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章 煙里孤村霧裏山

第一卷第一章 煙里孤村霧裏山

曾厭橘中隘,築堂名爛柯。

人間忘寵辱,世事任風波。

夕脫烏紗帽,朝鳴白玉珂。

始識局上路,還在謫仙窠。

依山傍水的月見里小村本來只有三四十戶人家,距離奈良足有五十多里。自從林家搬來后,便也變得熱鬧起來。

林家本是日本四大圍棋世家之一,卻是四大家中混得最差的一個。不僅人口最少,俸祿最低,而且世世代代從未獲得過“棋所”,也就是從來沒有出過“名人”。至高無上的天下第一人,從來都是與林家無關的,於是林家人說話,自然也比其他幾家溫柔的多。

現在世道不太平,那些人叫着維新,不僅推翻了幕府,打爛了許多傳承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規矩,御城棋被停,棋家的俸祿也被大大削減了。林家從五十石減到十三石,已經無法維持正常的生活,只好將奈良的祖產租出去,舉家搬遷到月見里這小小的村莊。

先祖林元美留有爛柯堂在此,成為林家暫時避難棲身之所。

不過孩子們是不會為這些事憂心的,他們做完下午課,便一個個如脫韁的野馬,漫山遍野撒了個遍。自西曆傳入日本以來,棋家也深受影響,不僅星期天成為休沐之日,星期三、五的下午也有了大把時間自行安排。對於這些孩童們而言,從老舊斑駁的奈良舊居搬到青山綠水天地寬闊的月見里,正是如魚得水如鳥在林,把個小村鬧得天翻地覆。

不過也有幾位從小立下大志的棋童,並不嬉鬧。來到見月山下,山下有一小池,名曰沐月潭,池邊有一小亭,名曰遮月亭。據說這些名字,都是林家那位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的十一世祖林元美親自取的。幾人來到池邊,沐浴更衣,然後焚香祝禱,來到亭中。亭中石桌,刻有棋盤,縱橫十九道,正是棋童們經年所學所練。

“秀榮師兄,請上座!”

白皙俊俏的林秀榮輕捋衣襟,坐在上位,然後微微一鞠躬,頗有一點宗師風範。

下手這方乃是井上安柳,十五歲正是他一生中最胖的時候。下手向上手鞠躬應成九十度夾角,井上安柳做起來實在滑稽,像是圓球癟了一塊,以至於得了個“癟球”的外號。

雙方行禮畢,均凝神靜氣,以眼觀鼻,待旁邊的林有飛鳥宣佈道:“秀榮師兄對癟球師兄,不記譜第三局,定先。”更小的林美城便在本上歪歪扭扭地寫:林秀榮對井上安柳定先不記譜。

林有飛鳥拈香禱告:“今有林氏門人切磋技藝,因棋理未熟,學藝未精,不敢有污先人之眼,故不錄棋譜,不留文字。”然後從林家初代祖林門入齋,二代祖林門入,直到剛剛去世不久的十一代家主林元美,一一告知,待到祖先們均未反對~~香沒有熄,林有飛鳥長出一口氣。假如香滅了,他便得把整個程序再重複一遍,只是把不記譜變為記譜。記譜的事自然也得由他來做,工作量便大了好多倍。

禱告畢,林有飛鳥轉身向二位棋童念道:“紋枰論道,陰陽慎操於手;同門切磋,勝負不縈於心。”如此所有程序結束,井上安柳執黑先行,便在右上小目落子。

林有飛鳥便帶着兩位更小的師弟,林美城與小林鐵三郎,到亭外石板上刻下棋盤,讓他倆對弈。兩位小師弟並未正式拜入師門,還不算真正的林家門人,因此只做先前的沐浴焚香,已是足夠。

林有飛鳥照料好眾人,盤腿坐到林秀榮身後。棋盤上,仍然只有孤零零一顆黑子。天空中,牛毛一般的雨絲卻密密的下來了,向外望去,整個山村像是籠罩在煙霧中一般。三人在亭中,還淋不到雨,亭外的兩位小師弟,卻很快濕得通透了。

“這樣的雨,或許他今天不來了?”五人心中這樣想道。

林秀榮本是出身本因坊家,乃是圍棋史上鼎鼎大名的本因坊秀榮。幼時作為林十二世門入柏榮的養子過繼,林柏榮門入死後,繼承家督同時改名,是為林十三世秀榮。不過那都是後來的事,現在的秀榮只有十六歲。

秀榮從學棋的那一天開始,便知道自己就是那種萬中無一的絕世天才,本該繼承坊門。可惜此時的棋界只有一個天才,那便是自創“秀策流”,執黑不敗,御城棋十九盤全勝,被譽為“棋聖”的桑原秀策,後世稱為“本因坊秀策”。此人作為本因坊家的繼承人,即為“跡目”,秀榮想繼承坊門可謂毫無機會。於是當代家主本因坊秀和,便將他過繼到林家。結果剛剛過了一年,三十齣頭的不敗棋聖秀策,因病去世了。

雖然心中非常哀痛,但有時不禁也想:那天下絕世的天才,或許只有自己了吧?這樣想雖似對過世的秀策師叔不敬,但並不是狂妄自大啊,四歲學棋,兩個月就能復盤,好像是前無古人的。同齡的棋手,沒有哪個能和自己相提並論的,眼前的這位對手,比自己大了兩歲,已是井上家年輕一輩的翹楚,但在自己手下......讓先,他已經連輸兩盤。

本來這個信心正在逐漸的堅定,或許此生無法超越秀策師叔,但是我可以成為“名人”,嘗嘗天下第一的滋味。

但是少年人的雄心壯志,很快遇到了挑戰。

那是從與井上安柳的第一盤棋開始,他們初到此地,看到此亭此景,新鮮中帶着興奮。還有許多師弟們,帶石灰畫地為盤,十數人捉對廝殺,好不熱鬧。村中的農夫們見得此景,也有來看熱鬧的,甚至出聲支招。江戶時代圍棋乃是國技,會得兩手的農夫還真不算少。只是棋童們秉承“棋士修身要訣”,對他們的指點既不反駁也不聽從,統統報以微笑,半天不落一子更是讓人大感無聊。很快農夫們便退散了,除了一個放牛娃。

那孩子年紀似乎比他們都小,但現在想來應該是不可能的。必是天天風吹日嗮,又食不果腹,長得特別瘦小之故。他將牛栓得遠遠的,信步走在他們之間,默默地觀棋,一言不發。並沒有人把他當作一回事,林秀榮自然也不例外,直到那放牛娃來到他的棋盤邊,輕輕說了一聲:“好!”

那正是林秀榮剛剛從極其複雜難解的局面中理清頭緒,下出了得意的一手。

“這牧童,居然能看懂我的棋?”他抬頭略帶驚訝地看向對方,發現對方也略帶驚訝地看向自己,似乎在說:“居然還有點水平!”

心中一動之下,一時搞不清自己是否應該勃然大怒,推枰而起。

對於並不懂棋的農民,棋士應該是非常包容大度的,即使他們用鋤頭砸碎了棋盤,棋士也要面帶微笑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這是修養和氣度。

但是對於有身份的懂棋的人而言,局中隨便評論他人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那是一種冒犯,受到冒犯是應該還擊的。秀榮的先輩二代本因坊算悅,在御城棋中便遇到這樣一件事。御城棋是在天皇、幕府等高官面前對弈,乃是日本官方的最高棋戰。當時觀戰的官員之一松平肥后守(相當於後世首都市長加市委書記)說道:這棋本因坊要輸了吧?

本因坊算悅當即勃然大怒:“鄙人已將畢生精力奉獻於棋道,對局的每一步都是賭上性命的嘔心瀝血之作,與武士決鬥一般無二。何況我乃七段上手,豈容任何人多嘴多舌,玷污棋局!”說罷推枰而起,揚長而去。

觀戰的天皇等一眾大人物面面相覷。松平肥后守只得向本因坊誠懇道歉,棋賽才得以繼續。此事被載入史冊流傳於世,成為棋士風骨的典範。

但是少年秀榮卻犯了難,對於一個牧童,本來應該輕輕笑一笑,萬事不縈於懷。但是他明顯是懂棋的,而且能看明白我得意的一步,水平不可能太低。這樣一個懂棋的人,如此冒犯於我,我卻不做任何反應,這合適嗎?

正猶豫間,那牧童已抬步離開,觀看他人棋局。此時發作時機已失,秀榮心中頓時大悔。不多時,卻見那牧童又施施然踱了回來。秀榮心神難定,卻於緊要處,忘記了做一個交換。只見棋盤對面癟球凝思片刻,便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幾乎與此同時,那牧童也輕輕道:“好!”

那真是妙到毫巔的一手。本來自己在繁亂複雜的盤面下找到破綻,正在全力進行追究,局面對自己相當有利,誰料此手一出,天翻地覆。對手的弱棋完好無損逃出生天,可謂龍歸大海,反而對自己的薄味進行反攻倒算。自己已經扎紮實實落入下風了。

然而此手的妙味,自己過了片刻才看得出,而那鄉下的孩童卻比自己快的多了。難道他比我還強?不,那絕不可能,定然自己是當局者迷!

卻見對面綽號癟球的井上安柳,一時也陷入了掙扎中。在這麼近的地方對我的棋評頭論足,這是當眾打臉啊。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是關乎棋道的要事,絕不可以輕忽。不過上手秀榮師兄都沒有發作,作為下手的鄙人有發作的資格么?“棋士修身要訣”中似乎沒有類似的情況啊......

等到林秀榮絞盡腦汁扳回自己的局面,卻已是到了第三日下午~~第二日沒法出門。當他使出神鬼難測手段,在眾多荊棘之中殺出唯一一條勝利之路,當那一手落下時,放牛娃那輕輕的,如飄在雲端的“好”字,又恰到好處的響起。似乎在說,你所有的殫精竭慮,挖空心思,我都早已幫你想好了。

從那以後,每當林門的弟子們來遮月亭下棋,那牧童都會牽着一頭黃牛前來駐足觀看。看到酣時,偶爾也會輕輕的道一個“好”字。不過林門弟子很快就發現,這個好字可不是輕易得的。

首先這一手本身得有相當水準,要麼極複雜,要麼極隱秘,要麼極巧妙,要麼極深遠。總之,普通平凡的招法是沒戲的。

其次,這一手得對局面產生相當重大的影響,即使不是劣勢中反敗為勝,也得是相持中打開局面,最不濟優勢中敲定勝局。輸定出妙招仍是輸定,或贏定時出招贏的更多,小牧童是不會理的。

最為恐怖的是,林門弟子們發現,得到“好”字的妙手,好像是無法抵抗的。什麼你出一個妙手,我以更巧妙的手段還擊,這種情況根本是不存在的。別說還擊了,化解都不能。當對方得到一個好字,那便意味着......他要贏了——如果不再犯錯的話。而自己該做的不是憤然反擊,針鋒相對,而是應該立正挨打,默默忍耐,把損失減到最低,然後再尋找或等待機會。

很快,輸贏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

“今天你下得不錯,又贏了!”

“別提了,一個好都沒有,全是些臭簍子......”贏棋的人依然沮喪。

“我中盤那一挖咋樣?你們聽到了沒有,我今天也得了個好,要不是最後打個大勺,哪會輸掉半目......”輸了的人眉飛色舞。

其實他們心中都已經清楚,牧童的水平一定是很高的,起碼比他們所有人都高。作為追尋棋道的棋士,可以以師事之。但是想起要與這樣一個瘦瘦小小的放牛娃討論,甚至向他請教圍棋,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何況這世上,還沒有誰憑着幾個“好”字就成為高手的。

總要下一盤才行。

作為當代本因坊、准名人的次子,棋聖秀策的師侄,未來林門的掌門人,林秀榮自認向道之心無比堅定。就算這小孩是比自己更加妖孽十倍的天才,我也不會有任何嫉妒之心。嗯,那簡直是一定的,或許失落是有一點吧,但是向道之人每多一個,向道之才每多一分,棋道的奧秘每多揭露一點,那都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

那便下一盤吧。未來掌門很快作出了安排,由實力與自己最為接近的師弟林有飛鳥發起挑戰。但對方可能並不想和他下,包括自己在內,共有五人得過“好”,說明水平是對方認可的。人太多是不行的,有借勢壓人之嫌,就算對方不在乎,也要替他想在前面。便是這五人,任他挑選了。

林秀榮望着雨絲,努力回想自己的安排有沒有問題。畢生第一次向門外之棋士發起挑戰,總不能做出失禮之事。自己是棋所剛剛定下的三段,對方的棋份不可能高過自己,那麼他若不與自己下棋的話,便不能用這張石桌棋盤。也不能像往日那樣隨便,用石灰畫太過兒戲。林有飛鳥早已帶好了直尺與石刻刀,挑戰被接受便現刻棋盤。六人下三盤棋,也不顯得我們刻意找他了。

一切都安排的頗費苦心,但是該來的人還沒有來。正在焦躁時,卻聽得一陣有些刺耳的草笛聲傳來,緊接着那牧童一手牽牛,一手緊按着嘴裏的草葉,從山腳處轉了過來。吹得兩聲過後,葉子破了邊,又從褲兜里拿出一片繼續吹,甚是嘲哳難聽。

對於等待的五人而言,卻無異於聽到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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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棋之惡魔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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