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被觀察者的過去
電視的聲音很大,對一般人而言,足以蓋過關門聲,但夏幽幽不是一般人,作為盲人,她的聽力比普通人出眾。
用出眾這個詞用些不當,夏幽幽是後天失明,已經過了高速發育的時期,她的聽力就功能而言與普通人一樣,但是她在聽力這個營地上駐紮的注意力比普通人多。
視覺、聽覺和觸覺是最常用的感官,夏幽幽沒了視覺,三支注意力大軍只投入到兩份感官營地里,自然比一般人敏銳。
關門聲細小,雖然她清楚的聽到了,但不能分辨出那是什麼聲音,又是從哪裏傳來的。
是電視裏?或者是門外面?
自從她的世界成了一片黑霧,未知的聲音就多了起來,她沒有過多在意,只是將電視的聲音調小了一些。
電視裏嘰嘰喳喳,不知道在播放什麼,她根本沒有用心去聽,沙發傳來熟悉的觸感,將她包裹。
眼睛看不見后,她開始害怕安靜的壞境,眼前已經是一片虛無,若是再什麼也聽不到,她就要懷疑自己的存在。
唯有早上她希望安靜一點兒,樓下大媽的聲音實在太吵。
她的眼睛是在三年開始盲的,沒有任何原因,沒有撞到頭,也沒有把什麼髒東西弄進眼睛裏。不過若是洗髮水也算髒東西的話,那還是有的。
最開始的時候,她只是感覺世界暗了許多,她以為是天氣不好。夏日的大晴天在她看來,和沒有太陽的陰雨天一般。
直到有一天,她和爸爸媽媽在公園散步,兩個小孩比誰直視太陽的時間長。那兩個小孩只是抬頭看了兩秒,就統統留下淚來,而她抬頭直視了好一陣子,也沒有任何感覺。
天上的太陽在她看來,只是一盞稍亮的路燈罷了。
在小孩們誇她厲害的聲音中,她驚慌的留下淚水。
爸媽立即帶她去了醫院,穿着白大褂的青年醫生看了會兒材料,出去請來了一個老年醫生。當時她就知道了情況不妙,但沒有想到會不妙到現在這種地步。
回去后,爸媽瞞着她商量了好一陣,帶她去了好幾個城市的醫院。醫生說會進一步惡化,事實的確如此。
從上海回來,爸爸給她買了盲杖,教她開啟視力障礙功能用手機,奔波給她申請導盲犬。
因為眼睛的事情,她已經很害怕,爸爸的舉動讓她更加驚慌。為什麼要教她這些?她還能看得見,還能走路,還能用手機,她只是看得不那麼清楚了而已。
導盲犬沒有申請得到,爸爸和媽媽又開始搜集各種機構的資料,不是醫院,而是盲人學校。
她大哭了一場,爸爸和媽媽才打消了送她去那種學校的念頭。
爸爸和媽媽親自教她盲人的生活。拄着盲杖走路,閉着眼睛用手機,矇著眼睛在家裏走動,依靠感覺做家務……
她意識到,她的眼睛治不好了,盲目的恐懼襲來的同時,爸爸媽媽的舉動也讓她驚恐。
為什麼要拄盲杖?她可以挽着媽媽的胳膊走。為什麼要自己用手機?想聽什麼,只要讓爸爸調一下就可以了。為什麼要冒着磕到手腳,割破手指的危險做家務?為什麼要以一個盲人獨自生活為前提訓練她?
她的視力越來越差,很快看不清父母的身形,她感覺自己被獨自丟下了,丟在了霧蒙蒙的曠野里,四周無人,霧裏傳來令人恐懼的聲響。
某天晚上,她做了落入深井的夢,井水冰涼,井內漆黑,她睜開眼睛,見到的是比井內更可怕的黑,她跌倒在地上,手指鑽心的疼,她揮動手腳,踢在牆壁上,一如觸碰到井壁。
她忘了這是家裏,放聲大哭,媽媽衝進房間,抱住了她。
她折到了小拇指,休息了一周后,繼續在父母的看護下練習獨自生活。
現在想來,父母的決定是正確的,但當時她絲毫沒有考慮未來,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就是因為這樣,後面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想到這裏,她的眼眶蓄出淚水。她捂住眼睛,不要哭,哭已經沒有用了。
好一陣子,她終於止住了淚水,她應該去洗衣服了。當她垂下腳,地磚冰涼的觸感傳來,她想到消失的拖鞋,想到消失的木鏟,淚水決堤。
沒有安慰,沒有幫助,一切正如她最開始所感覺到的,她被丟在了黑霧籠罩的曠野。霧裏沒有可怕的野獸,也沒有甘甜的野果,只有她自己。
哭完,她擦擦眼淚,將浴室里的換洗衣物丟進洗衣機里。
洗衣機的按鍵位置是父母幫她背下來的,每次按哪個鍵,按多少下都有定律。
嗡嗡嗡的聲音蓋過了電視音,她把電視關掉,從電視下面的床頭櫃裏,取出了一樣東西。
這是一本日曆,是她曾經最喜歡的東西,日曆上的數字凸起着,她用手指觸摸就可以知道哪一格是幾號。
她沒有學盲文,爸爸學會了要教她,夾子、筆和紙都買好了,但遭遇了她的抗拒,爸爸駁回了她對拄盲杖和做家務的抗拒,但沒有駁回她不學盲文的決定。有讀屏軟件,盲文不是必要的生活技能。
她把日曆翻到六月,擺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