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風卷霓虹

第三十五章 風卷霓虹

夜風卷着狂沙,在整片不荒山地界肆虐狂妄着,卷過炊煙村落,卷過蒼莽山崖,呼着嘯着掠過鋪滿地面的芥地草。

遠方瞭望台處,烽火台很好的隔絕了風沙,卻仍舊隔絕不了漫天的寒霜。霜天下,烽火台後面的窯洞裏,時不時傳來女子痛苦的嚎叫聲。

瞭望台上,葉輕馳擁劍而眠,似乎無視於這漫天風沙。只偶爾眼瞼處羽睫微微顫動,如此冷若寒霜的男子,細看,竟也有這般如玉般溫潤的時候。

到了下半夜時分,風沙吹得更甚了,就連這烽火城牆也抵擋不住外邊的風沙。

葉輕馳微睜冷眸,淡淡道了句,“沙塵要來了。”

在這片常年沙塵漫天的地方,要來一場大的沙塵,其實也並不顯得多奇怪。只是,望着雲天清澄的夜色逐漸隨着風沙渾濁了下去,葉輕馳不自覺的往腰間一探。

飛輿還在!

竟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葉輕馳竟有了下意識摸飛輿的習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葉輕馳驀地將手給收了回來。

他有些懊惱與掙扎地低着頭看向腰間佩掛着的飛輿,喃喃自語着,“我知曉自己已然犯了誅邪司大忌,我應當……扔了你的!”

飛輿裏面裝有什麼,唯有他知曉。

九尾那足以銷人魂魄的身段與笑意,始終纏留在他指尖,葉輕馳收回的手幾度要將飛輿裏面那塊晶片扔掉,可最終他都難以下決心。

直到窯洞那邊,有一個當地的大夫被人看着走出來,葉輕馳才從這躑躅中回身,躍下瞭望台迎了上去,“怎麼樣了?”

自從祭祀台下,玄機將葉丹霄重傷並推到水下,葉丹霄的傷勢便愈發的重了。

大夫搖着頭,“兩邊肩骨碎裂嚴重,傷口又逐漸擴大感染,姑娘高燒不下,怕是……怕是難撐。”大夫深怕說錯話,總是小心翼翼。

“怎麼可能難撐,誅邪司出來的人……”言語聽到這話時止不住的激動了,一把拽起大夫的衣襟,雙目欲裂。

大夫畏縮成一團。

正當這時,窯洞裏傳來葉丹霄奮力一喊,“兄長!”

葉輕馳鬆開了大夫,朝手下使了一個眼色,讓人就愛那個這大夫送走,自己則走進窯洞裏去。

窯里輕燭搖動,依稀照影,映得躺在床上的葉丹霄彷彿隨時要撐不下去了的樣子。葉丹霄着着白色單衣,血從雙肩傷口處滲透出來,將兩年床板都染得鮮紅。

葉輕馳做到床榻邊上,心疼自家妹子,“丹霄,你莫要怕,不荒山貧瘠,找不到好的大夫和葯來醫你,我這就讓人護送你回京畿,京畿有最好的……”

“我撐不下去了!”葉丹霄一把抓住葉輕馳的手打斷了他的話的。夜晚如水冰涼,可她全身上下卻早被冷汗侵透了,她緊咬着牙關溢出一句,“我不會放過她,死都不會。”

葉丹霄抓住葉輕馳的手,用盡所有力氣握着他,可手一用力又牽動兩邊肩胛,那痛鑽心裂肺,難以忍受。“兄長,求你幫我,幫幫我!”

“我一定會將她誅殺。”葉輕馳咬牙道。

然而,葉丹霄卻搖着頭,“給我凶葯,我想活着!”她一邊說著,一邊有眼淚從眼角劃過蒼白的唇邊。

凶葯!

葉輕馳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臉色一冷,就連和葉丹霄握着的手也忽然一松,他站起身來,“那是用來訓練死俘的東西。”

誅邪司的最高首領曾研發出一種藥物,用於訓練最底層將死俘虜,名喚“凶葯”!

但凡喝下凶葯的,渾身僵硬如鐵,生命跡象也隨之僵化,不畏刀劈劍砍,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不戰到徹底死去,絕不罷休,用於前鋒衝殺再好不過了!

這東西,一旦喝下去,葉丹霄就相當於死去了,只有一具傀儡。

這是葉輕馳不願意看到的。

可葉丹霄卻哭號着出來,“我這樣,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葉輕馳站在那裏不動,閉着眼無法下抉擇。

葉丹霄見兄長不給回應,強撐着自己一個翻身,卻滾在了地上。葉輕馳要去扶的時候,卻被葉丹霄反手抓住,她哀求着。

“京畿千里,就算送我回去,也只有死在途中一條路。我寧可,用這副身軀,親手去殺了她,我一定,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葉輕馳何嘗不知道她說的都是真話,他看着葉丹霄生不如死的模樣,終究忍不住動搖,“你確定?”

葉丹霄緊咬着唇,眼淚和頭一塊點下。

燭光投影下,葉輕馳拿出一管黑色的藥水出來,映着幽幽燭火,略微顯現出了金屬的顏色,看到這“凶葯”在眼前,葉丹霄原本激蕩的心,此刻定了下來。

外頭,任憑風聲呼嘯,捲起漫天狂沙,快到凌晨的時候更甚,風沙掠過烽火台,即將席捲到整個不荒山地界。

風塵越發漫卷,就連地處紅崖底下也無法倖免。

紅崖地底!

霍青魚從長街主幹道繞到後面去,是意排排佇立的民居酒肆,在逐漸變得肆虐的狂沙下,酒肆樓牌的燈火也被吹得搖曳不已,身影搖晃。

雖說長街主幹道上燈光驟暗,但禁不住這後頭街道還有依稀燈火偷偷光明着,如螢火微微,和着風塵一道搖晃。

青石板,木樓牌,風卷霓虹紙燈籠。

周圍到處是鑲嵌在後街這些牌坊上的招牌,招牌上霓虹交錯着青藍暗紫的燈影微光,煞是冷艷。微光照在霍青魚的臉上,他提步走在青石路面上,時不時有聚集在酒肆前喝酒的械人斜過頭來盯着他。

有臉上仿生皮從鼻樑處橫裂開的;有眼睛上似是戴着四方的一副眼鏡框,框架耀着綠光;有身上拼接了各種陳舊的鋼鐵,看不出換了多少次了的……這些人看上去更像是隨時要報廢了的樣子,可仍舊活躍在漆黑深夜中。

霍青魚分不清這些目光是敵是善,橫豎是冰冷的,他只能拉了拉自己的衣領,低着頭壯大膽子繼續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一隻手臂橫檔在他跟前,攔住了去路。

霍青魚抬頭一看,眉心不禁一皺。

眼前這個人,怎麼說呢!頭上帶着一頂黑色的檐帽,身上穿着湛藍色的軍裝,肩花從肩膀斜跨到黑色腰帶一側,腳下的軍靴筆直,使得這人從上到下透露着一股不講情面的冰冷。

這樣的裝扮這樣的人,霍青魚從未見過,但這張臉,卻讓霍青魚瞠目結舌。

“葉輕馳?”霍青魚禁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還沒等霍青魚反應過來,這個身穿軍裝的“葉輕馳”面無表情,渾身冰冷的朝着霍青魚一出手,霍青魚還沒看清楚他手中拿的,似乎是……麻袋!

登時只覺得眼前一黑,直接被這人套走。

在一片漆黑與顛簸之中,霍青魚只感覺被人往裏面一扔,悶哼了一聲,周圍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唯唯諾諾,但不再像那些械人異樣冰冰冷冷。

“砰”的一聲,門又被關上了。

霍青魚從麻袋裏鑽出來,適應了周圍的漆黑之後,瞳孔開始聚焦,忽然聽得有人喊了一聲,“是青魚!”

霍青魚聽出來,這是村裏的人。當下一喜,他起身來朝聲音的方向尋去,只見村裡老少全部聚集在角落裏,見到霍青魚的時候,他們臉上皆是又驚又喜。

“大家都沒事,太好了。”霍青魚暗道踏破鐵鞋無覓處,本來想出來尋他們的,結果歪打正着。

看了看周圍,這裏是個地牢一樣的地方,凹陷進去的地方,抬頭看是天井,村民們則都被關在這天井裏。

而另一邊角落,霍青魚則發現是不荒山那群土匪,為首的是鼻青臉腫的二當家曹猛。

這些人雖說是土匪,但這次械人襲村他們也是用儘力氣拚死相救,霍青魚感激的看了他們二當家一眼,沖他微微感受致謝。

土匪們脾氣甚大,曹猛更是看不上這清瘦的小子,當即白了他一眼,咧咧着問:“喂,小子,我大當家呢?”

“他們不會為難她的。”霍青魚猶豫了一會,沒有說出玄機身份,人們都暫時被關在這裏,那些偽裝成人的“械”則在外頭。

這樣反而好認。

村民拉着霍青魚,“青魚,你來了就好,真怕你也是邪,你都不知道,夫子還有很多人,他們居然居然……”接下來的話,村民們沒有說出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來你上盡皆露出驚恐的模樣。

“別怕,我一定會帶你們離開的。”霍青魚看來看這周圍,心也沉了下去,沒有見到自己的母親,難不成母親也已經在悄無聲息之中成了“邪”?

可是,冼雄獅說過,她還是人的呀!

霍青魚猶豫了會,問道:“我娘呢?”

村民們搖着頭,在一旁的曹猛卻開口了,“她去查這次襲村的械人了。”說著,有些不爽的摸了摸自己被揍得淤青的臉,怒道了一句,“把老子一個人留這了,別讓我見到那傢伙,一定揍死他。”

“哪個傢伙?”霍青魚皺着眉。

曹猛白了他一眼,懶得開口。

但霍青魚得知了母親是去查械人的事,也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村民們和曹猛那邊的人聚攏到一塊,商量怎麼離開這裏的計策。

村民們倒是信服霍青魚的,聽從他的話圍了過來,但曹猛那邊卻一副不屑的模樣。霍青魚抬起頭嘖了一聲,使勁招手,“外頭可都是機械人,單憑你單憑我,都跑不掉的。”

曹猛一想也是,於是才大大咧咧的起來,也帶着手下的嘍啰們聚了過來。

所有人,圍成一個圈。

霍青魚在地上將外頭主幹道的路線簡單的在地面上劃出來,道:“這裏我來的時候雖然被套着,但沒感覺到那人轉了多少彎,所以應當是在這一片範圍。”他在後面街道的分岔處畫了個圈圈。

“主幹道向南是鋼鐵區,那邊是冼雄獅的大熔爐,到時候不要亂闖,我們先破出牢房,然後往北邊谷口跑就能跑出這裏。出了這紅崖世界,外頭就是舊村了,到時候怎麼回村裡,想必不用我再說了。”

霍青魚頷首看了看這地面上畫的圈圈點點,尤然出神,道:“到時候你們在前頭,只管往前跑,我和二當家掩護你們斷後,無論如何,先離開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再說。”

村民們都齊齊點頭,唯有曹猛大吼了一聲,“不行,老子不走。”

所有人都詫異的看向他。

曹猛也不避諱他的大嗓門,“老子要把頭啃樹皮的臭獅子,活活打扁。”

放眼整個不荒山地界,上一次曹猛被打得這麼慘的,還是被玄機打的。他那個時候就發誓,再沒有人能將他打得鼻青臉腫,再沒有。

不報此仇,他誓不為人。

霍青魚終於理清了他在說的誰,輕咳了一聲,然後好言相勸,“那個二當家啊,那人你打不過的。”

“誰說老子打不過,上次不過是失手……”

“玄機都沒有十全把握能勝他。”

霍青魚一句話,將曹猛亮出來的拳頭給撂下了,猶豫了半天,才又支支吾吾着,“老子,老子當然不可能打不過他,但大局為重,我就護着大家先離開。”

對,大局為重。

霍青魚見他放棄了找冼雄獅報仇,安心了下來,又說:“現在最起碼確定了之前偽裝在身邊的人,到底誰是真的人,誰是邪……”說著的時候,霍青魚心裏忽然難過了起來,他想起了那個蒼髯皓首的小老頭身影。

頓了頓,霍青魚看向村民們,目光中帶着一絲渴求的意思,“大家也知道,夫子……不是我們想像中的夫子了。”

霍青魚才說,便有人開始七嘴八舌。

“對對,他是邪。”

“就連他之前教的許多人也是,還有村口那幾家,還有守糧倉的……”

“真是太可怕了,這次村裡死了這麼些人,全怪這些傢伙,就該讓誅邪司將它們全部誅殺了。”

霍青魚聽到這話,心也更加沉了下去,他試圖說服他們,“大家也知道,村裡那些械人一直都安安分分的生活,還有夫子,他一輩子只教書育人,我們當中幾乎都是他教出來的學生,他現在孤身一個留在這裏,我們能不能……”

“留在這裏便宜他們了,就該誅了。”

霍青魚站在那裏,頓時全身有些發僵,心裏有些話哽在喉嚨處,像是夾着一塊火炭似的。他明知道有些話即便開口也是枉然,但終究還是沒忍住。

“如果,夫子不曾傷害過人,能否帶着他一塊離開這裏,繼續讓他回學堂?”

霍青魚難以磨滅在破廟中夫子那懇切的絕望和哀求,在那時候霍青魚嘴上說著,可心中到底動搖了,所以,他必須找到村民們,試圖說服他們。

可事實證明,霍青魚的想法過於天真,村民們頓時炸開了。

“這怎麼可能?那些都是邪,村子裏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了。夫子要回去,我定然不會放過……”村民們激動地,你一言我一語,直堵得霍青魚難以再說下去。

或許,夫子真的應該回到屬於他生活的世界裏來。

曹猛嫌他們煩,大喝了一句,“還想不想離開了,再吵吵下去,天都亮了。”

二當家這一聲喝,當真有效,將所有聲音全壓了下去。

霍青魚為難的看了前面那道渾厚的大鐵門,有些發愁,“這麼厚的鋼板,要打出去必定不行,得靠智取。”

曹猛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本來不是這樣的,老子上一次想找機會出去,一拳打爛了他們的門,所以後來就加固成這了!”

霍青魚看他的目光,多了幾分白,“你為什麼要跑啊,你又跑不掉。”

“喂,小子夠了啊,打人不打臉,你說這話就是不給老子顏面,我好歹是不荒山的二當家。”說著的時候,兩人已經開始動手了。

就在他們為這扇難以打開的門內訌時,忽然“呀”的一聲門被打開了,探進來的半個高大的身子,是冼雄獅半倚在門邊,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典獄長回來報告,說你這小子跑這邊來,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冼雄獅說著,一手朝腰間一握,抽出一根樹榦來,又開始啃咬咀嚼,津津有味中,還帶着三分欠扁的架勢。

霍青魚和曹猛對看了一眼,曹猛忽然“去你娘的”一聲爆喝聲出,將霍青魚像球一樣朝冼雄獅一踢過去,霍青魚措手不及,只好順着曹猛這一踢的力道,以力借力,朝冼雄獅飛去。

冼雄獅沒有防備,霍青魚這一腳直踢冼雄獅心口,將他飛出幾丈遠。

霍青魚衝著身後村民喊:“趁現在,按計劃跑。”說著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大牢外頭的街道上,一人擋在冼雄獅的跟前,為後面逃跑的村民們隔開了一道屏障。

“二當家,咱們一左一右……”霍青魚正當說著,本想說和曹猛兩人聯手,最起碼能牽制冼雄獅一段時間,可是霍青魚說著的時候,忽然發現身旁根本沒人。

再回頭看,曹猛早就跟着村民們一道按照原定計劃的路線跑去了,哪裏還管霍青魚。而那個和“葉輕馳”長得一模一樣的軍裝械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機械性的追趕了上去。

這毫無信義的傢伙,霍青魚氣得大喊:“曹猛,你不講江湖道義。”

遠遠的,只傳來曹猛一句,“你又不沒在我們山上插過香頭,跟你講屁的道義。”

得,霍青魚這下心裏越發的沒底,回過頭來看像冼雄獅的時候,發現這大叔越看,越不是好惹的,特別是他拿着那樹榦一口一口啃咬,咀嚼着再吐出來的模樣。

根本,就是野獸撕扯獵物的架勢嘛!

“小子,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話音才落,風沙狂卷過身旁發著青紫光芒的招牌,“啪”的一聲,閃着霓虹燈管的招牌被風吹得掉落在地上,這一瞬間,天地彷彿徹底湮滅了下去。

只余霍青魚和冼雄獅,對立於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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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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