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北京來的女孩
江南的春天是一個多雨的季節,一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快有半個月了。午後剛剛停了一會兒,現在天空中又飄起了雨絲。這不是農忙時節,田裏勞作的社員紛紛放下農活,向村中跑去,空曠的原野里只剩下看秧田的夢才還在不停的揮舞着紅旗。雨下的不夠大,成群的鳥雀還聚集在秧田周圍,伺機偷食田中的稻種。秧田有四畝多,分成五塊,一字兒排開,都有夢才一人看管,他得不停的走動來驅趕這些“賴皮賴臉”的盜賊。這已經是他看的第二撥秧田了,隊長說他看田負責,看完了早稻秧又讓他接着看中稻秧。看秧田這活兒雖然輕鬆,但時間上卻很捆人,又寂寞單調,由於地里的活不多,這片田開始是由他和李俊生一同看的,但小李幹了幾天便不願意了,隊長便叫他一個人繼續看下去,不過他到挺樂意這樣,這樣就不會有人打斷他的思緒,可以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在幻想世界中翱翔。
“瞧,衣服全淋濕了,怎麼不打把傘呢?”張老師心痛的看着他。
“什麼沒關係?等淋生病就有關係了,你們一個人在外面,父母——”她突然想起他是孤兒,改口道:“趕快回去把濕衣服換了。”
夢才說:“我這就回去,您把行李給我。”他去接張老師身上背着的旅行包。
張老師沒有鬆手:“我這行李重,你拿不動——要不你幫她拿吧,”她指了一下站在身後的那個孩子,“她是我侄女倩,把皮箱給你夢才哥哥。”
夢才這才注意到張老師身後的那個孩子原來是個小姑娘,比他矮大約一個頭皮,全身被油布雨衣捂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此時她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正怔怔地望着他。夢才心裏感到一陣慌亂,他低着頭從她手中拿下那隻精緻的小皮箱,走了幾步覺得太輕,又從張老師手上硬拿過一隻旅行包,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不一會,他就到了張老師家,過了片刻,姑侄倆才趕到。
“你走的好快,就像有小鬼追似的,我們在後面緊趕慢趕都趕不上。”張老師氣喘吁吁的說,一邊掏鑰匙開門。
夢才笑笑,沒說話,進屋放下行李,轉身剛要走,被張老師拉住。她從旅行包中拿出一套新衣服叫他換上。這是她在北京時從一個專門賣出口轉內銷產品的商店裏買的,那裏賣的服裝不要布票,不過價格比其它地方的要貴些。
她把他推到了西廂房,說:“就在這裏換吧,從裏到外都換了,衣服有點大,不過下半年可能就不大了。”她走出屋子並把門帶上了。
夢才心裏湧起一股暖流,許久都沒有人這樣關心過他了,啊,連背心和褲頭她都替他買了……他的鼻子一陣酸,他強忍着才沒有讓淚水流出來。當他換好衣服回到堂屋時,張老師已經燃起了爐子,正在忙着。她的侄女坐在窗戶邊上,眼睛朝外望着,這是一個有着修長四肢和白皙皮膚的美麗女孩,聽見響聲,她轉過臉來,又像剛才那樣怔怔地望着他。
夢才又有些慌亂了,他低着頭,結結巴巴的說“我要回去了……張老師,謝謝您。”
張老師奪下他手中的濕衣服,“外面正下大雨,你怎麼回去?衣服都破了,留在這裏,我給你洗好,再縫一下。”她把濕衣服放進了一個木盆,又說:“我正在煮糖水蛋,等會兒一人吃兩個暖暖身體,你現在坐到你妹妹旁邊,和她說說話。”
夢才遠遠地離女孩子坐下,表情局促不安,不過,這時她已將臉對着窗外了。過了一會,張老師將煮好的糖水蛋端上來,他們一邊吃着一邊說著話。張老師說了一些北京的事情,夢纔則把她走後村裡生的事情說了,當他說到小魯被祖財兒子打了的時候,她氣憤的說:“那家人一貫不講理,你們以後離他們遠一點,惹不起躲得起,還有,老歪問你們借錢千萬別借,他借錢從來是不還的。”
當他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坐着,張老師和她說話,她通常沒有反應,至多點點頭。夢才心裏浮出一個疑問:這個女孩會不會是個啞巴?他用眼角的餘光悄悄觀察女孩,但看了一會並沒有看出所以然,只是覺得她的表情有些木然。
個小時后,雨小了,夢才起身要走,張老師叫他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夢才忽想起紅旗還丟在田裏,便要去收旗子,又說收完旗子直接回宿舍不來這裏了。張老師見他執意要走,便拿出一包牛肉乾叫他帶上,又叫他常來玩。夢才點頭答應,便跑去了田裏,還好,紅旗尚在,他收好旗子直接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烏煙瘴氣,小魯他們幾個正在玩抓呆瓜的撲克遊戲,面門而坐的小馬先看到夢才,嚷道:“一下午你都躲哪去了?找你打牌都找不到,二呆又不會打,害得老子當了一下午傻瓜。”果然,他和他的對家金平國臉上都掛滿了紙條,只剩下兩隻眼睛露在外面。小馬忽然現夢才和平常有些異樣,仔細端詳,才現他穿的衣服是新的,“唉,你這身衣服是從那弄來的?走的時候沒看到你穿啊?”
“張老師從北京帶來的。”夢才老實的答道。
“怎麼張老師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打牌的幾個人都轉過臉望着他。
“下午剛回來,當時我正在田裏——”
“她沒說這次上北京幹什麼去了?”
“沒說,只是從北京帶回來一個侄女。”
“侄女?有多大?漂不漂亮?”李俊生來了興趣。
“怪不得一下午看不到你人影呢。”小馬陰陽怪氣地說,大家都笑。
“臭嘴,你少胡說,只是個小姑娘,還念小學呢。”夢才的臉開始燒,為了堵住這些人的嘴,他趕緊把張老師給的牛肉乾掏出來。這招果然見效,大家口中津津有味的大嚼起牛肉乾,沒有人再和他開玩笑了。
吃過晚飯,知青們便相約着去張老師家,他們一來想去再混點吃的,二來想去看看北京來的女孩長得什麼模樣,不過表面他們卻說張老師對知青這麼好,走了這麼長時間,他們當然應當過去看看。夢才不想再去,丁建國在縣裏學習,王佚夫晚上要批改作業,除了這三個,其餘的都去了。
直到十點鐘,去張老師家的那幾個人才回來,自然又弄了些吃的回來,他們還知道了那個小姑娘名字叫張倩影,小名叫小倩,十歲還不到。
馬嘆息道:“多漂亮的妞啊,只可惜太小了,我們這裏只有夢才馬馬乎乎能配得上。”
“夢才能配得上?”李俊生不服氣,“他的個子太小,男的至少應比女的高半個頭才好看,像我這樣的還差不多。”
“夢才還能長。”金平國接道。
“他能長我就不能長?”小李白了他一眼。
魯國強笑:“你腰那麼長,大**頭還往下墜,還能往那長?你再看看人家夢才,腿長身子短,現在他還沒長個,等育了說不定比我還高,還有,你都十七歲了,比張老師侄女大的也太多了點。”
李辯道:“我其實只比夢才大一歲多,戶口簿上的年齡根本就是錯的。”
魯知道這是他的痛處,他父親為了他免於初中就下放的命運,曾私自將戶口簿上他的出生年份從1955改成1956,后被與他家有隔閡的鄰居舉報,不但年齡被改回來,他的父親還受到全市通報的羞辱。小李對這事一直耿耿於懷,他常常辯解說他真是1956年生的,只是因為母親為了多得兩斤糧食,才故意將他的年齡提前一年。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你得和我們一起下放。”小魯故意激他。
“我要是說謊,我要不是1956年出生——就不是人養的!”小李激動的臉紅脖子粗。
馬打圓場:“好了好了,別爭了,‘專家’,你就揚一下風格,把那個小姑娘讓給夢才。”
“不要不要,”正在一邊看熱鬧的夢才跳將起來,“我不要,過幾年我準備參軍去,保衛祖國,支援世界革命。”
“這不矛盾啊,你可以帶着她一起支援世界革命啊,哈哈……”其他人跟着打趣。
夢才更急了,他臉漲得通紅,叫道:“你們再怎麼勸我都不要,反正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
子裏的人都被少年認真和焦急的樣子惹得大笑。剛從學校回來的王佚夫摘下眼鏡,擦去笑出來的眼淚,道:“你們這些人太沒良心,張老師對你們這麼好,還拿人家侄女開心——對了,你們剛才喊那個女孩小倩,這名字好熟……”
“當然熟,聶小倩,《聊齋》中的人物,有名的美麗鬼女。”小魯應道。
“原來是個小女妖精啊,怪不得她臉上有一股妖邪之氣,那我不和夢才爭了。”小李做了一個鬼臉。
“張老師侄女不會是啞巴吧?她今天晚上沒說過一句話。”小金冷不丁冒出一句。這個有點弱智的青年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觀察力,常常能注意到別人忽略了的細節。他的話提醒了同去的幾個人,他們都醒悟道:“對啊,今天是沒聽到這小丫頭說過一個字。”
王佚夫笑:“小女孩膽小皮薄,看到你們幾個凶神惡煞的那還敢說話?”
“不是這麼回事,”小魯搖搖頭,“我想起來了,有時候她姑媽和她說話,她也一點反應都沒有,眼光還老是直——喂,你們說她腦子會不會有問題?”
其他人都說:“不會吧,要是那樣實在是太可惜啦。”大家又對小姑娘品頭論足了一番,然後帶着幾分快意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