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機械之芯
燈火闌珊處,玄機這般身姿立於老樹下,似乎霍青魚這般俏皮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不禁秋波一瘦,別開了顏。
霍青魚倒也大方的朝她那邊走過去。
村子還是狼藉一片,但是被殺害的一些村民,玄機已經命手下埋了,故而此刻輝映着燈籠的光,地面上的血跡依舊斑駁醒目。
還有幾個村民,事出的時候正好外出,沒有受傷,但是也和霍大當家她們失去了聯繫,正好玄機下山尋找曹猛,就將他們一併收容了。
一群兇巴巴的土匪將他們帶着,村民們也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麼,只能挨在一起小心謹慎着。這會看到霍青魚回來,這幾個村民眼裏才有了光。
“青魚,你可算回來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青魚,你母親呢?大家都去哪兒了?”
霍青魚還沒開口,就見寇占星走了過來,邊走便說:“看樣子,誅邪司把這周圍清乾淨了,這裏暫時應該不會有危險,只是不知道村子裏其他人藏到哪裏去了。”
寇占星過來時,正好霍青魚也過來,寇占星旋即似想到什麼,轉頭問:“你們村子平時有沒有什麼隱秘的地方,不為人知的。”
霍青魚想了一想,搖搖頭,可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又點頭,“有一個地方,我也是剛剛發現的。”他看向糧倉那邊的方向,那是他娘隱藏的秘密。
就是現在,霍青魚也無法確定,自己的母親,究竟會不會是邪?
霍青魚安頓了幾個村民之後,對玄機說:“我帶你們去。”只是,目光在接觸到玄機的時候,她一雙秋水總不起半絲波瀾,這讓霍青魚到底有些心虛。
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此刻說什麼都顯得刻意,於是他乾脆閉嘴,只說:“走吧!”
玄機將的這裏交給白花花照料,回頭囑咐了寇占星一聲跟上,轉身自己也隨着霍青魚的身影走去。
周圍原本錯落的房屋有些已經倒塌,斷壁堆了滿地,將原來通往糧倉那邊的路也給封死了,霍青魚只好帶着他們繞了一圈才到的糧倉。
深夜臨影,又再度回到這糧倉前面,比起昨天之前這裏還一片安寧的景象,這會整個糧倉也滿目瘡痍,看得霍青魚不知道心裏是何滋味。
他將那半掩的門給推開,手才剛觸到,門便“嘭”的一聲整扇倒在地上,盪起地上一片塵埃滾。霍青魚走到那掩蓋的地磚前面,將那地磚一掀,下面的通道口一覽無餘。
“這是什麼?”玄機瞥了一眼那通道口,信口問道。
“祭祀台下死的那個孩子你還記得嗎?”霍青魚提醒道,他指向這通道,“我後來,見夫子用村子其他小孩,重新復活了他,從這裏走出來。”
玄機陷入了沉吟當中,仔細斟酌着霍青魚的話。
寇占星卻是擰着眉,疑惑道:“這裏,不會是龍脈入口吧?”說著,他抬起眼來看了看這四周圍,“不該呀,龍脈入口這麼寒磣?”
玄機不發一言,率先走在前頭,“下去吧!”
通道剛下去的時候一片幽暗,但到了地下倉庫的時候,那裏面一片亮白的光忽如其來,玄機站在最後一級階梯那裏,一動不動的看着這個地下倉庫。
“這是個……制邪的地方呀?”寇占星接受了這下面的光亮度之後,也看清楚了這下面的一切,不覺間驚呼了出來,“你們村子可以啊!”
霍青魚走在他們最後邊下來的,“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製造這些邪在這裏面,一開始我以為他們只是偽裝成人生活在這裏而已,可後來邪卻開始襲村!”
“定然是指令崩壞了唄!”寇占星隨口應聲,他的不像尋常人見到邪那樣避之如蛇蠍,反倒是眼中驚喜連連,“父親誠不欺我,不荒山裡果然才能見到真正的邪。”
玄機聽到“指令”二字從寇占星口中說出,有些震驚,除了她之外,竟然還有人知道機械指令的事。她不禁抬起眼瞟了他一眼,默不作聲,繼續聽他往下掰扯。
寇占星在那裏這翻翻,那摸摸,一邊翻着那圓台上那架機械人,一邊嘟喃着,“這不對呀,怎麼這裏的機械全是死物?難道它們沒有安上‘心’?”
“什麼心?”霍青魚不懂這些。
寇占星卻一副你問對人了的樣子,掏出那本天官一冊來,翻了幾頁之後,“找到了!你看上面寫的,邪能類人而活,唯心是關鍵,七情六慾皆在其中,否則便只是一架鋼鐵人偶,無知無覺。”
霍青魚半知半解,看着這架上半截完美如真人,胸腔下卻依舊還是鋼鐵紋路的機械人,他道:“也就是說,製造出這些邪來還不算完成,必須有心,有人給他們安下心,它們才能活過來。”
“是這個理。”寇占星點點頭。
“那心是什麼?”霍青魚翻看着這架機械人,“它肺腑齊全,可全是假的呀!”
“你等一下啊,我再找找。”寇占星繼續翻着他父親留下的那本書,“龍脈,龍脈中有蘊育人心之力,其符文操縱結構看不懂,我亦不知機械之心如何製造。不久後龍脈關閉,再不能窺探其一二。”
“沒了?”霍青魚聽到這裏,感覺寇占星說了跟沒說似的。
“沒了。”寇占星異常認真的點點頭,“家父曾進過龍脈,他在裏面看到過如何製造機械心的過程。”
但隨後,寇占星說出了連霍青魚也無法反駁的事實來。
“也就是說,在龍脈關閉之後,你們村子裏一直在偷偷的研究怎麼製造邪,但只學了個表象,造得出框架,卻不會製造機械心。”說著的時候,寇占星還伸出手推了推身邊的鋼鐵架。
“母親和夫子他們,為什麼要製造這些東西?”這是霍青魚想不通的地方。
玄機一直在旁邊沉默着,任憑他們兩人在那裏說,一邊聽一邊將這地下倉庫饒了一圈。
她的目光流連過這些排放的鋼鐵架半成品,掃過牆上那些排放的金屬齒輪和那些鱗次櫛比的畫面,以及另一面牆上那些書寫的程式。
她越看,心裏越是激動了起來,伸出手摸在那上面,眼角竟有微微濕潤,“不會錯的,這些都是現代的東西,這裏竟然保留了這些!”
“不是心,是晶片的芯!”
機械之芯!
上面這些書寫的程式也好,這放在牆壁上發著光的燈管也罷……只有她以前的那個世界才有的東西,而她能看得懂牆上那些疊放的畫面,那是晶片面板的結構圖!
機械人,植入了晶片便活了過來,而誅邪司誅邪,則是毀了它們的晶片,如今看來,晶片確實是驅使機械人的動力源。
她總以為,自己重新醒過來之後,距離以前的世界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可現在這些東西又在自己眼前的時候,玄機才覺得,那個世界也曾經真實的存在過。
其他人呢?
她曾睡在冰下那麼多年,又被喚醒了過來,一定還有其他人也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眼前這些就是證據。
宣姬,應該也是,她們才是曾經共同生存過的人。
玄機的話語突如其來,“你們是守龍脈的,研究這些也並不為過。”雖說她表面維持着震驚,但卻止不住心裏的激動。
“現在看來,寇占星手裏有天官一冊,你們霍家村又有人保留了這些東西下來,這就足以證明,當年進入龍脈的不止寇天官一人。”玄機說著,目光停落在寇占星的身上。
寇占星則是瞠大了雙眼,一副驚恐的模樣,“你怎麼知道的?”
果然如此!
玄機的目光停留在他手裏的天官一冊上。
寇占星抿了抿唇,看出了這女人眼裏的掠奪之意,他不禁後退了一步,“此乃家父臨終前所留,囑意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拿來吧!”玄機伸出手來,目光堅定如鐵,不容置喙。
寇占星咽了咽口水,不敢纓其鋒芒,只能肉疼的將天官一冊交付她手中,“千萬記住,得還我啊!”
玄機沒有應答,接過天官一冊之後,信手翻開。
此書書頁泛黃,玄機翻動此書時,有馝馞香氣傳來,許是防蟲蛀用的。此書確實獨特,從書寫到後面可見歷經年歲,為怕書頁跌宕掉落,甚至還用粗線從外頭重新束了一遍,可見珍藏之細緻。
她從前頭開始翻動,前面寫的儘是機械零件結構組成,並且有些關節銜接處,寇天官當年還附註了圖解上去,可謂用心之至。
到了後面,則是說到寇占星剛才說道的“心”了。
按照的寇天官留下的說法,最開始邪不是稱之為邪,而是“械”,械器所製成的人偶。
玄機翻開後面,便是以寇天官的口吻讀了出來,“不荒山處,有皇家鎮守的一處皇陵,乃國之龍脈,自古以來只有皇家血脈得以鎮守。我寇家與霍家,輔助瑤少主戍守龍脈,世世代代。”
寇家,與霍家!
玄機在念到這裏的時候,不禁看了寇占星一眼,隨後卻將目光落到霍青魚的身上去。
“我與瑤少主從未曾想過,龍脈之地究竟如何!未曾想過龍脈之地裏面究竟藏有怎樣的天機,卻偏生最後闖了進去,更加不會想到這一次闖入,竟改變了兩個少年的命運。”
瑤少主,乃天潢貴胄,生來便戍守在皇陵的皇家子,但所有不荒山的人,全都有一個共同的命運,詛咒!
這個詛咒致使得他們踏不出不荒山半步。
玄機見識過,全身皮膚爆裂,流血窒息而亡。
寇天官當年,與他稱呼的這個“瑤少主”,同時闖入了龍脈之地,寇天官所言。
“我從未曾想像過龍脈之地究竟是怎麼樣的,卻也從未像那天那樣大開了眼界。我彷如置身雲端,夢入仙境,又好似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光怪陸離,似假還真。
此處幻影尤其令人震驚,如似鬼魅一般,看之得見,觸之不着,委實嚇人。
後來才知,天下之械盡出龍脈,唯龍脈之心能賦予機械之心,我與瑤少主於此處,得到了第一架……械人!
械人一旦有了心,它們便有械之力,睜眼便如同真人一樣,喜怒哀樂俱全,真假難辨。瑤少主驚喜異常,大呼得此物可出不荒山,得此械能得天下,天公造物竟是如此之完美!”
玄機讀到這裏時,忍不住全身一僵,就連臉色煞白了幾分。在她醒來斷斷續續的記憶當中,是有這麼一段回憶,有個和霍青魚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將她從地下挖了出來。
那人撥開她滿臉黃沙的那一刻,也是有過這般驚嘆連連的言語,“天公造物,竟然這般完美無缺,我要帶着你離開不荒山。”
回憶起這個片段,玄機順帶着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翻書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她這異常的舉動,讓霍青魚和寇占星兩人狐疑的對視了一眼,可玄機不在乎,她繼續往下翻,可再往下,便是最後一頁了。
正確來說,後面應當還有的,但是卻被人生生撕開兩半,唯獨剩下這最後的一頁,讓玄機原本顫抖的手的冰凝了下去。
她看着寇天官當年寫下的這一手字,端正方剛,力透紙背卻又不失秀氣,他前面皆都是小心翼翼的謀求而言,可直到這最後一頁,卻是異常的嚴峻。
“械有了心就能仿人而活,我亦從中得到一架,日夜相隨。
可後來我發現我們都錯了,械終究是械,它們模仿人類再像,終究是死物。它們只能依照指令而活,若是指令一旦出錯崩壞,機械之心儘是殺戮之心。人力難以阻擋機械之力,屆時人類難求活路。
我萬般勸阻瑤少主,最終勸動少主將那械人毀了!本以為天下至此安寧,可誰知少主竟貪戀機械之力,悄悄將那架械人藏起,一直相伴身邊謀取大業。”
那械人,名喚……
……
……
……
宣姬!
玄機看到這最後,目光一直滯凝在寇天官他們挖出來的第一架械人的名字上。
這個名字,足以令她內心海嘯山呼,足以令她在此刻衝冠一怒,將這本所謂的天官一冊全部撕成碎片,她絕沒想到竟會在此處,看到這個名字!
“宣姬”二字,猶如詛咒一般,附在她的心頭上。
宣姬,竟然是從龍脈走出的地一架機械人!
那她呢?
玄機第一個浮上心頭的便是這麼個問題,“那我呢?”她倉皇的大喊了一聲出來,她使勁的想要再翻下去,她想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回事。
這些所謂的械人,後世稱之為邪的東西,究竟是怎麼來的,她自己……又是怎麼來的?可除了最後面寇天官書寫的:
“龍脈非正地,天下邪皆出此地,須誅之。龍脈毀,邪盡”!
再無其他,玄機也不知道,天官一冊後半被,被誰所毀。
見玄機忽然如此激動了起來,寇占星怕她一氣之下將天官一冊給毀了,趕緊衝上前去將冊子收回,“看完了便還我,家父死前只留這了。”
玄機站立在當處,心中依舊是難以平復的波瀾,她只得強行令自己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所以說活,你父親力主毀了第一架機械人,可那個瑤少主卻將宣姬留了下來。”
寇占星點點頭,“當是如此!”
玄機睜開眼睛,此刻她的瞳孔中已然沉寂了下來,卻不知是因為知道她真實身份的原因,還是怎麼的,寇占星只覺得隱約能見到她眼裏偶爾泛起了獨屬於鋼鐵才有的冰冷。
寇占星不禁全身一抖,父親的手冊中也說了,械人指令一旦崩壞,便會大肆殺戮,控制不住的。於是他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還保持距離的好。
然而,玄機卻問出了另一個問題,“瑤少主,是誰?”
她醒過來這麼久,除了宣姬之外,這是她查到的另外一條線索,重要線索,這個人竟是將宣姬挖出來的人,那麼……挖她出來的人呢?
也會是這個瑤少主嗎?
那個讓玄機找人的黑衣人,他可是親口說的,她和宣姬,是姐妹!
玄機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寇占星本來還嬉戲的模樣,忽然就沉寂了下來,意味不明的看了玄機一眼,“身在不荒山,你問我……瑤少主是誰?”
這彷彿,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的問題,寇占星說完之後,竟也嘿嘿的笑話了起來。
玄機被寇占星這麼一笑,眉峰聚斂,滿眼的不悅,她轉看向了霍青魚去。
霍青魚不似寇占星那樣,卻也深深的看了玄機一眼,而後才低低的言說道:“不荒山向來有傳聞,此地龍脈氣盛,當今天子都是從不荒山走出去的。”
“而今,坐擁上陽京畿的皇帝,名喚李瑤之!”
這個答案,卻是玄機萬萬沒想到的,“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竟然牽扯到上陽京畿的皇帝身上去了!”
“李瑤之!”
玄機咀嚼着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卻有種故人久暌違的相逢那般感覺,萬水千山,寂滅多少年月?
她當年應當是有見過這個人才對。只不過,她忘記了。
然而,玄機在驚訝過後,竟也和寇占星一樣低下頭,沉聲低低的笑了起來,笑得寇占星和霍青魚莫名其妙。
“你們的皇帝,倒也有趣得很。”玄機說。
她略帶嘲諷,又有種世事難以捉摸的無奈感,她抬起頭來看着他倆道:“憑藉械人之力走出不荒山,謀求了天下。如今坐擁上陽京畿,當上了皇帝,卻親自成立誅邪司,下令普天之下:誅邪!”
這皇帝,委實不怎麼地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