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卧室里的冷氣開到了24度。
厚重的窗帘將黑沉沉的夜阻隔,看不到一絲光亮。
周邊萬籟俱寂。
宋離直勾勾地盯着虛空的黑暗,床頭柜上鬧鐘的“嗒嗒”聲鑽入耳膜,喚醒了她短暫空白的大腦。
在床上懵了半晌,她才渾渾噩噩地坐起身,按下床頭開關,橘黃的燈光灑落下來,她茫然地瞥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是凌晨兩點零四分。
這個時間段整個城市都在酣睡。
宋離胡亂地把頭髮撩到耳後,忽然覺得腹中飢餓難耐。
那種類似低血糖的癥狀令她無從適應,額上爬滿了細密的冷汗,汗毛倒立,手越來越抖,心裏頭越來越慌。
她倉促地打開床頭櫃,從裏頭抓出一把巧克力,迅速撕開包裝袋一個勁往嘴裏塞,彷彿數年沒進過食似的。
劇烈跳動的心臟彷彿要湧出胸腔,令她手足無措。
接連吃了好幾塊巧克力,又摸到一瓶功能飲料下肚,她的身體狀態才稍稍得到緩解,然而腹中仍舊飢餓難忍。
胃囊如同無底洞般,需要大量食物填充。
宋離像從飢荒年代裏逃出來的難民,狼狽的以最快的速度吞噬掉冰箱裏一個八寸大的蛋糕,以及數枚水果和三桶泡麵,兩罐啤酒等物。
短短十五分鐘她就消耗掉大量速食品,直到肚子微微鼓脹起來,她才感到了滿足。
精疲力盡地癱坐到客廳沙發上,她發了陣兒呆,從茶几上取出一根蘇煙,摸方形卡地亞打火機燃點,皺着眉頭在黑暗裏吞雲吐霧。
這是她第二次荒唐得像個怪物,吃一堆平時無法撐下去的食物,心慌,手抖,大腦不受控制,像得了絕症的病人。
抽完香煙,宋離的情緒才逐漸穩定下來,頭腦也愈發清醒。
掐滅煙蒂,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前往浴室。
白晃晃的燈光下,她猶如行走在黑夜裏的孤魂野鬼,看起來有些怪誕。
宋離面無表情地打量鏡中的自己,一米七的骨感身材,平胸,腰細腿長,天生的冷白皮肌膚,在燈光的照耀下白得瘮人。
黑髮亂糟糟的披散,露出巴掌大的厭世臉。
那張臉上生着野生眉,丹鳳眼,眼眸是琥珀色的。
挺直的鼻樑,稍顯刻薄的唇,臉頰上有幾顆小雀斑,眼下青影沉沉,長時間被失眠困擾。
這樣的一張臉算不上出眾,甚至很沒有路人緣。但當她隱沒於人群里,便是最特立獨行的那一個。
畢竟極少人的氣質會充滿着哥德式的病態陰鬱。
洗完冷水澡,宋離把客廳里的狼藉簡單收拾了一番,隨後麻利地點燃一根香煙坐到陽台上吞吐。
星火在三十二樓的高度里明暗交替,微風裹挾着夏夜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毫不留情地舔舐着每一寸肌膚。
空氣里瀰漫著燥熱的蠢蠢欲動,宋離翹着二郎腿,躺在搖椅上凝視這座熟悉繁華的城市。
在某一瞬間,她不禁生出幾分錯覺,就彷彿在方才,她曾去過一個遙遠的地方,經歷了一場不可思議的旅行。
那個神秘的地方有被歲月侵蝕過的古老城池,還有低低矮矮的建築,以及那張少年感十足的清雋面龐。
高冠博帶,古典雅緻,且從容。
那是一個渾身上下都充滿着歷史痕迹的男人。
宋離的記憶還停留在辯台上與他對視的瞬間,既覺荒唐,又感到無比真實。
她輕輕吐出一口煙圈,似想到了什麼,摸華為手機點開搜尋引擎,在輸入框裏搜索“齊國潼陽”四字。
從搜索框裏彈跳出來的戰國時代信息令她愣住,她粗粗掃了幾眼,又抱着好奇心輸入“韓琅”二字。
詞條上關於韓琅的信息有很多,宋離一一篩選,最後定格到其中一條上。
韓琅(前461年—前426年),齊國潼陽人,戰國初期法家代表人物,曾任魏惠王相。
宋離握着手機,不由自主將記憶里的那個少年與詞條上的信息重合,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一定是見鬼了。
盯着屏幕看了許久,直到凌晨三點多宋離才去卧室躺下,卻怎麼都睡不着。
她的大腦里一片混亂,一會兒是醫院裏母親臨終前帶血的面龐,一會兒又是小時候沒完沒了的爭吵,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古老建築,亂七八糟的塞滿了腦子。
最後她妥協了,靠藥物助眠。
翌日上午宋離被手機鈴聲吵醒,她疲憊的從枕下摸出手機接起,是崔虹打過來的。
一聽到她的聲音,宋離便知道原因,睡眼惺忪道:“對不起崔老師,我狀態不好,接不了您的活兒。”
另一端的崔虹倒也不急,只耐心道:“下午咱倆先見一面,在老地方喝個下午茶,三點,怎麼樣?”
二人曾合作過兩次,過程挺愉快的,宋離並未拒絕,應承了下來。
上午下了一場暴雨,地氣被蒸發,氣溫變得涼爽。
宋離在衣櫥里挑挑揀揀,最後取出一條白色長裙,外罩黑色薄款西裝外套,腳上一雙簡約的淺口平底鞋。
頭髮被她隨意地綰到腦後,臉上未施脂粉,只塗了口紅,艷麗的,正宮色那種。
黑白紅搭配,囂張又冷艷。
拿上手袋,宋離到地下停車場開車前往太華路。
牧馬人在轟鳴聲中駛出小區。
車裏播放着姆爺的《我需要一個醫生》,宋離跟着旋律哼唱,儘管五音不全,仍舊享受。
路過紅綠燈路口時,她盯着指示燈,嘴裏吐着奇怪的歌詞,神神叨叨的。
隔壁寶馬車主瞥了她幾眼,臉上露出難以忍受的表情。
指示燈轉綠,宋離一腳踩下油門,哼着跑調的歌揚長而去。
抵達目的地,她停好車,徑直前往崔虹預定的包廂。
崔虹現年48歲,是名導,以擅長拍攝文藝片著名。
之前宋離曾跟她合作過兩部電影海報。
宋離擅長將傳統中國風融入進現代審美中,用色非常大膽,且個人風格強烈,很得崔虹欣賞,所以這次還想跟她合作。
二人一見如故,崔虹坐在沙發上,一頭幹練的短髮,體型微胖,長相溫和,氣質屬於溫婉知性的那種。
見她眼下青影沉沉,試探問:“還被失眠困擾呢?”
宋離“嗯”了一聲。
崔虹勸道:“人還是得往前看,你母親已經去世了一年,你也該從陰影里走出來了,老困在往日裏,也不是個法子。”
宋離縮在沙發里,接過她遞來的紅茶,毫不避諱那段糟糕經歷,“我沒用,走不出來。”
“那就換一個心理醫生。”
“我換了倆,上個月聽我姥姥的建議到他們醫院的精神科看診,那醫生說我患了神經衰弱症,給開了葯,吃了也不管用。”
聽到此,崔虹不由得皺起眉頭,“已經這麼嚴重了?”
宋離“唔”了一聲,“這一年來我渾渾噩噩的,已經歇了半年多沒幹活了,您的事,我恐怕是做不了的。”
“可以試着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提到這茬,宋離說了個冷笑話,“半月前我曾出去走過,一朋友非要拉我去尋刺激,就是最近鬧得挺火的馬家村,結果回來那朋友起了一身疹子,被蟲子蜇了,天天跑醫院。”
“鬧鬼的那個?”
“對,就一廢棄的荒村,周邊埋了不少土饅頭,鬼氣森森的,是有點瘮人。我倆在裏頭住了一晚,鬼沒見着,蟲子倒挺多,咬了一身包。”
“那你出去走了一趟,有沒有覺得心情好點?”
宋離搖頭,“還跟以前一樣,焦慮,毛躁,睡不着覺。最近就更奇怪了,老是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什麼鬼玩意兒都有。”
崔虹沉吟了片刻,方道:“老宋你是個挺有才華的人,對生活樂觀積極一點,別把自己的前程糟蹋了。”
宋離笑了笑,臉上露出幾分消極的頹靡。
崔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正色道:“我最近打算籌備一個片子,目前在琢磨劇本,原本是想請你替我做一份水墨風格的概念海報出來。”
宋離皺眉拒絕,“我這個狀態做不了,沒有創作欲,出不了活兒。”
崔虹耐心道:“你也別太着急,目前我還在拉投資,僅僅只是一個想法,真正實施起來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宋離兩手抱胸沉默。
崔虹繼續道:“我這回籌備的題材是戰國時期的歷史人物,魏國名相,韓琅。”
猝不及防聽到這個名字,宋離不由得愣了愣。
她對歷史不感興趣,知識匱乏,只知道有名的那幾個,理所當然問:“孔子孟子老子這些人名氣大,不是更有噱頭嗎?”
崔虹的眼中閃動着興緻勃勃的光芒,“像孔孟老莊這些人物都是家喻戶曉的,形象多數都是正面積極的。但韓琅這個人物跟他們不一樣,挺複雜的一個人,身上有很多矛盾衝突,若深挖起來,應該很有看頭。”
宋離露出困惑的表情。
崔虹很有自己的一番見解,“一個僅僅只活了三十五歲的男人,僅靠一己之力便把魏國締造成為當時的霸強國家,可見是個厲害角色。”
宋離刻薄點評,“再厲害也不過活了三十五歲,是個短命鬼。”
崔虹笑道:“這才是最值得做文章的地方,在巔峰時期隕落,留給後世無限猜想。”
宋離理解不了她的想法。
崔虹結合潮流道:“近兩年挺流行美強慘,我也覺得時髦,人物比正面形象更具有爭議和探討性。”
“所以?”
“韓琅最適宜拿來做成美強慘,《魏國紀事》裏有記載,說他少聰慧,美姿儀,可見容貌不差。
“他的人生經歷也跌宕起伏,下過大獄,成為過亡命之徒,後來鹹魚翻身,卻在人生巔峰時被車裂而亡。
“雖然他在後世的名聲不太好,毀譽參半,不過這樣才更顯得他有血有肉,形象不單一片面,能激起人們的爭議探討。”
聽完這番話,宋離試探問:“您這是打算轉型了?”
崔虹擺手,“我擅長文藝手法拍攝,對人性和世情更有興緻。韓琅符合我的需求,我想用客觀的視覺去把他呈現出來,不帶主觀臆測。”
她興緻勃勃地講了許多關於自己對韓琅這個歷史人物的構想,宋離是無法理解她的歷史情懷的。
不過崔虹也沒有催促,只說讓她考慮一下要不要接這樁事,如果有這個意願,再找時間探討把合同簽下來。
宋離並沒有把話說得太滿,留了一線餘地。
接下來雙方又聊了些其他,將近五點才分頭散去。
回家的途中宋離去超市添購了大量食品存儲,昨晚的狼吞虎咽令她無從適應,一點都不想再體驗醒來餓肚子的經歷,簡直糟糕透頂。
遺憾的是事與願違。
當天晚上暴雨淋漓,宋離在雷鳴聲中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她忽然覺得身上有些冷,困頓地拉被子,觸感跟空調被完全不一樣。
宋離摸索了許久,才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卧室不知在什麼時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簡陋的土牆。
宋離茫然了半晌,才渾渾噩噩地坐起身。
外頭的天色蒙蒙發亮,她的大腦呈現出短暫的空白。
隔了許久后,意識一點點回歸,她痛苦地單手扶額,露出活見鬼的表情。
她彷彿又入夢了,從2017年夏進入到公元前441年冬。
那個屬於韓琅的世界。
在被窩裏發了許久的呆,宋離尋着往日記憶哆嗦地起床穿衣,對自身並沒有什麼印象,彷彿她生來就是這裏的人。
醫館裏包括孔恬一起攏共有四人,還有兩人是上了年紀的夫婦。
上午巳時老媼用瓦罐熬煮好稷米粥,宋離就着腌菜吃了兩碗。
稍後主僕乘坐騾馬車出診杏坊酒肆,途徑告示牆時聽到眾人議論紛紛。
一男子高興道:“只要咱們去墾荒,上頭不但發種糧,還放農具,賦稅按土地肥沃貧瘠徵收,頭年還能免稅!”
老翁捋鬍子道:“看來咱們的國君沒糊塗。”
“是啊,若開墾出來的土地貧瘠,入不敷出,得來的收成都入了府庫,連自家都養不活,誰還願意去耕種?”
“依我看,這法子甚好,地肥產糧高的按規定交,地貧的則酌情輕減,不至於辛苦了一年連口糧都沒有。”
人們七嘴八舌,就這起私田政策討論起來。
杏坊酒肆離告示牆不遠,主僕行至酒肆,由老闆請上樓。
躺在床上的婦人高熱不退,已經燒迷糊了。
孔恬看過她的病情后暗叫不好,當即給病人施銀針,隨後又十指放血,餵了應急藥丸觀察。
莫約隔了半個時辰,病人的情況才穩定下來,體溫降低,神志清醒,已能開口說話。
孔恬開藥方讓家屬就近抓藥煎制喂服,謹防病情反覆。
家屬感激涕零,忙叫人拿着木牌出去了。
診完病,主僕取了診金離開酒肆,誰料下樓來遇到一醉鬼。
那人雖長得文質彬彬,卻很沒德行,對宋離見色起意,攔着不讓走。
宋離皺眉,不動聲色躲到孔恬身後。
孔恬溫言道:“這位先生喝醉了,瞧先生的模樣像個讀書人,攔着我家姑娘,恐有辱斯文。”
那人醉醺醺道:“我乃文陽君門下,看上了你家姑娘是你們的福氣。”
孔恬不想跟他周旋,朝宋離使了個眼色,她不動聲色往另一道門去了。
哪曉得醉鬼的同夥起鬨圍堵了上去,又把她逼退回來。
醉鬼來了興緻,要衝上去搶人,場面頓時陷入混亂中。
恰逢韓琅上門尋人,見孟卓混戰,忙命家奴上前拉下。
孔恬二人得以解圍。
孟卓撒酒瘋不依,鬧得實在不成體統。
韓琅眉頭微皺,沖家奴道:“先把文亦送回府醒酒。”
一旁的同伴不敢多事,紛紛朝韓琅行揖禮,喚他上大夫。
酒肆老闆看着滿地狼藉直嘆氣,韓琅給了賠資,並對孔恬道:“孟卓兄醉酒衝撞了先生,還請先生大人大量,莫要跟他一般見識。”
孔恬躬身行揖禮,“上大夫言重了,虛驚一場。”
韓琅:“若先生得空,琅略備薄酒賠禮,請先生賞臉。”
他身為上大夫,官職人員,這臉孔恬不給也得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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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離:我是個神經病,你怕不怕?
韓琅:不怕,反正我是個死鬼。
宋離:。。。。
宋離:你才二十歲,我比你大六歲,你其實應該叫我姐姐。
韓琅:我死了兩千多年,好像比你大兩千多歲。
宋離:。。。。好吧,我應該叫你祖宗。
韓琅:那你還挖祖宗的墳。
宋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