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親

探親

中秋節一過,江南農村又一個重要的農忙時節“三秋”來了,由於“雙搶”時的那場病,生產隊長不敢再給夢才派重活了,這一個月,他過的挺悠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看田,主要任務是防止農民有意把家禽放到未收割的田裏;只有在生產隊太忙時,他才到打穀場去幫幫脫粒。他現在已經回到知青宿舍了,但晚飯通常還是在張老師家吃,她說他的身體還需要鞏固鞏固,她那裏的伙食自然比知青小組要好的多。一個夏天過去,夢才的身體變的比過去結實,個子也長了些,這個性情孤僻的少年現在不再孤單了,人們在他身邊常常能看見小倩的身影。小女孩像春季里的櫻花一樣突然間綻放,粉白稚氣的小臉,美的讓人心醉,當她像小尾巴一樣跟在夢才身後時,常常惹的路人側目。

“也許吧”,小魯打趣道:“夢才確實有福氣,小倩這小丫頭長大了一定俊俏的讓人流口水——唉,臭嘴,你當初怎麼就沒有現這丫頭會變的這樣好看?真是眼大無珠,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哈哈……”

“他這算什麼艷福?這傻丫頭給我,我還不一定要呢。”李俊生帶着酸酸的刻薄說。

“嘿嘿,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小魯冷笑。

“我才不想吃這顆葡萄呢,光好看有什麼用?漂亮的傻子終究是傻子,我一點都不嫉妒。”小李一臉鄙夷的說,“不過說夢才運氣好,這我同意,他下鄉這一年來幾乎沒幹過活,夏天生了場病以後,生產隊更不敢讓他乾重活了,都說他年齡小,可實際上他只比我小一歲,只是樣子長的小。”

“這一年你又幹什麼活了?竟還好意思說別人!”小魯厭惡小李說話的尖酸刻薄,他用嘲弄的口吻問:“你現在比小組中任何人都輕鬆,我很想知道你這個廣播員的位置是怎麼來的?”

馬笑嘻嘻的看着臉漲紅的小李說:“他何止輕鬆,簡直快活如神仙,聽說大隊廣播室已經成為大姑娘小嫂子最愛去的地方。”

“臭嘴,你少胡說!”小李激憤的說:“我知道你們和夢才好,說他不行你們就不高興。”

到小李被激怒的樣子,屋子裏的人都笑了。小李跺腳道:“我不和你們說了。”說著衝出房間,在一片更大的笑聲中他憤然而去……

雙槍過後,小李給家裏連去了幾封信,泣訴他在農村中所受的種種苦楚,把幾百里之外的父母心疼的直落眼淚。為了寶貝兒子,當司機的父親不惜血本連來了農村幾趟,給大隊實權派王書記和民兵營長都送了厚禮,恰好此時大隊女廣播員嫁到外村,小李便因“條件適合”填補了她的位置。小魯和小馬提到的便是這件事。小組其他人對這個幹活一貫投機取巧的同伴得到的好位置都不服氣,但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誰叫他們沒有一個當司機的好爸爸呢。

三秋一過,地里便沒有什麼太緊要的農活了,每天早上**點才下地,下午四五點鐘便收工了。在這種悠閑而懶散的氣氛中,不知不覺便到了來年。烏石的下放知青不打算再過“革命化春節”了,離年三十還有一個月,他們就開始盤算着回家過年,有的人已經開始採購準備帶回去的年貨,宿舍里早早的就洋溢着一種歡快的過年氣氛。

夢才本來不準備回蕪湖過年的,但經不住這種氣氛的誘惑動搖了。他給哥哥去了一封信表達了想回去的意思,不久就收到回信。哥哥在回信中說,有一年多沒見面了,他也很想念他,希望能早點回去。隨信還寄來十元錢,要他買些土特產帶回去。城市的副食供應越來越緊張,什麼都要憑票供應,他的嫂子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憑票供應的那點東西根本滿足不了需求。夢才收到信后立即行動,花了三天的時間買齊了哥哥要的東西:兩隻母雞和三十隻雞蛋。他另外還買了些肉和魚,張老師又給了他一些野筍乾和當地人做的一種糯米粑——這種糯米粑是用當地產的香糯合著一種山野菜打制而成的,呈好看的淡綠色,蒸熟后吃進嘴裏有一種怪怪的香氣。為了買回家過年的東西,他花掉哥哥寄來的錢和自己大部分積蓄。烏石是全縣出了名的窮鄉僻壤,儘管他們所在的一隊好些,每日的工分值也只有五毛多錢,夢才被定為半勞力,**月份又生病沒有上班,一年下來連口糧錢都沒有掙到,更別說年底分紅了。他手上那點錢還是下放時知青辦的補貼,此次回去,大概不會再剩下什麼,也許連買牙膏和肥皂都困難了,但他實在太想家了,至於節后的生活——管它呢。

兩個上海老知青在春節前兩個星期走的,而蕪湖知青又被民兵營長留了幾天。他說他們路途近,用不着那麼早回去。他們走的那天已是農曆十二月二十二了,那天天氣很冷,西北風不停的吹着,寒氣逼人,但這和年輕人渴望回到家鄉的漏*點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凌晨二點,這個每天最寒冷黑暗的時刻,他們便起床,簡單的吃了點東西,就上了路。背負着沉甸甸的年貨在崎嶇的山道上跋涉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了蘑菇嶺山腳下。在公路邊上等了一會,不見有順路便車,幾個人便沿着公路向縣城方向走去。約莫走了兩個小時,遇到一輛和他們同向的拖拉機,他們正走的又累又困,便不顧司機的反對,強行上去,又過了將近三個小時他們才到達縣城。這時已經快九點鐘了,當他們氣喘吁吁的趕到汽車站時,汽車站卻是空空如也,一打聽,去蕪湖的汽車已在半個小時前開走。幾個人懊惱不已,只好在縣城再等上一天。他們捨不得住旅店,預先買好第二天的車票后,接下來的時間只能在這個十來分鐘就能走個來回的小城裏四處閒蕩。到了中午,大家飢腸轆轆,魯國強提議讓小李請客,因為他爸爸是司機,油水最大,家裏時常託人帶好東西來,他都一個人偷偷躲着吃,今天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他。小魯的提議當然得到除小李以外所有同伴的全力支持,經過一陣唇槍舌戰,平時摳門的小李終於被擠出了三塊錢,請大家吃了一頓不算豐盛的午餐。其他人到勉強夠了,只有飯量大的金平國喊沒有吃飽,但已經做了冤大頭的小李堅決不肯再掏腰包了。

“你這次回去買了這麼多東西,其中一半都是平國幫你拿的,現在卻連多買一碗飯都不肯。”馬勝芳在一旁看不下去,道:“二呆,他不買飯你把他的東西摔了。”

受到挑唆的金平國果真要摔掉他背着的小李的東西,李俊生只好又買了半斤米飯,小金就着菜鹵將飯吃了精光。

下午風停了,氣溫也較上午升高了一些,他們去城外大沙河邊做了一次郊遊,直到黃昏才回到車站。這次是小魯出錢買了幾斤大餅作為晚飯。大家只吃了個半飢半飽,喝了些熱水,便在車站候車室內幾條破爛的長椅上捲曲躺下。從早上起床到現在已有十幾個小時,都已困頓不堪,年輕人們顧不上寒冷和周圍散着的農村小車站特有的臭味,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但到了下半夜,寒風又起,氣溫劇降。沒有玻璃的窗戶既擋不住風也御不了寒,熟睡中的年輕人儘管血管中流淌着熱情奔放的血液,可也抵擋不住凜冽刺骨的嚴寒,他們先後都被凍醒了,又飢又冷,再難入睡,只得爬將起來,又蹦又跳,藉以取暖。到三四點鐘,氣溫更低,在家嬌生慣養的李俊生先支持不住,起了高燒,也許是病痛,也許是觸景生情,他竟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起來。小魯拿出隨身帶的感冒藥,小馬和夢才去車站值班室討了一杯開水,服侍小李吃了葯,不一會兒,他的燒竟然退了。這時已是天明,他們去站外小吃鋪吃了早飯,回來時遇到一輛不知那裏鑽出來的破車,哼哼唧唧正開進車站,一問剛好是他們去蕪湖的班車。上面已坐了十好幾個人,大約都是司機的熟人。車站停車場已經聚集了黑壓壓一群人,少說也有七八十個。小魯他們見情況不妙,當機立斷,留下小李和夢才在下面照看東西,其他三人互相配合,搶先擠上車,佔好座位。夢才和小李將行李從窗口遞進,行李上完,張李二人在夥伴的幫助下也爬進車窗。而一些無組織的“游兵散勇”則沒有他們那麼幸運——車上已經滿的不能再滿,可仍有三四十人沒有上來。鬧騰了一個小時,那些沒有上來的人才在車站工作人員的勸導和叱罵聲中放棄了努力。負擔過重的破車終於在一片叫罵聲中上了路。

開頭不順,事事不順,這輛期服役的老爺車在半道中至少拋了三四次錨。每次拋錨,開車的師傅都要破口大罵,而且隨着拋錨次數增加,罵聲越來越烈,罵的內容也越來越露骨,但萬罵不離其宗:就是他要和車的母親、祖母以及其他家庭女性成員生**關係。司機正值中年,雷霆萬鈞,儘管大家心存恐懼:萬一這老爺汽車被罵腦了,來個徹底放癱怎麼辦?但卻無人敢上前規勸。好在這位司機雖然脾氣暴躁但修車手藝高,老爺車在被操了無數次娘和奶奶后,終於到達目的地。這時天色已經大黑,一車“罐裝沙丁魚”都長吁了口氣,個個帶着莫名的慶幸魚貫而下。五個年輕人在車站門口匆匆分了手,旅途的疲勞已經沖淡了他們到家的喜悅。

夢才哥哥的家——也曾是他的家,在長江路一帶,離長途車站有六里路,但現在公共汽車已經停了,他只好背負二十餘斤的東西步行回去。馬路上空蕩蕩的,路燈昏暗,寒風凜冽,他又飢又冷,疲憊不堪,雙腿機械的邁着步子,一個小時后,他在馬路邊上一棟低矮的簡易平房前停了下來。他的家——不,現在只是他哥哥的家,就在這棟平房的最西頭。房子是大躍進時蓋的,外表已經顯得很破舊了。這還是爸爸在世時單位分的,雖然只有一間屋子帶一個廚房,但在那個年代卻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父親去世后,一些人曾打過這套房子的主意,幸虧大家可憐他們這沒有父母的兄弟倆,仗義執言,才沒有讓那些不良企圖得逞。

哥哥家的窗戶還亮着燈,他在這熟悉房子前停頓了一會,才開始敲門,門開了,是哥哥——他驚喜的抓住弟弟的雙臂,“啊,夢才!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你們同學,我一個月前就在馬到了……”

夢才疲倦極了,只淡淡的應了一句:“大隊才放我們的假。”便把帶的東西交給了哥哥。

“你嫂子還沒睡,”哥哥對屋裏喊:“梅子,夢才回來了。”

哥哥的老婆叫李艷梅,此時,她正在床,見到夢才,她驚訝的站了起來。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模樣兒長的不算難看,只是她那達的下鄂骨和濃黑的眉毛總讓人聯想起那“河東獅子吼”的名句。嫂子的剛勇外表與瘦弱沉默的哥哥形成非常鮮明的對照,她比哥哥小兩歲,是哥哥的師妹,不過,夢才與她以前並不是太熟悉。她正懷着七個月的身孕,肚子已經明顯的大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有點惱怒的問:“你怎麼沒有告訴我你弟弟要回來?”

“啊,我本來是要告訴你的,這一陣子忙,把這事忘了。”哥哥喃喃的解釋道。

她沒有再說話,但臉上不高興的表情依舊。

在令人尷尬的沉默之後,哥哥問在一邊愣的弟弟:“你還沒有吃過晚飯吧?我這就給你做去。”

嫂子瞥了丈夫一眼:“這麼晚還燒什麼飯?煤爐都封了老半天了,晚飯還剩不少,開水泡泡就行了。”

夢才忙說這樣最好,哥哥默默的帶他去了廚房。吃完飯後,夢才打開帶回來的行李包一看,一隻雞被壓死了,另外,雞蛋也被壓碎了七八個。嫂子在一邊心疼的直埋怨他為什麼不小心一點,不過,看到小叔子帶回這麼多東西,她對他的態度有了改變,在哥哥處理那隻死雞的時候,她用討好的語氣問起夢才農村的生活情況。夢才又累又厭,哈欠連天。哥哥見狀,趕緊在廚房給他搭起一張床,他洗漱上床,立刻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還未亮。他剛想起來,屋內的掛鐘敲了四下,原來才四點鐘。他只好繼續躺着,想起昨天晚上情景,心中懊悔這次不該回來;又想到同組的其他人此時此刻和父母在一起的團聚之樂,而自己卻不得不仰人鼻息,心裏一陣酸楚,不禁潸然淚下。這時哥哥起來燒早飯,他怕他看見自己哭泣,趕緊用被子蒙住頭假裝仍然睡覺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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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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