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故人之子
霍翎上前走那一步,落在玄機眼裏。不知怎麼的,讓她想起了前幾日黃沙漫天席捲,在李瑤之的壓制下的情景。
她親耳聽過到李瑤之說過“龍脈鑰匙”。
紅崖地底世界被推倒的那口大鋼爐,那裏丟失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龍脈入口,龍脈鑰匙!
一切都在逐漸浮出水面,這一切此刻全部牽繫在寇占星的身上。
玄機心思隨風動,從記憶中回過神來,在霍翎上前一步正當開口的時候,率先道:“霍青魚可走,寇占星走不得!”
話音落下,霍翎沉凝了下去,周身似乎也冷卻了下去。霍翎短刀橫起,指向寇占星,“山上土匪打家劫舍,殺人如麻,我不會讓他枉死在你們手上,他得跟我走。”
然而,玄機亦走過去,揮手示意曹猛行開,逕自蹲下身拽起寇占星的衣襟,“他既不是你們霍家村的人,也不是不荒山地界居住的百姓,你說帶走,就帶走?”
“此乃我故人之子!”
霍翎一聲大喝。
然而,玄機卻站了起來,伸出一手喊了聲“取鱗”,扛槍的手下將長槍一扔,玄機張手握住。
玄機橫槍在手,揮動取鱗朝天掄了一大圈,銀光寒閃之際,槍頭直接落在寇占星的咽喉上,聲音如寒霜噴薄而出。
“從我手中帶走他不是不行,除非帶走屍首,否則誰也休想!”針鋒相對,玄機將目光轉向寇占星,“你可以繼續叫喚,讓她來為你收屍。”
玄機的槍冷,聲音更冷,聽得原本想反抗的寇占星渾身一顫,再不敢叫喊咆哮。
霍翎見狀,血氣一上,握刀的手更緊,“你……”
霍青魚見狀,趕緊上前遮擋住母親,“娘,寇占星在山上不會有生命之虞的,強行帶走恐怕不行。”
他雖然不知道玄機為何會忽然對寇占星反目,但她扣他,必有其道理,絕不是為了殺他。仟韆仦哾
最終霍翎妥協了,帶着霍青魚回村裡去。
臨走時,霍翎不發一言,卻只朝着玄機那邊的方向看去,也不知道是在看她,還是在看寇占星。
寒槍抵觸在喉嚨,那種尖銳冰涼的威脅讓寇占星不敢一動,他咽了咽口水,“能,把這玩意拿走了嗎?”
玄機目送着霍青魚和他娘離開,神情淡淡的,側首轉向了寇占星,“你冒死孤身去紅崖,到底拿走了什麼?”
寇占星痛苦的眼裏一滯,隨即又躺在地上作嚎叫狀,“我能拿走什麼,全身上下不都叫你們搜了個遍,我也以為父親標記的點就是龍脈入口,可找不到哇。”
“是嘛!”玄機輕挑眉峰,卻半點不信他的話,她睨着此人良久,靜默聲中,淡淡問了一句,“寇占星,你是否怕我進入龍脈?”
這次,寇占星再不言語。
有風吹過,簌簌薄沙過拂過眼瞼,玄機望着一反常態靜默下去的寇占星,心中也摸着了答案,她讓人將寇占星帶回去,關着!
其餘人都散了,該幹嘛幹嘛去,唯獨玄機一個人站在這山門前,瞭望前方,心裏幽幽的,一片昏暗,知道前路在何方,卻又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偌大的不荒山,她的宿命,究竟從哪裏來,又該回哪裏去?
“機姐!”白花花的聲音從身後弱弱傳來。
玄機轉頭看去,白花花嬌小的身子站在身後,沒有了平時那般嬌縱的模樣,看將玄機的時候,甚至有些茫然。
“怎麼了,花花?”
白花花走上前去,卻仍舊不忘回首看寇占星被帶走的方向,“一定要找龍脈嗎?像現在這樣在山上過日子,大家每天在一起多開心,不好嗎?”
玄機一愣,霎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白花花眼裏的茫然是何意,但旋即又想起紅崖一役,她都至今心有餘悸,何況白花花他們。
玄機拉過白花花,將手撫過她的腦袋,似看手足般,“人生系浮萍,根在哪裏,就飄回哪裏。花花,我從龍脈里出來,自然得找。”
“可這裏,不好嗎?”白花花不解。
好,當然好!
可玄機卻一時半會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堪堪垂首看着自己的手,肌膚觸感,手指靈動幾乎與人無異,在日光照影下,蔥蔥如玉,握槍時又那般有節。
她徐徐開口,言語如蒙煙雨般輕然繚繞,卻又倍加小心,“花花,我是邪,你們不怕我嗎?”
這個世界人與邪不兩立,對她這種機械製成人,究竟是怎麼看的,玄機難以琢磨。
白花花怔怔地,“起初,定然是怕的,可仔細想來,我們不是聚嘯於此,義字當頭嗎?違背信誓枉為人。”
玄機絕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起初上山,玄機對山上這幫歪瓜裂棗並不抱有多大的寄望與信任,文不行武不通,不過是烏合之眾罷了。
可相處下來,他們恩怨分明,生死明義。
紅崖一戰時,孤身深入,生死之際她幾乎以為此後黃沙埋骨,再無人尋。萬沒想到最後一刻,不荒山上的兄弟會帶着取鱗歸來。
那一刻,玄機死寂的心是澎湃的,是感激的,也是……天翻地覆的。
思想間,眼眶中有氤氳之氣升起,玄機只覺鼻頭塞塞的,她垂首帶着淡淡的欣慰,拉起白花花的手,青蔥握住花花略微帶着肉的手。
玄機說:“探花是個書獃子,曹猛和葫蘆又太糙,有些事不知該如何與他們說,花花,玄機何德何能,醒來能與你們相逢。”
“機姐,你說什麼呢!”花花向來在一幫大老粗身邊,幾曾這麼煽情過,一時反倒有些羞赧。
“可……”玄機緊握着她的手一緊,連說話的時候都屏住了呼吸。
花花覺察到玄機的嚴肅和緊張,一時不解。
“可我非得找到龍脈不可,找不到,我會死。”玄機將實話托出。
花花一震,“怎麼會?”
“械人的生命依託於程序,在我這具身體開始之際就依照着創造者設置的程序而行,從我醒來的那一刻,這具軀體就進入了倒計時。花花,我有自己的生命,我需要去解決這道程序,我得儘快找到宣姬!”
玄機不知道自己這麼說花花能聽懂多少,但她卻說得異常認真,她鬆開了手,看向前方這片茫茫沙地。
不荒山地處西南,卻是一片漠化之地。
在這片寸風能吹寸土的貧瘠之地,總有一處地方埋葬着她想要找的歸宿,她歷經了地球的輪迴,重回這一世,不願,也不甘心……只做一架依附於程序的械人。
她說:“花花,我想為自己而活,拋開宿命,當一回自己!”
不是宣姬的傀儡,不是誰的械人!
紅崖里的那些械人,太可憐,也太可悲了,她絕不想重蹈他們的覆轍。
花花似懂非懂,看着玄機的時候心裏堵得慌,玄機回過頭來看到她這樣,想開口詢問的時候,花花卻道:“就是得找到龍脈,就不會死對不對?”
玄機一愣,笑了,點點頭,“可以這麼說吧!”
宣姬讓她找,定然有其道理。
花花點點頭,不管聽不聽得懂,便只要死記這一件事就夠了,“所以,寇占星肯定是知道什麼,你才囚他的,對不對?”
說著,沒等玄機回答,白花花轉身往寨子裏跑去。跑到一半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回首對玄機說:“機姐,你要是喜歡霍家那青魚,我們就替你將他擄上山來,當個壓寨相公。”
玄機一時不知如何應答,沒想到花花會看穿這事,更沒想到她會說這話。
“我們是土匪,喜歡就搶。”花花不忘叮囑,說完便轉身大步跑去。
聽到這話,玄機訕笑而起,她忽然發現花花真是個可愛的女孩,扭身跑去的身姿也是那般乾脆利落,毫不扭捏。
“霍青魚啊!”
玄機輕嘆一聲,眼裏劃過一道旁人難以窺見的纏繞,饒於心尖的,是當時在黃沙漫天之際,殺戮者已然折戟沉沙,她則一身殘破。
玄機或以為,自己也會死。
在臨倒下之際,是他挽住了自己,剪開眸光那一刻,玄機看到他逆着風沙艱難前行的身影,他生死不棄,在風暴中帶着她苦苦求活。
便是那時候,霍青魚的身影如同烙印一樣,自此烙在了心頭上,才會有山洞那一夜的意亂情迷。
纏綿之際,她忘卻了自己是械,也忘卻了他是人,忘卻了外面狂風,忘卻了生死一遭。
那一刻只有霍青魚沾滿濕意的臉頰輪廓,撫在她掌心的那一刻,玄機知道自己的心是跳動的,是真實的。
她忘情忘我地淪陷了進去。
風拂過,有青絲自頸邊撩撥,將玄機從沉思當中撩回。她看了一眼山寨下面霍青魚和他娘離開的方向,蜿蜒山路上此際就連塵埃也落定了,甭提還能看到他的蹤影。
目之所及處,哪還有霍青魚,玄機心中的溫婉頓時掃平,她不禁冷哼了一聲,伸出手將山道旁邊一棵將枯未枯的黃柳折下一枝,忿忿的甩着手中折柳。
“他娘那般難纏,誰稀罕擄他上山!”
……
霍家村一行人,從不荒山互道霍家村。
行路時,村民們倒是時不時互道平常,只有霍翎母子兩人,一路上沒人開過一口。
霍翎短刀在手,眉目凜凜,儼然大當家的派頭與威嚴,村民們也見怪不怪了,可霍青魚是她親兒子,看着母親這樣子,他心裏是知道的。
母親在生氣。
回到村子裏,村民們在村口等待,遠遠地看到一行人歸來,統統圍了上來,霍翎與之寒暄了幾句,吩咐了村民們應當防守的事宜之後,回過頭來瞪着霍青魚。
自從紅崖沙暴過後,霍青魚就一直沒再回來過,一連好幾天。
村民們這會見到這小子安然無恙歸來,自然也喜笑顏開,霍青魚在其間難道開懷,大家無事真好。
可霍青魚對上母親的眸光時,臉上的笑也戛然止住,“娘!”
“隨我來。”霍翎淡淡地開口,逕自轉身朝前面走去,霍青魚緊隨其後。
村子被殺戮者摧毀過一次,又逢沙暴來臨,此刻斷壁殘垣不說,就連許多房屋連頂都被掀了,經過連日來的重建,一半房屋才剛建好,平時用度都用家裏地窖存糧撐過去。
霍青魚跟在霍翎身後,原本目光還有些垂喪,但是他看到母親的背影,約莫能猜得到她在生的什麼氣,如此想着,霍青魚不禁將腰板挺直起來。
有些事,須得面對的,遲早的事。
母親沒有帶他回家,而是繞到村子的東邊,那裏有一座老屋,只供奉霍氏祖先,人們敬畏,也不曾褻瀆,所以常年上鎖,只有村裏有大事發生時,長輩們才會打開祠堂大門,進去商量。
母親將他帶到祠堂來做什麼?
霍翎推開祠堂的門,經歷了一場風暴之後,祠堂里堆積了厚厚的一層黃沙,開門的時候甚至有沙塵從門縫上落下來,揚了一臉的塵。
霍青魚還在揮手,撣去這眼前漫飛的塵埃,卻聞得霍翎冷喝了一聲:“跪下!”
霍青魚怔住,看母親臉色鐵青時心下一凜,沒有異議,將衣擺一撩便向著祖先靈位跪了下去,目光直望,祖先的牌位也撲滿塵埃,早已見不到下面漆金的字。
但是,牌位上的字或許見不到,可刻在祠堂兩邊匾額上的字,卻像鴻壑一樣,無法湮去痕迹。
霍翎看着霍青魚跪着挺直的身軀,一路上強按的怒火,在此刻逐漸涌了上來,“你可知錯?”
霍青魚眸光一定,神情凝了下去,緊肅的臉上皺起了額間一道輕痕,抿了一下唇,才道:“知!”
此時的霍青魚一臉嚴肅,雖說跪在地上,卻隱約頂天立地,與平時那個嬉戲玩笑的模樣判若兩人。
“擅自進紅崖,與械人為伍!”末了,霍青魚又添了一句,“不思歸,害母親擔心。”
霍翎看着霍青魚,眉目凜然間間雜着怎麼都掩飾不了的痛苦,她逕自走向兩邊的匾額,伸出手親手抹去上面的塵埃。
露出了匾額下面的字,只見兩邊匾額,一邊刻“戍守”,一邊刻“誅邪”!
“自二十年前上陽京畿新皇登基,成立誅邪司,世人就註定不與邪為伍。”說著,霍翎抬頭看着的其中那扇刻着“誅邪”的匾額,若有所思。
許久之後,霍翎說了一句讓霍青魚震驚的話。
“世人都只道誅邪司設立在上陽京畿,不,不是這樣!誅邪司不是李瑤之登基之後才設立的,早在他在離開不荒山的前一夜,便設立於此,命我霍家戍守於此。”
“天子誅邪,早有此心,不荒山裡埋藏的所有的邪,一個都逃不掉。”霍翎的聲音逐漸冷了下去,聲音也逐漸硬哽了起來,“你聽到沒有霍青魚,我們是誅邪的,誅邪的!”
霍青魚豁然側首,看着自己的母親,久久難以置信。
“娘,你是說,這裏……是誅邪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