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小滿(下)
世子府邸,卧房之中。
下班散值之後,金自點乘坐步輦前來看望世子。短短三天不見,世子形容憔悴,看樣子病得不輕。
“世子,大夫們怎麼說的?”金自點坐在床邊,殷切地打望着世子面容。
“宮裏的醫官們來了一個又一個,都無定論,有人說是世子得了瘧疾,有人則說是感染風寒。哎,我也不知道該聽誰的好,心裏沒個主張。”世子妃在一旁道。
“這些個庸醫,平日裏國家養着他們,卻百無一用!”金自點罵道。
世子苦笑道:“也怪不得醫官們,我的病已有數年光景了,總也根治不了。我想大概最近太過於疲累了,故而舊疾複發,但我心中有數,以往犯病,休養一段時日便會好轉,想來這一次也無大礙。”
“話雖如此,可世子您哪有時間休息呢?”世子妃嘟起嘴唇埋怨一句,看向金自點道,“左議政大人,你勸一勸世子吧,我想讓他到溫陽溫泉去療養幾日。”
“這個主意倒是不錯,溫陽溫泉就在漢城附近,自世宗大王以來,歷代國王把那個地方當作休養地,聽說很有效果。”金自點附和道。
世子卻搖頭擺手:“不行,當此非常之際,我怎麼能夠輕易離開王城呢?過些時日再說吧,等打發走了明朝使團,等父王病情好轉,我才能安心養病。”
“你啊,就是個勞碌命!鳳林大君能去泡溫泉,你怎麼不能去?”世子妃絮絮叨叨。
“婦道人家懂什麼,退下!”世子惱怒道。
世子妃怏怏不樂走了,金自點打圓場道:“世子妃也是關心您,您不要生氣。”
正說著話,家僕來報:“世子,王上派來一個醫者,名叫李馨益,在門房裏候着,您見還是不見?”
“李馨益?”金自點站了起來,道,“本官認得此人,他是趙昭容的娘家親戚,聽說醫術很高,可就怕他心懷不軌。”
世子道:“既然是父王派來的,不得不見。左議政大人,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但讓李馨益把把脈,且聽他如何診斷,料也無妨。”
片刻之後,李馨益來到卧房之外,跪下去請安:“世子,王上命我來給您看病。小人不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倘若有失禮之處,還望世子海涵。”
態度非常恭敬卑微,且隻字不提趙昭容。
金自點用狐疑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世子道:“李大夫,請進吧。”
李馨益倒也不說廢話,進入卧室來到床邊,當即望聞問切,心無旁騖專心診斷。他給世子把了脈,正襟危坐沉吟不語。
金自點催促道:“看出個什麼究竟來沒有,世子到底得的是瘧疾還是感染風寒?”
李馨益斟詞酌句道:“既不是瘧疾,也不是感染風寒。說來世子的脈象十分奇特,按照四象醫學理論,世子屬於‘少陽人’體質,有結胸症和陰虛惡熱、寒熱往來的癥狀。且世子久留異域,數從軍旅,東獵朔荒,西穿燕塞,跋履山川,備經危險,雖神氣自若,而內受勞傷……”
“直截了當地說!”金自點很不耐煩。
“依小人看來,世子是勞損過度,元氣不足。”
這一判斷與世子心中所想不謀而合,世子免不了高看李馨益一眼,露出了微笑:“李大夫的診斷與其他醫官截然不同,卻頗有道理。敢問李大夫,你可有醫治之法?”
“其實世子的病,並不需要費心醫治,好生休息即可。”
“我哪有時間休息,還請李大夫開個藥方吧。”
“我自創了一套針灸治療法,倒也不必開藥方,給世子連續針灸五天,便能有效果。”
“真的?”世子急切道。
“小人斗膽用針了!”李馨益拿出一個布套打開,露出長長短短的銀針來。
針灸過程之中,金自點一直站在旁邊觀看。後來見李馨益扎的都是尋常穴位,且行針准而穩,手法極為高明嫻熟,稍稍放寬了心。
針灸完畢,李馨益告辭而去。
過了一個時辰,世子覺得精神大振,笑道:“這個李馨益還真有一手,我以後要提拔他到宮裏醫館當差!好餓啊,左議政大人,陪我吃晚飯吧。”
吃飯時,金自點見世子胃口很好,高興不已,便不再對李馨益有偏見。
第三天,世子竟然能夠進宮請安了,還到值房裏坐了一陣子,與金自點談話。
金自點由衷感到欣喜,暗想世子不出意外,則朝中就有了主心骨,大權還是握在西人黨親清派手裏。
不料到了第四天,卻傳來驚天噩耗,世子卒於府邸!
金自點聽到消息時,驚得魂飛魄散。他幾乎是一路跑到世子府邸,在門檻上絆了一跤,摔破了頭皮。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金自點顧不上禮儀,慌慌張張奔進世子卧房。
世子妃和家人們圍在床榻前,哭天愴地。金自點擠到床邊,看了一眼,頓生疑心。
只見世子舉體盡黑,七竅皆出鮮血,死得異常慘烈。從種種跡象來看,世子似乎是中毒而亡。
“世子妃,告訴本官,到底出了何事?李馨益呢,他身為世子主治大夫,此時為何不見人影?”金自點問道。
“啊,李馨益方才還在府中……就是他今日給世子扎了針之後,世子的病情急轉直下,吐了許多黑血……”世子妃泣不成聲。
金自點咆哮道:“來人,來人啊,在城中搜捕李馨益,不要讓他跑了!”
金自點以左議政的名義調來上千兵丁,嚴令守住各座城門,並在城中緊鑼密鼓搜捕李馨益。
而後叮囑世子妃道:“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世子的遺體,也暫且不要收斂,本官先去稟告王上,請旨徹查此事。”
……
兵丁們上街搜查,鬧得雞飛狗跳。漢城中一片慌亂,街上許多市民避之不及,平白無故遭到毆打呵斥。
就在城中亂紛紛之際,李馨益早已逃出城去,來到了城外東邊的漢江。
江畔有一座亭子,亭子裏站着三個人,都戴着斗篷,遮住臉面。
李馨益左右環顧,確認再無他人,抬腿走向涼亭,問道:“麟坪大君人在何處?”
一人摘下斗篷,他是李府中的管家,道:“麟坪大君臨時有事抽不開身,不能來見你了。事情辦妥了?”
“妥了,我在銀針上淬了劇毒,親眼看着世子吐血,這才逃出城來。你們許諾給我的好處,該兌現了吧?”
“少不了你的!”管家揚起手,扔過來一個布袋。
李馨益接住布袋,覺得沉甸甸的,打開來瞄了一眼,只見裏面裝着黃澄澄的金葉子,便眉開眼笑。
他一邊收起布袋,一邊道:“記住,除了金子,以後還得讓我當上內醫正……”
話沒說完,驟然覺得眼前發花,管家身邊的那兩個侍從撲了過來,一人緊緊鉗住李馨益的雙臂,一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們……”李馨益瞪大眼珠,額頭上青筋暴起,拚命掙扎。
瞬息之間,他因為窒息而昏死過去。管家催促道:“別耽誤太久,把他裝進麻袋裏,扔進江中。”
片刻后,李馨益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身處麻袋之內,拚命蹬腿嚎叫:“你們出爾反爾,不得好死!我要見麟坪大君,我要見趙昭容,我要見國王殿下……”
“去死吧,閻王爺等着你去見呢!”管家抬腳踹下去,正中李馨益肚子,麻袋在地上翻滾起來。
三人合力抬起麻袋,走到江邊甩手扔得遠遠的。看着麻袋沉入江里,管家揚手道:“走,此地不宜久留!”
三人揚長而去,頭也不回。如果他們回過頭來,肯定能看見有好幾人悄無聲息下了江,迅速朝麻袋沉沒的地方游去。
……
卻說戌時,金自點來到昌德宮之外,只見宮門緊閉。他拍着宮門喊道:“臣左議政金自點,有緊急之事向王上稟告!”
“金大人,時辰已到,宮門關閉,您請回吧!”負責關閉宮門的太監站在城牆上喊道。
“世子不祿,駕鶴西去了,臣要當面向殿下報喪!”金自點吼道。
那個太監聽聞此語,臉色大變,急忙轉身往城牆下跑。世子卒了,可是天大的事,他不敢耽誤,想放金自點入宮。
下了城牆,卻見趙昭容款步行來,她道:“誰人在宮門外大喊大叫?”
太監道:“啟稟昭容娘娘,是左議政金自點大人,他說世子不祿,要進宮報喪。”
“啊,世子怎麼會……”趙昭容顯得又驚又哀,她對太監道,“宮中規矩,過了戌時就得緊閉宮門,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況且殿下身染重病,這般大喊大叫,驚嚇到殿下如何是好?這樣吧,我去跟殿下說,你不必理會左議政大人。”
太監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趙昭容深受殿下恩寵,由她去報喪,比任何人都合適,太監點頭哈腰道:“那就勞煩昭容娘娘了。”
金自點終究沒能入宮面見國王,他等到亥時,宮門前早無半個人影,心裏暗想:“罷了,先抓住李馨益嚴刑拷打,一定要讓他認罪,供出幕後主使之人來!”
金自點連夜指揮士兵們繼續搜捕李馨益,忙到天亮,一無所獲。他又怒又累,卻無計可施,想着還是面見王上。
不料即將來到王宮之前,卻見宮門前抬來三座大轎子,轎子中走出三人,分別是鳳林大君李淏、麟坪大君李、賦閑士人金尚憲,他們昂首闊步入宮而去。
金自點能身居高位這麼多年,自有過人之處,他腦海里霎時間閃過許多念頭,暗叫道:“壞事了,朝堂局勢即將要有天翻地覆的變化,鳳林大君李淏得勢了!”
想到這裏,金自點不寒而慄,他與李淏政見不同,又與金尚憲乃是政敵,一旦李淏掌握大權,他這個左議政便當到頭了,說不定還有殺身之禍。
“調轉轎子,快走!”金自點叫道。
急惶惶回到自家府邸,金自點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他此時已經想明白了許多關竅,清楚世子之死藏着巨大的陰謀,自己性命危在旦夕。
“只能逃往大清國去了!”金自點嘀咕着步入客廳,正想叫來家人們商議大事,抬眼卻見廳堂中坐着一個極為陌生之人。
那人喝着茶,眼皮也不抬,用漢話道:“金大人,要想活命,最好跟我走。”
……
這一天,宮中傳出諭旨,冊封李淏為世子,重新啟用金尚憲為大司諫。
這一天,正好是小滿節氣。
李淏受了冊封,成為世子,不無得意道:“大司諫,你曾說小滿不種花,種花不歸家,可我不僅在小滿這一天種了花,還回了家。哈哈哈……”
笑聲未止,卻聽得天雷滾滾,抬眼看去,狂風驟起,暴雨忽來。
金尚憲道:“世子,還不到高興的時候,前世子與金自點在朝中黨羽眾多,咱們得着手剷除這些人。”
李淏道:“大司諫,你手握監察彈劾之權,又門生眾多,發動人們上摺子彈劾檢舉親清派官員,聲勢搞大一些,咱們來個斬草除根。”
金尚憲領命而去,李淏回過頭,見李獃獃看着天上的烏雲,便拍着他的肩膀道:“想什麼呢?放心吧,我此生必定不會負你,咱們兄弟二人同心協力富國強兵,而後找滿清韃子復仇!”
李回過神,道:“世子,我心頭髮慌,總覺得還會有變故發生。”
“能有什麼變故?”李淏壓低聲音,問道,“莫非讓李馨益跑了?”
“李馨益沉入漢江之中去了,我是擔心金自點和趙昭容。”
李淏臉上殺氣騰騰,咬着牙道:“金自點這個老匹夫,絕對不能讓他逃走,我已經下了密令,派人前去逮捕他了,只等大司諫上了彈劾奏章,立即將金自點罷官收押。至於趙昭容嘛,跟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她不敢胡說八道的,等我登上王位,再慢慢收拾她。”
“也只能如此了。”李笑了笑,道,“大概是方才打雷嚇到我了,兄長知道的,我這個人膽小得很。”
“是嗎?你膽子很小嗎?”李淏眯起眼睛。
李被李淏的目光緊緊盯住,如芒在背,急忙跪下去道:“世子,我永遠是你的兄弟,是你的臣子,請世子庇佑我!”
“起來,咱們去見母后。”李淏笑了。
兄弟倆走下台階,大雨傾盆。
李舉着傘與李淏並肩而行,想了想,故意退後兩步,傘完全舉到李淏頭上,自己則任憑風吹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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