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類煙飛重撥迷霧
出門見到清水紫琴。這位大美人身穿一身碎花女袴,頭戴大檐船式帽,腳穿馬靴,顯得英姿颯爽,前衛新潮。
清水紫琴也見到了自己,似乎要往這邊走來。想起上次打了人家的頭,沒準是要過來報復。林元忙閃身往人群一藏,躲了過去。
回到坊門時,卻發現不見了秀甫師叔。問起眾師兄,卻說昨日下午就不見人,連近衛官來做調查時也沒找着。
回屋與秀榮談起此事,秀榮猜測是否去了井上家,言下多少有些擔心。
林元大笑道:“師兄你把心放在肚子裏。棋下到現在這個份上,他們已經全然入彀。哪怕是黃龍復生,范施重現,也難有回天之力了!”
秀甫現在確實很鬱悶,本以為有自己加入,拿下秀榮可謂簡簡單單。但是,現在的局面卻完全在意料之外。
昨日局中的超複雜變化,井上家一籌莫展。全靠自己在千頭萬緒中找到了一條道路,得到井上家眾人一致稱頌。誰料今日,秀榮祭出的招數,自己事先竟完全沒有想到。
這且不說了,關鍵是目前棋中的局面,自己也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來。
昨日還對自己大拍馬屁的井上家眾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已經變了。有的還背着自己竊竊私語,想來不會是什麼好話。
井上家眾人確實充滿了疑惑。秀甫不會是秀榮派來的卧底吧?第一局雖然輸了,但好歹支持了六七天,小林開局時還佔據優勢。結果你秀甫來了,咱們兩天時間就要崩盤了?
莫非一切都是算計?你本因坊家果然夠狠,給咱們挖了好大個坑啊!之前一切都是在演戲,你與秀榮不合是在演戲,說支持我們家主升八段是在演戲,到井上家來與我們一起對付秀榮是在演戲,到了現在我們眼看要輸了,你還在演戲!
你提出的妙手,把我們引入了事先布好的陷阱,這就是明證!
千萬不要告訴我你也上當了,作為天下第一人,這話你說的出口?
秀甫確實也無話可說,只有在棋上解決問題,才能破除井上家的懷疑。但是,破解之法到底在哪兒呢?他獃獃地望着棋盤,良久,良久......
本因坊家眾人則是喜氣洋洋,現在勝利已現端倪。業餘棋手只會覺得目前局面還複雜難解,本因坊家弟子只須稍微花點時間,自然能體會到對手的為難。
秀榮的威望也隨之高漲起來。棋界本以實力為尊,秀榮能擊敗小林鐵次郎這個實際上的五段,在坊門眾弟子中也是頂尖水平。何況她是在為坊門而戰,為大家的榮譽而戰。秀榮的話,在坊門中更加分量十足了。
林元此刻正在接待頭山滿。他暗示了一個重要消息,天皇可能要啟用林元擔任某職務。林元深表感謝之後,還硬塞了一把日元到他口袋裏,只說請他喝茶。
頭山滿走後,林元把這兩日發生的事,在腦中細細回想。
天皇想借信長宣揚“尚武”,被林元破壞了。
林元當眾大拍天皇馬屁,稱他為千古一人。
天皇對新式報紙很感興趣。
天皇說,要與時俱進,不能光寫詩。
天皇送自己一支用過的筆。
天皇大張旗鼓調查自己,生怕別人不知道。
種種蛛絲馬跡聯繫起來,再結合前世來看,有些東西就很明顯了。
明治是個權力欲和掌控欲都很強的人,日本從西方借鑒過來的“君主立憲制”,被他玩成了純粹的擺設。不僅如此,明治後期唯我獨尊,政權、神權、軍權集於一身。而且他完成了從人到神的轉變,被全體國民頂禮膜拜。
對於明治來說,“尚武”與否或是其次,獨掌大權才是他最急迫、最深切的渴望。
那麼林元的馬屁就搔到了他的癢處。
再往下,要達成這一宏偉目標,製造輿論必不可少,那麼新式報紙就是掌控輿論的不二利器。
不光得有工具,還得有內容。林元這個想像力天馬行空,才華驚世絕俗,能放下文人臉皮為明治大吹法螺,還對報紙本身有深刻理解的人物,自然進入了明治的視野。
天皇要我做他的筆杆子,御用文人。這層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他大張旗鼓調查自己,不僅是給我看的,也是給別人特別是權臣看的。這個人我親自調查過了,沒問題,可以用。
雖然手法還略顯粗糙,但已經稱的上是環環相扣。
那麼自己要不要遂他的願?
只要日本不搞軍國主義,不發動侵略戰爭,明治想當神仙也好,想當上帝也好,林元都不會有絲毫反對。因為這與自己的根本目的沒有衝突。
而且與明治走得近了,想要影響他、調教他就容易多了。如果三年五載都見不到一面,施加影響從何談起?
想到這裏,林元不禁有些意動。
可是若是真走了這一步,可就進入日本政府這個大染缸了。別的不說,假如明治要自己寫一篇進攻台灣的檄文,自己要如何抗命才能保住腦袋?自己內心真想發表的反戰書籍和文章,還有機會見到天日嗎?
心事重重走回屋裏,卻見秀榮也是愁眉不展坐在桌旁。
悄悄走到她身後,摟住問道:“怎麼了?棋都快贏了還這麼不開心。”
秀榮略微掙扎兩下,見掙不脫也就算了:“唉!快沒錢了。”
秀榮嘆息一聲道:“之前從各位叔叔那裏借來的錢,已經花掉大半。剩餘的最多只夠一月花用。再這樣坐吃山空下去......可如何是好?”
“而且新的政策已經發下來了。果然不出師弟所料,從新的一年開始,四大棋家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俸祿。不僅是棋家,全日本的貴族、武士,皆是如此。”
明治政府實施的“版籍奉還”政策,正式進入深水區。這一政策不僅大大減輕了政府負擔,而且使得眾多貴族武士,不得不為政府出力,或是從事生產。此乃明治政府中央集權的重要一步,自然是無可更改的。
現在要直面生存問題了,該怎麼辦?林元之前的種種構想,到如今仍然是構想,沒有半分落到實處的。
林元苦思片刻,對秀榮道:“為解燃眉之急,不如讓眾位師兄都出去參加文斗吧!”
日本自古以來,民間解決爭執的方法有三:文斗、武鬥和訴訟。訴訟是官方途徑,但耗時較長,民眾對官府也難言信任。剩下兩條途徑,文斗即圍棋爭棋,武鬥即武士交鋒。武鬥最為快速麻利,但明治維新以來,嚴禁民間私鬥,連武士刀也成了違禁物品,因此也已式微。只剩文鬥爭棋,此時大行其道。民眾但有爭執,首選便是各請棋士,為己爭棋。棋勝則贏得一切,棋敗只好自認倒霉。
因為棋份的緣故,所請棋士並非段位越高越好,而是一件非常考驗判斷力或運氣的事情。首先段位越高價格越貴,而一位七段上手,對上初段需要讓足足三子,勝利未必十拿九穩。其次高段棋手自恃身份,也不是那麼好請的。說不定費了老半天勁,人家根本不為所動,還不如一開始就把目標定在低段棋手身上。因此坊門中諸位師兄,出去文鬥爭棋應該是很有市場的。
不過在棋士們看來,為了錢財爭棋,如同打手,是非常沒有格調的事。特別是四大棋家,底蘊深厚,享有俸祿,也根本不需要文斗掙錢。若本因坊首先走出這一步,勢必為其它三家所笑。
見秀榮面有難色,林元道:“若在坊門實施有些困難,那就從我開始吧!”
秀榮道:“那太委屈師弟了!”
林元搖頭道:“沒啥委屈的!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天經地義。像現在這樣,吃師兄的,喝師兄的,這叫吃軟飯。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容忍自己吃軟飯。”
秀榮道:“你是說我坊門上上下下全都不是男人?這我可不敢苟同。”
林元哈哈一笑:“等我掙錢把師兄養起來,大家自然就會醒悟。現在已經不是可以婆婆媽媽的時候,就讓我走出第一步吧!”
林元現在還沒入段,算不得職業棋手。但是本因坊本有發放低段棋手免狀之權。於是秀榮以家元秀悅名義,將林元納為初段。第二日到得棋所報備之後,林元終於成為一名職業初段。
秀榮到對局室繼續爭棋。林元找到清水紫琴,任對方報仇雪恨,在自己頭上敲了數下之後,於瓦版紙上登載廣告:職業棋士林元初段,竭誠為您的爭棋服務。
秀榮的棋下得波瀾不驚,井上家並沒有找到什麼破解之法,只好立正挨打,爭取將損失減到最低。這個局部下完,其實小林已經可以認輸了。只是這盤棋才下了三天,時間實在太短,再加上棋盤還很空。小林鐵次郎仍咬牙堅持,希望在他處覓得翻盤之望。
可惜這希望實在渺茫。秀榮越戰越勇,在林元的指導下,接下來兩日毫不手軟,又佔得不少便宜,然後快速定型,將棋盤縮小。此時連業餘棋手也能看出,白棋已無爭勝之處。
這天下午,秀甫也沒有再玩消失,和坊門眾弟子一起回家。
與此同時,廣告也起了效果,終於有人上門請林元文鬥爭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