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誰

第二章 我是誰

第二章我是誰

我是誰?

這個簡單而複雜的問題,很久以前就縈繞於心底,並隨我流浪到地球另一端,直至這座沙漠中的地獄。

現在,我依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2009年,秋天,9月19日,星期六,凌晨五點。

第一道幽暗的光線,穿破鐵窗射在臉上,刻下一道道陰影的線條。

這也許是肖申克州立監獄唯一的優點,可以從窗戶看到天空,但也只剩下天空。

窗戶距離地板一米八,長寬均不足二十厘米,中間豎著七根鐵欄,連一隻拳頭都伸不出去,何況隔着一層鋼化玻璃。

從堅硬的床上爬起來,瞳孔在晨曦中逐漸收縮,仰起頭看着鐵窗外的世界,只有一小塊淺藍色的天空,被鐵欄杆分割肢解成八塊。秋天的清晨格外寒冷,海拔至少有一千米,天空覆蓋荒涼的戈壁,宛如中國西部的高原。

忽然,鐵窗外飛來一隻知更鳥,隔着玻璃注視監房裏的我。

努力楱近窗戶,近得能看清它的眼睛,這小小動物的詭異目光:“監獄裏怎麼關着一個中國人?”

“奇怪,在這荒漠的深處,怎麼會有知更鳥?”

對小鳥輕聲說了一句,令它驚恐地飛起,消失在閃爍的天光深處。

這裏是美國,西部荒漠的阿爾斯蘭州,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同室獄友發出均勻的鼾聲,像潮汐拍打着我的耳膜。鐵門外整條C區的走廊,沉寂得如同墓道。所有的殺人狂搶劫犯強姦犯們,都像天真的小男孩躺着流口水。就連整夜嚎叫不息的比爾,也像徹底死去一般寂靜,彷彿非洲原野沉睡的野獸。

只有我,只有我,痴痴地站在鐵窗下,心底的火焰仍未熄滅,似乎將燃燒得更為旺盛,直到將整座監獄化為灰燼……

我的名字叫“1914”。

這也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編號。

拉開床邊的小抽屜里,裏面躺着一本漂亮的小簿子——昨天剛剛收到,從中國的郵局啟程,封裝在郵袋裏經過漫長旅行,跨越整個太平洋來到這裏。

打開小簿子的第一頁,白紙宛如少女的身體,除了頁眉上粉色的花紋,純潔無暇而富有誘惑,讓人想在她身上寫些什麼?

於是,這個秋天的黎明,美國西部荒漠的監獄裏,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前夕,我決定在這本小簿子裏寫些什麼……我的故事。

回憶也從2007年深秋,跳躍到2008年暮春,那個永遠都難忘的日子。

藉著鐵窗投下的小小光線,找出一隻半截的鉛筆,用幾乎被遺忘的漢字,在小簿子的第一頁,草草寫下這樣一段話——

半年以後。

變化開始了。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點35分。

老錢正緊盯電腦屏幕上的K線圖,田露又不知跑到哪裏去接電話了,侯總在小房間裏大聲訓斥一個沒完成銷售任務的員工。

而我——高能,自從漫長的昏迷之後醒來,重新上班已六個多月了。

坐在椅子上發獃,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兩隻小烏龜。它們兩個從上午起就有些反常,拚命要往魚缸外面爬,彼此還不停打架,有什麼不祥之兆?

突然,腳底下猛地一晃,隔壁老錢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接着天花板劇烈抖動,心臟要跳出嗓子眼,好像在顛簸的快艇上,隨時可能墜入大海。四周遍佈女人們的尖叫,彷彿世界末日來臨。下意識地抱緊小烏龜的魚缸,第一反應是911重演?

不知有誰大喊一聲:“地震啦!”

這裏是東亞金融大廈的第19樓,劇烈的搖晃還在持續,大家紛紛往外逃去。我也緊抓魚缸不放,才看到老錢在地上掙扎,伸手把他拉起來,茫然地看着四周。

許多人擠在門口跑不出去,我也沒辦法湊這個熱鬧。老錢看起來並無大礙,驚慌失措地拉着我說:“哎呀,這回要沒命了吧?”

“不,不會有事的!”

反倒是我鎮定了下來,回頭看看窗外,高樓大廈都還安然無恙,這座建立在長江三角洲衝擊平原上的城市,應該不會那麼容易遭受地震的劫難。

一分鐘后,大樓的晃動漸漸停止。人們依然恐懼地要命,到處都是慌亂的叫喊聲,外面的電梯早已人滿為患,大量的人還滯留在公司門口。

老錢趕緊收拾錢包手機,在逃跑前問道:“高能,你怎麼不逃命啊?”

“你先逃吧,不要擔心我。”

目送老錢擠入門口的人群,我獨自站在辦公桌前。腳下已完全平穩,再也沒有地震的感覺,索性坐回椅子,只是手裏仍抱着小烏龜。

幾百平米的辦公室,除了我已空無一人,連侯總也不知跑哪去了。電梯運下去好幾批人,最後十幾號人擠在電梯門口,呼天搶地像大難臨頭。還有更多人乾脆跑下樓梯,明白災難發生時不能坐電梯。

這裏是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靜謐。我認為不會再有晃動了,便將小烏龜放回桌上,小心翼翼走到窗邊往下看。地面全是避難的人們,馬路有一半被堵住了,許多警察在底下維持秩序,大概裏面還有侯總、老錢和田露。怎麼就地震了?震中在哪裏?但願不要出人命吧。

諾大的公司只剩了我一個,就當為公司值班吧,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喊:“喂,有人嗎?”

忐忑不安地走到門口,只見是個送快遞的小夥子,操着一口東北話:“哎呀媽呀,咋整地,怎麼就遭上地震了呢?”

“你膽子夠大的,現在還敢往上跑啊?”

送快遞的小伙苦笑道:“還有好多家沒送呢!你們這裏有個叫高能的人嗎?”

“是給高能的快遞?”

“嗯呢。”

“就是我!”

小夥子二話沒說,把一個小信封塞到我手裏,再拿出一張髒兮兮的單子讓我簽名,隨後飛也似地跑出去,連底單都沒留給我。

奇怪,怎麼偏偏就是我的快遞?正好全公司只剩下我一個人。

信封上並沒有發件人落款,拆開卻是一張光盤。

光盤的光面照出我的臉——高能。

看着光盤裏的自己,好像突然張開嘴巴說:“打開我……打開我……”

立馬就被嚇了一跳,手中的光盤險些掉到地上。但隨即笑了一聲,不過是張光盤罷了,大概是客戶發來的什麼資料吧。

於是,我將光盤塞進電腦,裏面總共只有一個文件,是MP3的格式。

誰給我快遞一個MP3呢?

滿腹狐疑地點開文件,公司的電腦不配音箱,我插上耳機聽到一段男人的聲音——

“親愛的高能,你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你是誰,而你自己知道你是誰嗎?在你蘇醒過來的半年裏,不知道你生活得是否快樂?在天空集團的工作是否順利?我敢打賭,你很快就會對你自己的工作感到深惡痛絕!你還記得自己的過去嗎?你是否還對一年前發生的事感到迷惑?許多個謎團依然沒有被解開,但請相信那只是時間問題,所有的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當你發現最後的真相時,也許你會恐懼,也許你會憤怒,也許你不會再相信這個世界。現在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的人生已被徹底改變,你已不再是你,而改變你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藍林王。再見,高能,假如我們還有機會再見的話。”

藍林王?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藍林王,他是誰?是他改變了我?是他導致了我的車禍?還是他策劃了一年前的陰謀?

如果存在一個陰謀的話。

這段音頻說得緩慢而沉重,完全陌生的聲音,當然以前任何人的聲音我都忘了。聽到第一句話里出現“高能”,心就懸了起來。在這地震發生之時,在這19層樓之上,空曠的大辦公室,別人都四散逃命,我卻獨自聽這段音頻,聽另一個男人娓娓道來,對我說出許多個疑問。在醒來之後的半年裏,這些問號早已對自己打過無數遍,然而沒有一個能得到答案。

聽完最後一句話“假如我們還有機會再見的話”,後背心已全是冷汗。就連剛才地震發生時,我也沒有恐懼成這樣。這段聲音彷彿揪住了我的心,將我從平靜的生活,一下子拽進了深淵。

他是誰?

錄這段MP3的人顯然對我了如指掌,或許是曾經非常熟悉我的人,或許一直暗暗地觀察着我,或許就隱藏在我的身邊。

藍林王?他的名字叫藍林王?這個名字可真奇怪,是什麼特別的代號或密碼?

就在我低頭苦思冥想之際,已經有陸續膽大的人回到樓上,想必秩序正在恢復,危險也被排除掉了吧。

“高能,你怎麼一直呆在這裏啊?”

說話的是銷售六部的經理陸海空,他只比我大一歲,本來和我都是普通的銷售員。去年他的銷售業績排名第一,被破格提拔到經理級別,成為公司里最有前途的新人,據說侯總也暗暗嫉恨着他。

我故作鎮定道:“是啊,我知道沒事的。”

“晚上有空嗎?”陸海空逼近了我,悄悄在我耳邊用氣聲說:“我們再聊一聊?”

“不,不,今晚?我家裏還有重要的事,對不起。”

我的驚慌說明在撒謊,但老天一定會原諒我這次的謊言。

年初,陸海空從美國總公司培訓回來——公司每年會挑選幾個年輕幹部,送到天空集團美國總公司培訓兩個月,通常這表示很有機會被繼續提拔。不知什麼原因,他從美國回來后,就經常沒事纏着我聊天。尤其問我出車禍以前的事,可我腦子裏一丁點都記不得了。他又反覆追問我父親的情況,我的爸爸在國有企業幹了幾十年,一輩子庸庸碌碌平淡無奇,實在沒什麼可說的,這些回答總讓陸海空失望。

最要命的是一個月前,那座海島上的月夜,我更是被這傢伙嚇得不輕……

不要亂扯了,他的目光令人恐懼,總盯着我的眼睛,還有身後的電腦屏幕,難道他偷聽到了剛才的音頻?不可能!我明明戴着耳機嘛。

“剛剛得到的消息,你還沒聽說吧?”

陸海空的眼神越來越古怪,兩隻烏黑的眼珠隱隱射出慾望的光芒,語氣也有些陰森可怖,甚至可以說某種詭異。我的心跳莫名加快,連背後的汗毛都根根豎直起來,後退了一大步,坐倒在椅子上怯生生地問:“什麼?”

“四川出大事拉!”

汶川大地震。

經歷5月12日下午震感的同時,我收到一張發件人不明的神秘光盤,裏面錄著一段對我說的話,讓我再度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回憶,回憶,回憶,卻依然是白紙一張。

公司正常上班了,不過所有人電腦里都是地震報道,有人偷偷開了視頻,沒人再有心思工作。不少人還對剛才心有餘悸,聚在一起討論合理的逃生辦法。有個女同事正好是四川人,不停地給家裏打電話,卻始終無法打通,急得當場大哭起來。

老錢在給老婆兒子打電話。老油條十年前從國企跳槽過來,雖然資格最老,拍馬屁工夫也屬一流,卻沒升過半級。眼睜睜看着侯總從新人變成頂頭上司,人人知道他心裏藏着一肚子抱怨。每當經理不在,他的電腦就變成K線圖。最近多了幾根白頭髮,大概也是被套牢的緣故。老錢是個吝嗇鬼,工資獎金加在一起不少,卻省吃儉用只抽紅雙喜,開一輛外地牌照的QQ,除非陪客戶吃飯,每天下班準時回家。他前兩年買了房子,每月連本帶利還六千塊,節衣縮食賺錢還貸,以便將來給兒子討老婆買新房。

田露連同她新買的LV包一起失蹤了。這朵銷售部的“部花”,被每個男同事都圍繞着,就連四十多歲的老錢也不能免俗。但沒人能被她瞧得上眼,對我更是一天說不上半句話,永遠冷若冰霜。誰都搞不清她有沒有男朋友,有人傳說她在網上和陌生人亂搞一夜情,也有人說她其實是個同性戀。不過她的電話很多倒是事實,反正我常看到她往樓梯間接電話。還有一次樓下停着輛奔馳跑車,她戴着墨鏡低頭上車,卻被我一眼認了出來。

侯總板着一張臉過來,大概剛才逃跑丟了面子,或被銷售總監訓了一頓?剛要打招呼,他卻一聲不吭地走了,好像沒看到我存在。半年前剛回公司上班,他還對我親切友好,但很快就冷淡了。隨着我的銷售業績不見起色,更不給我好臉色看,除了訓斥幾乎不再搭理。

下班,我特意避開難纏的陸海空,匆忙回到家裏。

那晚和所有中國人一樣坐在電視機前,看着慘不忍睹的地震場面,到處都是一片片廢墟,許多人在生與死之間掙扎……

生命好脆弱。

我也在死亡線上掙扎過,卻在昏迷一年之後活了下來,即便丟失了全部記憶,我仍是一個幸運兒。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地關掉了電視。

從包里拿出那張光盤——神秘人快遞給我的光盤,放進了電腦光驅。

這回不再需要耳機了,關上房門打開音箱,漫漫長夜裏聽那個男人對我說:“親愛的高能,你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你是誰,而你自己知道你是誰嗎……”

我是誰?

第二天。

清晨,與往常一樣匆忙起床,卻發現父母還在睡着。不想打擾他們,悄悄出門買了早點,在擁擠的地鐵車廂里吃完,睡眼朦朧地趕到公司。

奇怪,今天的電梯居然沒人,到19層飛快地跑出去,發現公司玻璃門敞開,前台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疑惑地進去打卡,才發現還不到八點鐘——竟比正常上班時間早了一個鐘頭。

真要昏倒了,我犯了一個堪稱弱智的低級錯誤——清晨起床看錯了時間!比平時早起了一個鐘頭,也怪我的手錶刻度不清楚,早上醒的迷迷糊糊還以為要遲到了。

公司應該九點鐘上班,最勤快的同事也不過提早半個小時,現在卻變成了我第一個到。搖着腦袋走進公司,諾大的辦公室果然空無一人,所有的電燈還未打開,顯得比往常昏暗一些,還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悄然瀰漫在四周的空氣中。

睏倦的我揉着眼睛,剛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卻發現電腦還在滾動屏幕保護,昨天下班明明關機了啊?疑惑之時,才發現頭上晃動着一個黑影,不經意地輕輕一推,竟摸到一條人腿。

我立時從椅子上重重摔倒,趴在地上再也不敢起來,恐懼地看着上方——

人,一個人,一個男人。

他正懸挂在我的電腦上方,腳底離桌面不過一尺之遙,地上還有一張被打翻的椅子。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至今想來還心有餘悸:清晨八點空曠的辦公室里,一個男人的身體掛在半空中。他還穿着完整的西裝西褲,整個人卻已經完全僵硬了,如同服裝店裏的假人模特。昏暗的光線中依稀可辨一串繩子,連接在他的脖子與天花板之間。

一個男人上吊自殺了。

願他在另一個世界安息,而這個男子的自殺地點,選擇在了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銷售七部本人高能的辦公桌正上方。

目瞪口呆地站起來,屏住緊張到極點的呼吸,幾乎以90度仰起脖子,看着懸挂在我頭頂的男子。剛才碰到了他不幸的腿,使他仍然在半空中微微晃動,彷彿過年時懸挂在窗前的一串臘鴨。

不是在拍電影吧?緊張地看着四周,辦公室依然空曠寂靜,只有我和吊在上面的男人。

跟着他的臉的方向轉了兩圈,終於喊出一個名字:“陸海空!”

他不會再回答了,因為我看到的,是一張死人的臉。

弔死鬼的臉。

銷售六部經理——陸海空自殺了。

整個上午,公司都沒正常辦公,警察趕來處理現場,所有員工都被趕到其他辦公室,連總經理也不能進來。只有我作為發現死者的證人,陸海空又弔死在我的桌子上,留在現場被警察盤問了半天。幸好保安證明我是早上7點55分走進大樓,否則就要被送進公安局了。

可憐的陸海空依然吊在半空晃悠,警察小心地拍照取證——可以確定陸海空半夜潛入公司(已被電梯監控錄像證實),悄悄打開我的電腦,不知什麼原因弄來一根粗繩子,把一張椅子放到我的桌子上,踩上去將繩子掛住空調出風口,再把自己的脖子套在繩索中,最後蹬掉腳下的椅子,雙腿懸空弔死在我的電腦上方。

經過警察的分析,陸海空的自殺過程非常詭異,一定死得極其痛苦,在咽喉斷氣窒息死亡的同時,頸錐骨也幾乎折斷。

他是死給我看的嗎?

現場全部勘察完畢后,警察基本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才把僵硬的屍體從繩子上放下,蒙上白布運出天空集團。

我的電腦也被警察搬走了,很可能與陸海空的死亡相關——簡直像一部推理小說的開頭,他幹嘛半夜裏潛入公司,放着那麼多電腦不動,偏偏要打開我的電腦?他究竟要在我的電腦里找到什麼?又為什麼弔死在了我的辦公桌上?為什麼不是別人而是我?

當警察全部撤離公司,員工們才陸續回來正常辦公,但個別膽小的女孩嚇得逃回了家。大家一進來趕快打開窗戶,讓死人殘留的氣味儘快散去。然而,銷售七部只有我一個,侯總、老錢、田露他們都留在外面,沒有一個人敢靠近我,好像我身上已傳染了死者的瘟疫。

我仍痴痴地站在自己的桌子邊,艱難地仰頭看着天花板,彷彿還有一具屍體吊在那裏,隨着辦公室里的氣流微微晃動……

中午,12點整。

陸海空的詭異自殺已取代地震,成了我們辦公室的話題重心。

午餐都是員工自行解決,大多到樓下吃快餐,通常幾人結伴而行。本來我都跟着大家一起午餐,但後來他們都不叫我了,我也不好意思厚着臉皮湊上去。最近都是獨自一人午餐,也不敢去同事們常去的地方,被他們看到很沒面子。

腦中仍晃動着吊在半空的陸海空,回想最近他對我的反常表現,尤其是昨天和我說話時的詭異眼神,讓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也許都是他將要死亡的先兆?

心神不安地下樓,照舊沒人來招呼我一起吃飯,只能避開他們繞到大樓後面。那裏有條狹窄的馬路,兩邊是還未被拆的老房子,開着許多便宜的小餐館,附近商場的營業員和保安,還有快遞員和出租車司機們經常來光顧。

形單影隻地走進蘭州拉麵館,強迫自己吃起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當我低頭攪着麵條時,忽然感到前頭有雙眼睛在盯着我——可我的雙眼仍然只盯着麵條。

二分之一秒的瞬間,我驟然抬起頭來,硬生生地看到了對面那雙眼睛。

就是他!

與我相隔兩個桌子,有個男人坐在那裏,手裏也端着一碗面,雙眼卻緊緊地盯着我。

他是WHO?

那個人依舊緊盯着我,但當我也抬頭看着他時,他的眼裏明顯閃過一絲慌張。

然後,那件異常古怪的事又一次發生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裏在說話,通過光線射入我的瞳孔,並直接傳遞到我的大腦里——“該死!被他看到了!”

能夠確定無疑的是,在這一兩秒鐘的剎那,那個男人絕對沒有動過嘴巴。

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把這句話傳遞到了我的眼睛裏,也沒有通過我的聽覺器官,而是直接讓我的大腦感知到了這句話:“該死!被他看到了!”

這不是幻覺。

是他的眼睛在說話,說的是他的心裏話,被我的眼睛準確無誤地看到了。

但是,那個男人立刻躲避了我的目光,並低下頭繼續吃他的拉麵。

滿腹的狐疑讓我不得不站起來,放下面碗走到他跟前,鼓足勇氣問:“對不起,先生。”

那個男人緩緩抬起頭來,茫然道:“怎麼了?”

我趁着這個機會仔細端詳他的臉,看起來四十歲,長相併無什麼特點,穿一身普通的襯衫。我確信自己沒見過他——至少在我蘇醒后的半年裏。

“請問,我們認識嗎?”

他搖了搖頭回答:“不,我們不認識。”

“可你剛才在盯着我。”

我真為我的勇氣自豪,平時根本不敢這麼對人說話,尤其是眼前這個四十歲的陌生男人。

“不,我只是正好看到你,覺得你的髮型不錯,所以多看了你兩眼。”

真是個拙劣的謊言,我這個頭髮是上禮拜花了十塊錢剪的,我自己都覺得很一般,怎麼會有人說不錯呢?除非他的視力有嚴重問題。

但我也不知該怎麼問下去,畢竟法律沒規定不能多看我兩眼,而這個男人的眼神又讓我害怕。

我只能低頭遺憾地說:“對不起。”

他低下頭繼續吃面,我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腦中卻浮起陸海空的眼神,想想又把頭抬起來,卻發現對面那個男人不見了。

心裏咯噔一跳!匆忙走到他坐過的桌子前,發現他那碗面幾乎沒怎麼動過。

顯然不可能從空氣中蒸發,一定是趁着我低頭的時候,扔下面碗逃之夭夭了。

憤怒地用拳頭打了一下牆壁,後悔剛才為什麼不盯着他?

離開蘭州拉麵館,回公司的路上,努力回想那個男人的臉,是否在哪裏見過他?接着想到昨天那張神秘光盤,但感覺那張光盤裏的聲音,不太可能是這個男人的,錄音里的聲音聽來要年輕許多。

他是WHO?為什麼要盯着我看?又為什麼要對我說謊?

陸海空的臉又浮起來了。

午休后回到公司,侯總召集我們開會。

雖然總共只有七個人,但他擺出一副公司大會的架勢,大聲訓斥每個人,就連老錢這樣的老油條都沒能逃過。

“請大家不要受到陸海空自殺的影響,他是銷售六部的經理,雖然死在我們的辦公區域,但和銷售七部沒有任何關係!看看上個月的銷售報告,我們是銷售部的倒數第二名,去年這個時候我們是第幾名?第一名!我不能容忍這種退步,你們讓我蒙受了奇恥大辱!好了,還有什麼好說的?每個人都必須發言。”

面對侯總咄咄逼人的情緒,大家都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好久才有個男同事說:“侯總,現在美國次貸危機對公司的影響很大,許多客戶對美國的出口陷入困境,他們手頭的資金都非常緊張,所以我們的銷售也遇到了困難。”

“是啊!”老錢終於說話了,“像我做的一筆業務,老早就給客戶交貨了,但現在都沒把款收回來,就因為客戶資金周轉不靈,要等他收到美國訂單貨款,才能把錢打給我們。”

“不要強調理由!”侯總氣得拍了桌子,“我知道很多出口企業都受到了美國經濟危機影響,但這絕不是開脫的借口。我們是天空集團,世界500強——不,是世界前50強,最新的排名是第48位!天空集團的目標是做到全世界的No.1!沒有責任心,沒有敬業精神,怎麼可能做到No.1?”

散會後每個人都咒罵侯總,老錢兜出他的老底,說怪不得侯總結婚十年都沒生小孩,顯然是太缺德遭了天譴——也許我也遭了天譴,自從醒來以後的半年,我連一筆生意都沒做成,營業收入至今為零。

就像《老人與海》裏的老漁夫桑地亞哥連續下海八十多天一條魚都沒打上來,而我則是一百八十多天空手而歸。原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回來上班必將闖出一番天地。但現實那麼殘酷,度過了噩夢般的半年,整天看着侯總與同事們臉色,好不容易抓到幾個客戶,卻個個都是難纏的惡鬼,往往請客吃飯花了許多錢,最終卻一個個溜之大吉。

這就是我憧憬的職業生涯?一切都那麼無聊,好像被徹底孤立,站在一個島上不知所措。腦海中對車禍以前的記憶,仍是空蕩蕩一片,每次竭盡全力回想,就會陷入頭疼欲裂。

而且,我還養成了一個很壞的習慣——說話從來不敢直視他人的眼睛。

我的電腦被警察搬走了。老錢坐在隔壁位子上,偷偷帶了一柱香來燒,以免弔死在此地的冤魂滋事。田露和其他人依然不見蹤影,看來銷售七部已成為公司禁區——或者是公司的墳場,我的辦公桌更成了自殺聖地。

銷售六部更是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大家心驚膽戰地猜測陸海空自殺的原因,有人說是因為最近銷售業績不佳,公司實行殘酷的部門經理末位淘汰制。原本很有可能被提拔的他,無法忍受工作壓力而精神崩潰。至於為什麼不在自己的部門,而要跑到我的桌子上自殺,卻沒人能作出解釋。

只有我才知道,陸海空絕不是因為工作壓力而自殺的。

忽然,眼前浮起那輪海上的彎月,洶湧的波濤里陰鬱的眼神,還有那夾雜在海風中的恐懼呼嘯……

下班后疲憊地回到家,地震的畫面太沉重了,實在沒心情看電視。

暫時忘記陸海空的自殺,把自己關在房裏,拿出那張神秘光盤,反覆聽那個人的聲音——確信無疑,中午在蘭州拉麵館裏見到的人,絕不是這張光盤裏的聲音。

現在我的生活里,已經突然冒出了兩個神秘人,再加上一個弔死在我面前的陸海空。

錄音反覆播放,那聲音以及語氣讓我窒息,彷彿一雙無形的手,緩緩掐緊脖子……

GAMEOVER

丟失的記憶埋藏了什麼?某個驚人的秘密?陸海空不是想要知道我的過去嗎?他這麼糾纏我,半夜潛入辦公室偷看我的電腦,不就是為了這個秘密?他是為我的秘密而死的?!已經忍受了半年,不能再這麼渾渾噩噩,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必須!必須!必須要知道自己真正的過去!

我來到媽媽面前:“媽媽!我小時候的照片,現在還保留着嗎?”

“能能?你怎麼了?”

“我……我沒事,我只想看看小時候的自己。”

媽媽忐忑不安地從抽屜里翻出一個相冊,看起來有些泛黃。相冊翻開第一頁,就是我的滿月照——黑白相片里有個胖乎乎的男嬰,頭上還沒有幾根毛,兩隻烏黑的眼睛盯着鏡頭,下面寫着照相時間:1982年8月4日。

我的生日是1982年7月4日,正好與美國獨立紀念日同一天。

第二頁是我一歲生日拍的照片,我傻傻地在床上爬着。很快看到了幼兒園照片,我騎在一輛童車上,神奇十足地瞪着眼睛。接下來是每年生日的照片,幾乎都是舅舅拍的。照片里還有外公外婆,他們在我十幾歲時相繼去世。還有我的舅媽和阿姨、姨夫、表弟表妹們,全是我媽那邊的親戚。我爸爸那邊沒有兄弟姐妹,爺爺在我出生前就離開了人世,奶奶是在我讀小學時走的。

這本相冊記錄了我從小到大的成長,童年的我和其他小孩沒什麼區別。媽媽說我到了中學就變得內向,不愛和女同學說話。看到自己十二歲時的照片,那時還沒開始發育。媽媽卻突然停頓了,我從她眼裏察覺到了一些:“媽媽,怎麼了?那一年我發生了什麼?”

“你的童年很平淡,沒遇到過什麼特別的事情,除了十二歲那年——”媽媽低下頭有些難過,“是媽媽不好,那時我經常加班,把你放在外婆家裏,而你外公去世還不到一年。那是個冬天的晚上,外婆家是老房子,突然發生了火災。你和外婆睡在同一張床上,濃煙瀰漫在房間裏,你的外婆就在睡夢中窒息而死了。”

媽媽說到這裏眼淚下來了,我也難過地說:“那我呢?”

“當時你也在昏睡,萬分危急的時候——隔壁鄰居的小女孩跑了進來,把你從外婆身邊拖出來,冒着濃煙將你拖下樓梯,救了你的性命。而她自己受了重傷。那個小女孩只有十歲,當時電視台都來報道,她成了奮不顧身救人的小英雄,很多學校都宣傳過她的事迹。”

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啊,原來我當年差點就沒命了,還能找到我的救命恩人嗎?”

“火災發生兩年後,那個小女孩搬家了,就再也聯繫不到了。”

“媽媽,我以前真的沒談過女朋友嗎?”

“怎麼又問這個了?媽媽的話你還不信嗎?除非你自己偷偷談過戀愛但沒告訴過我。”

但我還是不甘心,怎麼我以前的人生就如此失敗呢?不,我不相信!

“媽媽,你不是說我大學剛畢業那年,你給我介紹相親過的嗎?”

“哦,是你舅媽介紹的。”媽媽苦笑一聲,“那年你硬着頭皮被逼着去相親,剛坐下和那女孩子沒說幾句話,對方就接到一個電話,說她的表姐出車禍住院了,她得趕快去一趟醫院……”

“別說了!”

我無比羞愧,還好已經喪失了記憶,否則將為此尷尬一輩子。

“能能,你現在很想談女朋友嗎?要媽媽再給你介紹一個嗎?”

“不,不用了。”

皺着眉頭回到自己房間,心裏越來越不是滋味,二十多年都白活了?居然連一個女朋友都找不到?我真是沒有人要的“御宅族”?24歲以前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而你自己知道你是誰嗎……

電腦——陸海空自殺前在偷看我辦公室的電腦,現在那台電腦已經被送去公安局了,但我還有自己家裏的電腦。

半年來沒仔細檢查過這台電腦。雖然無非是些網絡小說和新聞資料,還有大量的英文歌曲,尤其是邁克·傑克遜,他的許多表演視頻文件,當年我絕對是他的超級粉絲。

系統文件會保留使用記錄,比如以前瀏覽過的網頁——即便歷史記錄沒有了,也可從系統盤內某些文件夾里找到,也許還藏着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很快發現了數千個網頁文件,先將其按時間順序排列,找到2006年11月——我發生車禍的時間。之後的網頁記錄幾乎都是空白,一直跳到半年前我蘇醒以後。

就從2006年9月1日開始查——按照時間先後打開那些網頁,大部分都是百度搜索,接着是一些歷史類的網站及論壇。那段時間我去的網站相當多,每天的頻率也非常密集,最多的一天打開了上百個網頁。

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幾乎每個網頁都含有三個字——

蘭陵王

第一次看到這三個字,疑惑地把“蘭陵王”念了幾遍,怎麼感覺有些耳熟?

突然,想到那段神秘的錄音,趕緊又把它播放一遍。

那段錄音的倒數第二句話——

“現在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的人生已經被徹底改變了,你已經不再是你,而改變你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藍林王。”

藍林王?

明白了,不是“藍林王”,而是“蘭陵王”!

漢語多音字實在太多,如果沒看到這些網頁,大概一輩子都搞不懂“藍林王”是什麼?

“而改變你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蘭陵王。”

這才是正確的版本!

怪不得在發生車禍以前,我拚命搜索瀏覽“蘭陵王”,原來他就是那個徹底改變我的人。

蘭陵王是誰?

繼續點開那些網頁仔細看,其中有段史料的原文——

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麾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

初看還不太理解,再看下面的解釋才清楚——

蘭陵王——高長恭(?-573),南北朝時代北齊皇帝的第四子,被封為蘭陵王。他雖然是個七尺男兒,但天生一張俊美無比的面容,兼具女性的陰柔美,是個公認的美男子。但他絕非弱不禁風的王公貴族,而是勇猛無比的一員戰將,在陰柔漂亮的外表之下,隱藏着一顆狂野的男人之心。

然而,蘭陵王的美麗太過女性化,剛上戰場就被敵國將領恥笑,覺得這麼漂亮的臉蛋怎能打仗?上了戰場豈不是送死?若能活捉自然要當作男寵玩樂一番。蘭陵王為此特製了一張猙獰恐怖的面具,每次出戰便戴上面具,還未交戰就讓敵人嚇得膽戰心驚。他常勇冠三軍沖在最前面,戴着面具殺得敵軍人仰馬翻,立下輝煌戰功。

後來,為紀念他戴着面具大戰的事迹,便有了《蘭陵王入陣曲》,一度盛行於唐代,是古代非常著名的一種假面舞蹈。宋詞中便有一個詞牌叫“蘭陵王”。據說中國戲曲的臉譜,最早也與《蘭陵王入陣曲》的將軍面具有關。

中學歷史課本里肯定沒寫到過蘭陵王,腦海里浮現出一張美男子的臉,他應該像劉德華還是金城武呢?不,既然蘭陵王具有陰柔的中性美特色,可能更像《霸王別姬》裏的張國榮?

蘭陵王!

反覆念着這個名字,已被深深地鐫刻於心底,永遠不能磨滅的印記。這個偉大的名字——蘭陵王,他隱藏在我每一根血管里,潛伏在我每一個細胞里,無論歷史興亡了多少個皇朝,無論我沉睡了多少天多少年,終有一天他將洶湧地爆發,成為一座震撼世界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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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誰是我(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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