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生死成碑
玄機在白花花的陪同下,下了懸崖,從攀繩上下來的時候,玄機立定在懸崖的山壁旁,一時怔忡。
恍惚間,才歷經一天一夜,竟有種恍如隔世,不敢相認的錯覺。
眼前的紅崖,還是最初被老虎追趕誤入時候的那個紅崖嗎?還是那個鱗次櫛比,房屋錯綜交疊,燈籠映夜輝煌的客棧嗎?
那時的紅崖,宛如深藏在世界之外的一處神秘之地,隨着夜色悄然而亮,又隨着白晝降臨而隱,就像一處會呼吸的地方,活着的地方。
哪像現在。
放眼望去的時候,入目皆是廢墟狼藉。
最前面的客棧大門,兩根頂樑柱轟然倒塌,折斷着半截插在地上,半截被烈火燒得炭黑。
後面一衣帶水的房屋,原本層疊着的,一層層昏暗卻又輝煌的圍樓,從中間客棧門倒塌的地方開始,牽扯兩邊連綿着傾塌。
無數碎片與燈籠,黯淡無光,處處斷壁殘垣,處處觸目驚心。
有風吹過,迷離起這片廢墟上的灰燼和塵埃,吹過臉頰時,玄機微微側首,微闔眼瞼。她鬆開白花花攙扶自己的手,逕自艱難移步,朝着前方廢墟的方向走去。
身旁的土匪們,一個個七嘴八舌,誇張地訴說著在懸崖下面,是如何將那架殺戮械人給拆卸下來的。
的確!從之前連着懸崖的小徑上,芥地草已經難以再見到了,唯一剩餘的,只有稀稀拉拉的金屬殘片,再不復半點殺傷力。
這群人,平時看着亂七八糟,到頭來,卻當真是讓玄機吃驚啊!
玄機側首看去,土匪們灰頭土臉咧嘴笑呢,就連白花花也難得一見的嬌羞一笑。玄機伸出手撫了撫白花花的頭,道:“辛苦你們了。”
說著,玄機靜止往前走。
原本身上的傷就足夠重的了,現在地面又無數堆砌,走起來屬實艱難。白花花要上前來扶,玄機伸手推開,逕自默然往前走。
目光所及之處,亂石成堆,廢鐵成墟。
玄機踏過亂石,走過廢墟,恍惚之間看到那沙石亂葬的下方,那讓人心痛的蹤影。眼前閃過銀鞍白馬,颯沓流星的蹤跡,那匹曾於黑夜中奔跑而來,劃破黎明的颯爽蹤影。
不覺,黃沙迷離入眼,竟乾澀得難受,有滾燙的餘溫在心尖處來回,輕灼着心。
走到亂石堆旁,玄機蹲下身去將那些亂石撥開,憑藉著記憶中摔下來的位置,一點一點地刨開亂石。
掛在懸崖邊上,生死一刻之際,玄機與老白對視,那一刻於她而言,老白不是畜生,而是一個肝膽相照的夥伴。
老白在那一刻也是害怕的吧,玄機看到它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顫動的神色。可饒是如此,它還是那樣義無反顧。
亂石被刨開,露出裏面鬃毛帶血,如踏雪紅泥,落在千山處,飄往千山外。
老白宛如沉睡了去,再不是那匹懶散又無賴,任之往西東,全憑個性的老馬。此刻,它狼藉、安靜,卻不屏神駿。
玄機略顯金屬光芒的指尖顫顫巍巍地清觸上老白的鬃毛,它上面的血跡也乾涸了,再難一動,這半安靜的模樣,倒是與剛遇到這匹馬的時候差距極大。
玄機恍惚記得,這是一匹人精似的馬,吃硬不吃軟,極能察言觀色。
“身為畜生,就要有任人驅馳的覺悟,如果連這點作用都沒了,我就給你一刀痛快!”當初若不是遇到玄機這樣的狠角色,想必,它悠然是不荒山地界最老道的馬吧。
如此想着,玄機不覺彎起了唇,指尖的金屬一下一下地順着它狼藉的鬃毛時,終又止不住心頭的那滴滾燙,悄然滑落臉頰,落在死去的白馬身上。
“好老白,如有來生,咱們還在不荒山相聚,下次,絕不會再讓你受苦了。”她默默地說著,默默地從旁邊拿起一根壓得變形了的廢鐵,在旁邊挖開。
曹猛等人見狀,趕緊上來幫忙。
兔死狐悲,收斂風骨,玄機開始懂得霍青魚當初的心境了。
埋葬了老白的屍體之後,玄機復又繞過廢墟,登入洞開的客棧內堂。
說是內堂,其實已經倒塌掀翻,露天席地了。旁邊連着的圍樓牆壁也斷的斷,倒的倒,原本用客棧來掩飾後面的地底世界。
現在,客棧也倒塌了,背後的紅崖世界也傾透在所有人跟前。
站在客棧堆起的廢墟高處往下望,紅崖世界彷彿整個紅崖被砸出的一個深坑,平時悄無聲息地掩藏在這片夜色輝煌之中,現在客棧倒了,它也乍然見天日。
紅崖世界,也再非昨日所見的紅崖世界。
原本的古、現交錯的街景,饒是斗拱飛檐也好,饒是鋼鐵籠屋也罷,此刻也全然被流淌充填過來的熔漿所溶,所蝕!
紅崖世界,就像是被溶掉下半截的巨人,下半截的景緻全然和熔漿融為一體,上半截則還依稀能看到它的原本的弧度輪廓。
只是,熔漿所過之處,皆斷流。
這些景緻此刻歪斜的歪斜,被融掉的融掉,此刻傾塌在這個偌大的深坑裏面。
熔漿流淌,充填滿整個紅崖世界。
鋼爐被毀,流淌出來的熔漿歷經不荒山一夜急驟降溫,又歷經風暴肆虐,此刻熔漿已經冷卻,硬化成了比鋼鐵還硬的金屬疙瘩。
這些來不及被溶化的建築,就這麼被硬化在金屬疙瘩里,整個紅崖,皆是如此,還有沒來得及逃出來的誅邪師和械人……生命在此刻與鋼鐵融為一體。
殘破粗糙與滄桑斑駁,盡數定格,生死成碑。
極目望去,被推倒的鋼爐的地方,業已冷卻。現在的紅崖沒有宣姬,沒有冼雄獅,沒有了流光溢彩的青紫霓虹,也沒有那些個破舊襤褸的留守械人。
靜默塵埃中,從邊上廢墟裏面有廢鐵被推開,從客棧的二層樓處像是老鼠一樣地有什麼東西一動,閃過一道青灰色的身影。
若不仔細看,以為是風吹過,掠倒旁邊的廢墟。
玄機指着向那邊去,“抓住他。”
曹猛上前去,踏足廢墟上的時候,將躲藏在裏面的寇占星給一把拎了出來,寇占星叫嚷的聲音頃刻傳來。
“是我,是我占星啊!休要誤傷,自己人,自己人!”
一見是寇占星,曹猛卻鬆開手,“嘿,你什麼時候來的,沒見你什麼身手,居然沒死。”
“怎麼說話呢二當家,在下福星高照,自有家父在天之靈……”
寇占星的話還沒說完呢,玄機一句話則的打斷了他接下來雙手高舉將要實行的長篇大論。
“把他綁起來。”
所有人皆都一愣,似乎不明白玄機怎麼忽然如此的發話。
寇占星也不明所以,但是曹猛這次卻忒有眼色了,看到玄機這嚴肅緊繃的神情不似說笑,於是在寇占星正想開口的時候,一個擒拿將他壓肘在後。
寇占星叫嚷着,“綁我作甚?”
“昨日紅崖傾塌前,我遠遠地似乎瞧見,你的身影往鋼爐那邊去。”玄機移步,越過眼前阻擋住兩人之間的廢墟,來到寇占星的跟前。
玄機近在咫尺,往日裏颯爽美人風,此刻寇占星抬眼一望,卻從那颯爽之中瞥見了一絲滄桑與殘破。她臉上淡淡的痕迹從臉頰連接至而後,雖說仿生皮融合速度驚人,但這抹還沒消去的痕迹,足以讓寇占星清楚她經歷過怎麼樣一場苦戰。
“你看花眼了吧,紅崖都傾塌了,我去鋼爐作甚,找死嗎?”寇占星輕聲哼笑了出來,搖着頭帶笑,“就你我之間交情,為這事綁我,不值當。”他說著,開始動手掙開曹猛,“鬆開,我和你們當家鐵着呢!”
曹猛也摸不準玄機到底是幾個意思,看着玄機沒有下一步命令,訥訥的喚了一句:“機姐?”
然而,卻在寇占星掙開曹猛直起身來的那一刻,也不用曹猛出手,而是逕自飛起一腳落在寇占星心口上,痛得他往後仰的時候,玄機撂他雙腳。
寇占星無法招架,登時整個人倒在地上,捂着心口,伸着食指指着玄機的那一刻,“你好狠”的話還沒說完呢,玄機一腳踩上他心口,半蹲在他跟前。
居高臨下,她審視着寇占星,目光灼灼似火,似要將他燙穿。
“換做旁人,我會許還會看錯,但你寇占星嘛,化成灰我也認得你。”說著,她又將足下一用力,“你這人平素貪生怕死,卻在生死關頭往絕路上跑,決計沒那麼簡單。”
“你這可就冤枉我了,”寇占星信誓旦旦的,“我是擔心你的安危啊,誅邪司深入紅崖世界,談倘有不慎,有去無回,你可必要朝向壞處想,我是忠的!”
玄機一笑,言語中帶着幾分嘲諷之意,“你這人嘴裏能跑馬,說出來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還有待斟酌。”說罷,玄機眼底眸光一冷,將腿一縮回來,吩咐曹猛,“搜他身。”
寇占星一無是處,紅崖這一戰殊死較量,他卻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形跡可疑,玄機想不通他究竟想做什麼。
她尚且帶着狐疑看向紅崖地底,暗自沉吟:“難不成,龍脈的入口,宣姬藏在此地?”
但回首,看到寇占星被曹猛搜身時候的模樣,又不像是找到了龍脈的樣子,如果找到龍脈,他也決計不會逗留至此了。
玄機想不通這人葫蘆里還藏着什麼葯,但他絕對不老實。
“機姐,搜不到。”曹猛將他身上全過了一遍了,也沒搜到什麼。
“我都說了,我真是忠的,騙你不得安生。”寇占星叫叫咧咧的。
玄機不管,兀自轉身,指着不遠處沒有徹底倒塌的圍樓,圍樓旁有一根傾斜的木柱,“吊起來,什麼時候說實話了,什麼時候放他,一直不說就……晒成干吧!”
玄機說著,也不願意和這人耗着了,她想要自己下一趟紅崖再查看一遍。
一聽到要吊起來,寇占星差點腿軟,“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眼見曹猛上前來拽着他的衣領,一路翻過廢墟就要朝那根傾斜木柱走去的時候,寇占星大喊:“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玄機停下了腳步,側首看他。
寇占星甩開曹猛,“別碰我。”他說著,伸手將自己的腰帶解開。
曹猛在旁大斥:“好你個不要臉的,打不過就脫褲子,老子一拳崩了你。”
寇占星從自己的腰帶纏住的地方取出一本泛黃的書冊,“是這個,家父遺留的天官下冊,我按照書中指示,前來尋找龍脈而已。”
“可家父委實胡來,不分東南西北,亂指一通,實在找不到啊!”
曹猛將他手裏那本冊子一抽,但又想起他藏的位置,瞬間帶着嫌棄,“你可真會藏。”難怪剛才搜身的時候沒找到。
玄機接過那下半本冊子,睨着上方,字體與天官一冊倒是相同,可見出自同一人的手筆,可這下半本所記載的,卻遠比上半本詳實。
“你果然不老實。”玄機將冊子收走,依舊轉身想下紅崖,她到底還是想自己去看上一眼踏實,轉身之際吩咐曹猛:“綁好他,別叫跑了。”
“得咧!”
“我這都老實交代了,怎麼還要綁啊?”寇占星叫苦連天,依舊反着雙手被曹猛牽着走。
曹猛這大老粗,也無半點溫柔,扯着的寇占星就是往廢墟下面走去,寇占星踉踉蹌蹌的,半被扯着半跌下去,一路在曹猛後面高喊:“你慢些,慢些……”
曹猛假裝沒聽到,依舊扯着他昂首闊步。
寇占星不斷咒罵那死糙漢,被拉扯的時候往前一撅,整個人往前撲的時候,右腳的鞋跟一松,差點沒將鞋穿穩。
露出鞋底處,那塊燙金的牌子。
寇占星一個機靈,趕緊將鞋用力一踩,又穿了回去,又恢復一副罵罵咧咧的模樣。暗中則是將腳底每一步都踩夯實了。
所幸剛才無人看到,否則的話……寇占星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這東西,是他從鋼爐底下找到的,可關乎龍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