這些人當中究竟有多少人有耕種的經驗。

李文革此刻擔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上一次運上山來的糧食只夠丙隊全體官兵吃兩個月的,如今山上一下子增加了這麼許多人,這點糧食只怕吃十天都不夠,這個月已經領了一次軍糧,再去領輜重營肯定不會給,衙內署也絕不會批,到市上去買糧雖然可行,卻糜費太多不划算,今天難民們這一頓便吃掉了士兵們五天的口糧,士兵們雖然不說什麼,但也難免心裏沒有意見。

安排這些人一一睡下,李文革自己也覺得渾身酸痛不已,他乾脆不再考慮這些煩人的問題,自顧自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護兒照舊擂起了集合鼓,咚咚的鼓聲驚醒了在軍營中息宿的難民們,他們一個個伸頭張望着外面的情形,好奇地望着士兵們的早操訓練。

李文革督促着士兵們做完了早訓,待早飯抬上來后便拿了一個餅子和一條鹹菜回屋去了,剛剛就着熱水吃了沒兩口,便聽見房門響,周正裕推門走了進來。

老周一面進來一面打着哈欠,看來昨夜是沒怎麼睡好。

周正裕向李文革彙報了他昨天了解的大致情況,這批難民大多來自定難軍北面的麟州,他們背井離鄉的原因則是因為折家降周而楊家事漢,雙方在政治立場上的變化導致邊境出現了一定的紛爭。這種紛爭不一定代表兩家高層的意願,但卻直接影響到了邊境地區的農民秋收。沒有收成的農民只得外出逃難,而北漢的封境政策使得這些農民只得冒着遭到党項人洗劫的危險穿越定難軍的地界來到延州。原本在這些人的想像中延州應當是一個比較安定的地區,但是沒想到卻在高紹基等人的臨時政策下險些命喪延河之畔。

周正裕告訴李文革,這些人當中確實有很多農民,有些老人雖然上了年紀,卻是伺候莊稼的老手,經驗豐富,應該有些用處。不過他很沮喪的告訴李文革,這些人都是家中有田土的自耕農,他們不可能願意留下來做佃戶。

這個消息一下子便把剛剛興奮起來的李文革打蔫了,作為一個熟知歷史的人他知道周正裕說得一點錯誤也沒有,對於古代的農民而言沒有啥東西比土地還要寶貴。而自己作為一個剛剛開始有一點點基礎的窮光蛋目前在這點上是絕對拿不出什麼更有吸引力的東西的。或許這些農民可以幫自己一段時間的忙,但是絕不會太長,他們還想着回家去伺候自己的土地呢,而更大的可能是,這些農民會在他這裏吃幾個月的閑飯,等這個冬天一過去就立刻啟程回自己家去種自己的地。

也就是說,拉來了這麼一票人,自己除了最少虧掉上萬斤糧食之外,什麼好處也沒撈到。

就在李文革強自振奮精神開始裝模作樣地思考未來幾個月的日子該怎麼過的時候,李護兒滿臉興奮地進來稟報,李彬來了。

還像在觀察府裏面一樣,李文革一見李彬便要行大禮,李彬急忙用手扶住了他:“早已說過了,你脫了奴籍,便不再是我的僕從,既然是軍中武弁,見我行軍禮即可!”

說罷,李彬怔怔看了李文革半晌,竟然抖抖袍袖,向他躬身一揖。

李文革急忙避開,心中大惑不解,卻見李彬抬起頭,誠心誠意地道:“延州城中都知道,除了高侍中外,我從不拜任何人。今日破此例,不為你平亂之功,只為你救了這些無辜黎民……”

李文革這才反應過來,苦笑道:“卑職也是一時不忍,活生生的人,當作牲口一樣驅趕殺戮,實在是不忍卒睹,這才貿然出手,只怕給觀察惹麻煩了……”

“為將者有此一念,即可躋身名將之列……”

這聲音頗為悅耳,李文革這才注意到李彬身邊還有一位身穿月白色布衣的俊秀書生,他卻不認得是誰,正自疑惑間,李彬已經介紹了起來:“這位是膚施縣令秦固,字子堅。”

李文革愣了一下,急忙行禮道:“卑職參見秦明府!”

秦固側身避開,笑了笑:“我可當不得李兄的禮,雖說文武殊途,但大道之極,卻均在一個仁字。單憑李兄於這百多黎庶的活命之德,秦某便不敢受李兄的禮。”

李文革見這位縣令年紀輕輕,談吐雅緻,卻絕無普通讀書人身上那種驕狂迂腐之氣,不由得頓生好感,笑道:“秦明府謬讚了……”

秦固皺了皺眉:“李兄可有表字?”

李文革苦笑道:“亂世飄零之人,有個名字已是祖宗印記,哪裏還有甚麼表字……”

秦固看了看李彬:“若文質公不以為僭越,秦某願贈李兄一個別號……”

李彬哈哈笑道:“子堅的文採風流,老夫自認是比不上的,你既有意,不妨說來聽聽?”

秦固看了看李文革,神色頗為鄭重地道:“李兄一片仁心,一腔赤膽,不如便叫‘懷仁’的好……”

李彬頓時撫掌大笑:“好,好,配得他的品行——”

李文革聞聽一愣,心中暗自腹誹,心想那老子的房子以後豈不是要叫做“懷仁堂”了,口中卻道:“多謝秦明府賜號”。

秦固搖了搖頭:“李兄太見外了,若是不嫌棄,便稱小弟‘子堅’好了。小弟雖然官職高些,卻也不敢當李兄以明府相稱。”

李文革又怔了怔,默默看了秦固半晌,卻見這個年輕書生臉上滿是誠摯之色,並無半點虛偽做作,已知他是真心想與自己結交,當下抱了抱拳:“如此便僭越了,子堅襟懷瑰偉,雅量高致,實是人中龍鳳,今日雖然屈居百里之位,他日必然是廟堂柱石,鳳凰池中,當有子堅一席之地……”

他這幾句恭維話說得頗為別緻,尤其是以其出身背景,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令秦固頗吃了一驚,他驚訝地重新上下打量了李文革一番,竟然一時失語。

李彬捻須淡然微笑,輕聲問秦固道:“如何?”

秦固點了點頭,油然道:“懷仁兄果然不凡,難怪文質公慧眼拔兄於廊下,便是秦某,近日初次見面,卻也為兄所折服——”

李文革心中暗自得意,心想這應該便是傳說中的“王霸之氣”了吧,老子雖然字寫得爛,學問也一般,若論起見過的世面,怎麼也比你們這些一千多年前的讀書人要多些吧?

秦固卻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感嘆道:“想不到軍伍之中,亦有懷仁兄這等人物,秦某自恃才高,卻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了……”

李彬含笑看了他一眼,道:“子堅也不必稱奇,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身,否則漢高祖劉寄奴之輩,豈非皆是虛話?”

李文革心中頓時打了個哆嗦,卻見李彬面上並無異色,方知他是隨便說說而已。卻聽秦固道:“不知懷仁兄準備如何處置這些受難流民?”

李文革聞言頓時苦笑,將自己原本的打算和周正裕打探來的消息老老實實講述了一遍,最後道:“這批人家中原本便有土地,萬萬不肯留下來做佃農的。我手中又沒有田產,不能以軍功授田的辦法來籠絡這些人,沒有實實在在的利益,人家怎麼會為我賣力氣?現在的問題不是他們能為我做些甚麼,而是這個冬天我如何能讓他們順利過去。我計算過了,要讓這些人吃得飽穿得暖,最少還要兩百五十石糧食,這個缺口補起來不易……”

這番話一說出來,秦固不說,連李彬都驚得目瞪口呆。

李文革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有些心虛地道:“……我不太懂經濟之道,只是順嘴一說,有什麼差繆處,觀察和子堅不要見怪……”

“你你你你你……”李彬用手連連點着他,卻一句完整地話也說不出來。

秦固用利電一般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文革,臉上的神色幾乎可用“驚駭欲絕”四字來形容。

李文革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竟惹得兩人一副見了鬼的模樣,當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便那麼獃獃站立望着兩人,眼神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半晌,秦固方才喃喃自語道:“屯田也還罷了,軍功授田這種辦法也能想得出來……”

“為何不能?”李彬喘着粗氣,大聲反問秦固道。

秦固苦笑道:“是啊,為何不能,從在高侍中書房處置文案開始,我便一直在謀划屯田以養兵民,墾荒以富黎庶。至今仍然不過是鏡中水月,既不能解党項之憂,亦不能濟黎民之渴。處處受制於權貴,處處掣肘于軍蠹……”

李彬冷笑道:“辦不成不是因為我們的心不誠,亦不是力不足,而是胸襟氣魄不夠——”

秦固眼神散亂,語無倫次地說道:“……不錯……延州土質亦可稱肥沃,盛唐之時,闔州田土並不少,只不過被豪門兼并強佔過甚,這才導致民生日益凋敝。如今延州全部丁戶不足兩萬戶,州城不足五千戶人丁,然僅膚施一縣便有十餘萬畝田地……只不過大多荒蕪無主……我們平日只想着將這些土地平白給流民耕種,卻從未想過以軍功授予士卒……這……這……”

李文革有些困惑,他遲疑地問道:“軍功授田,這想法很新鮮么?”

“新鮮——當然新鮮!豈止是新鮮!”秦固心神激蕩之下,語無倫次地連說了幾個“新鮮”。

他興奮地道:“延州的癥結便是人口凋零,人口凋零,便募不上兵來,也沒有多餘的糧食養兵。而募上來的兵多是無產業之人,當兵只是為了混口飯吃,這樣的兵自然不能打仗。兵不能戰,則彰武軍根本無力阻止党項的襲擾和搶掠,党項之憂不能解,人民便不能安心耕種開墾,流民便不能安定下來變成原住民,如此自然糧食不能增產,戶口不能增加……這原本是個死結,解不開的死結。如今……如今卻……”

這位年輕的縣太爺說到此處竟然口吃起來,情緒激動以致不能繼續說下去。

“如今卻被你一語道破癥結所在,軍功授田,這便是延州要興盛的唯一可行之路……”李彬大笑着說道。

李文革還是不太明白,自己只不過隨口說了一句軍功授田,這兩個人便高興成這副模樣,究竟是自己太高明還是這兩位太白痴,古代改朝換代的戰爭不都是為了重新瓜分土地所有權進行的么,這麼淺顯的道理,這兩位延州智能之士難道會不明白么?

秦固苦笑道:“這麼多年以來,原來我們竟一直在為一家一戶打算……”

李彬嘆道:“可悲!可悲!”

秦固微笑着道:“懷仁兄果非常人,輕輕一句話,便道破了胸中門戶。”

李文革不禁搔了搔頭:“我還是不太明白,軍功授田這道理很複雜么?沒有利益,誰肯拚命打仗?府兵制後來沒落,是因土地兼并過甚,如今天下人口銳減,尚不足盛唐時十分之一,自然便沒有土地兼并的問題了,這不是很淺顯的道理么?”

秦固點了點頭:“是淺顯之極,只不過之前我們一直不曾想到這一層罷了……”

他看了李文革一眼,笑道:“懷仁兄可知我們為何沒有想到這一層么?”

李文革搖了搖頭:“我便是不解,觀察和子堅都是有大學問的,這法子怎麼會想不到?”

秦固長嘆着搖了搖頭:“有大學問有什麼用?胸中的經緯氣魄不夠,終究不過是一介書生罷了。”

他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詞句道:“懷仁兄心無掛礙,只存一顆救民水火的赤子之心,無所求亦無所思,自然便無所懼。軍功授田之法確是良法,真正推行阻力也並不大,延州幾經戰亂,人口凋零,剩下幾個士族豪強,總共能夠佔去多少土地?只不過若是這麼做起來,我們在延州所經營的,便不僅僅是一隅富庶一方安寧了,那是——長久之業啊……”

“什麼長久之業,小家子氣——”李彬冷笑道,“子堅不必韜晦慎言,這裏沒有外人,實話實說便是,一旦實行軍功授田制,延州藩鎮經營的再也不是一隅一地之格局,也不是什麼長久之業,而是——帝王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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