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制簪師,一簪綰起一世情(2)
“是么?之前傳了好一陣子,都說這制簪師是個怪才,不知怪在哪?”明心很是好奇。
“只要技藝高超就行了吧,父皇母后說要給我們制一對精美無雙的簪子,及笄之禮的時候一同戴上。”明月則對簪子很是期待,因為皇上特意將珍寶庫中,東塬國所贈的琅玕玉和西鑰國所贈的紫霓金拿了出來,給姐妹倆打造最華貴的寶簪。
“說的也是,不過我還是挺好奇的。”明心笑了笑,和姐姐一起來到正殿。
正殿的宮娥內侍眾多,不能像寢房中那般隨意,明心這時候會講究長幼有序,把左邊的尊位讓給明月。於是,兩姐妹一左一右挨着帝后坐下。
“兩位公主,臣想先稟告一下制簪師的事。”制簪師還沒有被召見,而是一個官員候在外殿,說起他的來歷。
這制簪師姓柳,父親曾是江南有名的制簪師,奈何為人風流,不僅惹出許多風(流)債,更是於幾年前徹底激怒正妻,在爭吵中被正妻用長簪刺死。出了如此醜事,按理說這個家也就此敗落,誰知兩人的兒子,當時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竟天賦異稟,不僅子承父業繼續製作簪子,技藝更是遠超其父,幾年內就聲名遠播,被譽為“天下第一制簪師”,所制簪子皆精美絕倫,獨一無二。
“這制簪師秉性也甚是古怪,但技藝確實高超,無人能及。不知兩位公主介不介意他的來歷?”
明月看着官員呈上來的簪子,每支都精妙美麗,遠勝宮中的首飾師傅,遂抬頭和明心對眼色。明心本就十分好奇,見明月不介意,便和帝后回話:“父皇母后,都說‘英雄不問出處’,何況這制簪師的遭遇讓人難過,我們非但不介意,反而覺得該多加包容。”
“嗯,心兒說的是。”帝后皆點頭稱是,皇上讓內侍將制簪師召了進來。
依照官員的稟告,這制簪師最多不過弱冠之年,但給人的感覺卻很是陰沉。他身形清瘦,一襲墨綠色衣袍,黯淡的色澤像一棵被夜色籠罩的柳樹,更讓人詫異的是,天下第一制簪師,束髮盡然不用簪子,而是系一支泛舊的墨色綢帶。
他行完禮后就不再說話,而是往旁邊退了兩步,等着吩咐。皇上便開口把請他制簪的事說了幾句,誰知還未說完,他卻搖起頭來。
“你這是何意?”皇上問道。
“回皇上,這樁生意草民恐怕接不了。”制簪師的聲音倒和他的形象相反,雲淡風輕似和風拂鬢,讓人置不起氣來:“草民只打造獨一無二的簪子,成雙成對這種事,不樂意做。”
“大膽,竟敢在皇上面前說胡話!”旁邊的官員趕忙將他喝住,他卻一臉無辜。
“兩位公主又不是娥皇女英,預備嫁給同一男子,為何要制一模一樣的簪子?”
“放肆!還不快住口!”官員嚇得一身冷汗,慌忙跪下請罪:“求皇上、皇后和公主恕罪,他秉性如此古怪,想必也是因為過去那些……”
“趙大人何必驚慌,帝后聖明、公主達理,即便要怪罪也是對我,還會遷怒於你不成。”制簪師嘴角泛起一絲疏離的笑意:“而且用不着這般忌諱,我並不覺得我的過去,有什麼不能提的,真正存在和發生過的事情,本就避無可避。倘若一開始便認為是陰影,用所謂的同情和憐憫勉強接受的話,請恕我悉數奉還。”
他說完,便行了告退禮,準備離去。
皇上還是第一次領教如此怪才,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並且心裏很是詫異,這人無禮冒犯至此,自己居然還不太想怪罪,難道是因為他那狂士般的冷傲之氣?皇上沒有開口,嫻雅的皇后和乖巧的明月也不會冒然發話,耽擱之下,制簪師已經退到了門邊。
“柳公子,還請留步。”明心忍不住喚道,看來父女倆的性格相似,都對這古怪的制簪師心存好奇。
“公主有何吩咐?”似乎有感於這聲輕喚,制簪師的身形微微一怔,但即刻便從容轉身,不避嫌地抬頭望向明心。
眾人這才真正看清他的臉,英雋而冷逸,面色輕青如冰玉,雙眸幽寒似潭星,兩道墨色弦月眉雖然透着幾分清逸溫敏,但更多的還是沉靜與神秘。
“並不是勉強請你,而是賞識你的高超技藝和特立獨行,希望你別在意那些閑言碎語。”明心素來妍麗可愛,明媚淺笑宛若燦燦花枝,讓聽者拂落一身芳香花雨,沒有拒絕之理。
制簪師儘管秉性怪異,也被這芳香熏了心,冷傲的神色緩和了些許:“可我並不打算改變自己一貫的作風,畢竟這世間只有唯一,哪有唯二之說?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柳公子說的也在理,確實可以依照我和姐姐的喜好,製成式樣不同的簪子、”
“可我們的喜好不是都一樣么?”明月難得打斷明心的話:“心兒,這簪子不僅是父皇母後送給我們的及笄之禮,更是象徵著我們姐妹倆心有靈犀、形影不離。我們出嫁之後就要分開住了,戴着相同的簪子,就好像彼此還陪在身邊一樣。”
“公主們姐妹情深,我深受感動,那就如此吧。”制簪師用淡漠的語氣表達自己的感動,眾人皆覺詫異,甚至感到狐疑。
“對於簪子的式樣,公主們想必還要好生探討,今日我就先告退了,再等召見。”制簪師深邃幽冷的眼眸掠過高台,似乎暗示自己不想被追問,告退禮一行,便拂袖而去。
皇后黛眉輕顰:“這制簪師實在古怪孤僻,我倒有些不放心。”
“母后無需顧慮,只要他技藝高超就行了,其它的不用在意。”明月覺得制簪師是被自己的溫柔重情所打動,心裏很是高興。幽雅溫情的公主打動脾氣古怪的天下第一制簪師,讓其破例為公主姊妹花造出一對精美絕倫的寶簪,這段故事定會被傳為佳話。
“月兒說的是,只是請他制簪而已,皇后不用多慮。”皇上對這位制簪師本就有些獵(奇)心理,又見兩個女兒都不介意他的黑暗經歷,遂一起打消皇后的疑慮。
皇后想想也對,點頭應允。
的確,制簪而已,本不用多慮,因為誰也沒想到會出人命。
眾人事後才恍然,原來,他說獨一無二,就真的獨一無二……
以琅玕玉雕瓊枝,紫霓金鏤蝴蝶,瓊枝凝露,蝴蝶雙飛,枝頭開幽幽玉花,蝶翼綴八色寶石,花影簇簇、彩蝶翩舞,金玉叮噹、絢麗生光。
制簪師聽了兩位公主的描繪,即刻執筆,將簪子的式樣惟妙惟肖地畫了出來。兩人讚許之後,相視而笑,已然商定。
不過,她們後來又瞞着彼此,各找過他一次。
由於一看就是不好相處的孤僻之人,而且自古身懷絕技者都怕手藝被竊,因此制簪師的住處被安排在秋陽宮南邊的一所小庭院,像待客一般,讓他“自成一戶”。
秋陽宮距鳳儀宮和御學館都有一定的路程,而且在皇宮偏北的位置,榮寵中心的人絕不會光顧。但兩位公主卻都以順路為由,到制簪師的小庭院看過簪子。
明月出現在一個漫天朝霞的清晨,情境與她的名字十分不符,而且神色有些慌張。
“去御學館途中經過,想到正在制的簪子,有些迫不及待,遂過來看看。”明月微笑着解釋,但制簪師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不僅沒有行禮的意思,反而漫不經心地拈着一塊玉片晃動,藉著霞光思量該如何雕鑿。
隨行的侍從和宮娥皆候在外邊,明月繼續擺手,示意貼身宮娥也退到院外,而後愀然嘆息:“我抽身一趟不容易,還望柳師傅能聽聽我的心曲。”
“請講。”
“我的身世想必你已有所耳聞,大家都道皇宮雙明珠、公主姊妹花,卻不知這繁華背後藏了多少傷心淚。明明是一樣的女兒,明心可以隨意撒嬌、恣意享受帝后的寵愛,我只能伴在她身邊謹小慎微、亦步亦趨,學着她的舉止和喜好,因為一有疏漏,就會被旁人取笑,終歸是個難登大雅之堂的庶女。就快到及笄之禮了,但有誰在意,這十五年來我從未過過自己的生辰?我比明心早半個月出生,但生日隨她、喜好隨她、一切都要隨她……”
“公主的意思是,及笄所用的簪子、”
“我要和她的一模一樣,絲毫不差。”
“嗯?”制簪師用手中的玉片遮擋眼睛,明月看見上面映着兩個自己:“我還以為,你會想要不一樣的呢。”
“已經隨了這些年,當然要有一個圓滿的‘回報’。”明月笑得蒼茫卻堅決,唇畔的笑容美麗而悲情。
“為何如此執着?”制簪師終於放下玉片,正視着明月,目光悲哀中帶着點感慨,但更多的還是淡漠的無奈。
“因為不出意外的話,這支簪子只怕是我這輩子最高的榮寵,等成親之後,地位即刻高下立判,我不可能再和明心擁有同樣的東西。”
“知道了,就依公主所言,必定一模一樣。”
“倘若明心也來找你,提不一樣的要求呢?”
“無妨,我既答應你在先,自然不會食言。”
明月滿意地離去,事情也如她所料,明心於兩日後造訪,她選在滿地斜陽的黃昏時候。
這次制簪師手中拈着的,是一片紫金,已鏤成蝶翼的精緻式樣,在晚霞中閃爍着迷離幻彩的光。
然而明心不看蝶翼,而是看着他的臉:“不知柳公子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