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機械之力
日頭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整座不荒山像是破開夜幕的尖刀,佇立於整片赤黃沙土之間。隱約連綿中,紅土鑠沙,瀲灧如碎玉般泛着淡淡微光,一夜天明了。
晨曦東撒,破窗入戶,傾過床榻上男子的半邊側顏。英挺的鼻樑投下一道剪影,將男子原本卓卓的容顏更加襯得如翡如玉。
寂肅容顏,似乎被投來的光影晃了神。霍青魚緊皺了一下眉峰,起動手來遮擋的時候,只覺得脖頸處肌膚乾涸得緊。
霍青魚到自己的手臂處仍舊有淡色斑駁的痕迹,他不禁頓了一下,昨夜馳馬策過界碑的記憶驟然閃過。
他從榻上起身來,裏屋有一方銅鏡。顧影自照,目之所及處,霍青魚尤然能見到他自下巴到脖頸處尤然有斑駁龜裂的淺痕。
看這周圍,霍青魚意識到自己此刻似乎在不荒山上,又想起昨夜玄機的怒意。
“玄機?!”
也不知她如何了,霍青魚趕緊轉身往外頭奔去。
外頭風日乍盛,整個不荒山上似乎一夜之間整個待旦了起來,當霍青魚跑到寨子中間時候,刀光林立,整個山寨似乎全副武裝了起來。
土匪們紛紛側目朝他這邊望來的時候,霍青魚感受到了不友好的目光。面對這些凶神惡煞、污糟邋遢的土匪,霍青魚一下子噎住了,“你們,大當家呢?”
話音才落,卻聽得山寨踞高的那一面山壁上,忽傳來玄機一聲高喊:“射!”
只見山壁上機弩牽繩被砍斷,羽箭連珠齊來的陣勢朝霍青魚如雨落下。
幸得霍青魚還算敏捷,連珠的羽箭從山壁上飛射過來的時候,他朝地上滾了一圈,羽箭呈一字齊齊落地排開。
霍青魚滾了一身泥,起身半跪在地,抬首看向山壁的方向時,只見東方日影如火,一抹火藍光色颯颯而立。
光影下玄機一身火藍色的勁裝!腰間配墨色腰封,足下踏玄色革靴,頭上細纓高束墨發,長發如馬尾隨風飄揚。
乍的一眼看,這女子意氣風發,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玄機居高臨下,一腳踩在邊上的山石,略彎下了腰身勾唇冷笑,半帶嘲諷,“私以為,你沒膽子醒過來了。”
昨夜玄機怒容猶在眼前,是禍躲不過!
霍青魚見她說完話臉色一竣,還未開口阻攔時,又是連排的羽箭從身旁掠過。
可這次霍青魚躲避的時候,玄機自山壁上點落,火藍色身影如碧霄飛過的一道清影,急速利索。手中一柄特製短槍,左右一擰,短槍破開兩半,玄機左右手各握其一。
槍影兩道凌空交叉而過時,正好落在霍青魚身上。
玄機以手柄處連着襲撞過去,這悶棍似的打法,倒叫霍青魚好一陣疼,踉蹌着跌倒在地。但見玄機手上雙槍又一擰歸位,長槍如龍,槍頭直指在霍青魚面前。
一招制敵。
霍青魚沒再反抗,反倒是凝着她手裏的寒槍,銀光爍爍,一看便是上好的精鋼鍛造,他問:“新武器?”
話沒說完,又見玄機將槍一挑,霍青魚整個人被挑出丈許。
這時,寇占星從葫蘆那邊的屋子裏伸着懶腰走出來,昨晚替玄機“修”好之後天快亮了,他沒地方去,最後只好又回到尤葫蘆那屋裏去歇息。
玄機卻沒法歇下。
她剛從葉輕馳的手裏逃脫,誅邪司定然不會輕易放過她,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將不荒山全副武裝起來。這裏是她的地界,嚴陣以待的話,對抗葉輕馳,尚能一戰。
她之前用的兵器也是隨隨便便拿的,在武器鍛造方面尤葫蘆是個中能手,他按照玄機說的用不荒山上最好的精鋼鍛造出了這麼根趁手的短槍來。
“新武器,用來殺魚取鱗,再合適不過了。”玄機說話間帶着興奮。
寒槍落下時,寇占星搶佔了過來,死死的護住了霍青魚,“我知道你有氣,但你現在殺了他,誰來開啟龍脈啊?”
龍脈二字,讓玄機的怒意陡降。
霍青魚撥開了寇占星,看向玄機,“我知道自己誆了你,要殺要剮隨你。”他說著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倒是坦然,“男子漢敢作敢為,你殺了我也不冤!”
他抬起頭來,秀逸的脖子上能見到喉結一滾,脖子上淡淡斑駁的痕迹也仍舊未泯。
玄機沉峻着臉色站在那裏,入鬢的長眉凝着怒,似是下一刻便要提槍刺穿他,但最終她還是將短槍一收,“霍青魚,按我脾氣你今天別想好活。但寇占星說得對,你是守陵人,那就給我回去掘地三尺,把那座陵給我挖出來。”
昨晚上,差點命喪在祭祀台下,玄機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再信霍青魚半分了。
說完之後,她朝着手下吼了一句,“把他扔下山。”
機姐說一不二,山上的土匪不敢怠慢,霍青魚整個人被扔出山門外。寨門一關,攔馬一擋,從山壁上有連排的劍弩亮出了銀頭,速土匪們手裏的武器全部擦得鋮亮,整個寨子機關全開。
這架勢,固若金湯啊!
霍青魚就這麼站在寨門前,看着緊閉的不荒山大門,站在門口上循望的小嘍啰甚至還丟下來一句,“大當家說了,再來一次揍一次。”
不知道是肌膚上斑駁的淡痕隱約生疼,還是臉疼,霍青魚扶了扶自己的臉頰,訕訕轉身離去。
孤遠山道有風吹起黃沙,如黃龍捲碎玉。霍青魚信步投西,隨手往懷中一探的時候,身影卻愣了一愣。低頭看,從懷裏取出那塊緋色魚墜。
卻不知怎麼的,向來風掃落葉般豁達的霍青魚,驟然間心裏落了一坎。回首看了一眼身後巍巍的不荒山,山影憧憧,遮擋住了視線。
但霍青魚卻許久不曾挪開目光,似乎前方山門尤然佇立着那道火藍身影。
眉梢忘卻,凝不住這漫天風沙揚眼尾,霍青魚轉身朝着山道下走去,張開雙臂迎接這烈日風刀,往日裏那個雅痞男子又周遊回來。
山上斜影遮山壁處,那道火藍色的身影自始自終佇於高處,英挺的眉目始終落在山腸曲道下走去的遠影上。
玄機緊握着手中短槍,衝著站在身後的寇占星喝了一聲,“如果他要是找不到龍脈的話,你替他千刀萬剮。”
接到玄機目光的時候,寇占星只覺得背脊一涼,趕緊轉移話題,“新兵器不錯啊,葫蘆手藝就是比在下強。”
“對了,兵器取名了沒,大當家這般威風,定得取個響亮的名頭。”
玄機看了一眼手中短槍,的確趁手,沉吟了一瞬咬牙道:“寒槍‘取鱗’,”她轉頭看向寇占星,“殺魚用的!”
寇占星這傢伙感受到了寒意,立刻閉上嘴。
風日下,只有不荒山下那條山道蜿蜒曲折,卻早不見了霍青魚的蹤影。
玄機瞥了一眼山道下方,正想轉身回去的時候,卻見山下遠遠的有馬匹飛馳縱來,遠遠的只見馬上女子紅衣獵獵,情急惴惴。
卻是白花花,縱馬疾馳,一身風衣沾滿沙塵,奔着馬蹄自山下大道跑來,正好和從小路離開的霍青魚錯開了。
緊接着,她人未到山門前,聲音卻先朝着不荒山上傳過來。
“霍家村有變。”
“有邪襲村!”
這個消息傳入不荒山,卻傳不到霍青魚的耳中了,他從小道走,往霍家村那邊需要翻過一座山頭才能到。
赤土間徒步行走本來就耗費體力,再加上昨夜出了界碑,身體像是被撕裂過又縫合起來似的,他總感覺周身上下像是要散架了似的。
霍青魚喘着粗氣,踏在這片山坡上小憩,路邊有野草蠻橫的生長着。
脖子至心口處烈烈的疼,霍青魚剝開衣襟看了一下,血跡已經幹了,淡淡的痕迹全部癒合還需要些許時間。
“真的,出不了不荒山了嗎?”霍青魚看着心口處這些淡痕,喃喃的自語着。
從小到大,村子裏的長輩耳提面命,不荒山的人世代走不出這片地界,從來也沒人打破這一點禁忌。但霍青魚從來沒想過,真正踏出界碑的那一刻,生命是真的在活生生的撕裂開。
或許,他這輩子,註定老死此地。
但從心底的深處,如果能夠走出這片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該有多好?
正當霍青魚如此想着的時候,向前面方向望去的時候,卻是有一片狼藉的煙塵亂起,霍青魚一沉,“那不是霍家村的方向嗎?”
昨夜誅邪司夜半襲村,他在糧倉的下面發現了許多的“邪”,曹猛和白花花幫忙守着村子,而今誅邪司的人,該退了才是。
但這些這情況看上去,霍青魚的心落了一坎,“誅邪誅邪,沒完沒了了。”
他也顧不得自己身體還未痊癒,提步直接往村子裏跑去。
只是,越接近村子的時候,霍青魚越發現不對勁。不荒山雖說荒涼,但村落與村落之間為了抵禦土匪,挨得都是比較近的。
向來山間道不至於這般冷清。
可現在霍青魚一路跑來,竟是連個人影都沒看到,他越往前跑的時候,越是開始慌亂了心神。到半路時候,遠遠見一個村民模樣的男子朝這邊跑了過來。
霍青魚一喜,加快了步伐前去。
“村子怎麼樣了……”霍青魚邊跑邊朝着前面跑來的村民問。
但霍青魚的話還沒說完呢,朝他這邊跑過來的村民忽然就停住了腳步,直挺挺的朝着前面撲到了下去,有鮮血從村民倒下的身體裏不斷的流出來,染紅了黃土。
霍青魚愣住了,就連笑容也僵在臉上,他撲着過去扶起那村民。
可這村民滿臉是血,已經氣絕了。從他的背上,有一道自脖后根到脊椎處的傷痕,深可見骨,就像是被人用利器生生剌開的。
霍青魚看得全身發涼,他放下村民朝着村子那邊狂奔回去。
昨夜離開的時候村子雖說狼藉,卻也還是滿布人間煙火氣息的村落,可當霍青魚這次跑回來的時候,村子裏東倒西歪着的,一地屍體。
“誅邪司?”霍青魚本以為是誅邪司的人為了誅邪不擇手段。
可是,當他看到這一地L狼藉的屍體裏面,有大半居然是誅邪司的人時,一種更加可怕的猜想湧上了霍青魚的心頭。
糧倉的方向,忽傳來一聲腳,霍青魚從地上撿起一把刀攥在手上,循着巷道走去。步至倉口的時候,只見一披着深色風衣的人與村裡巡守的男子扭打在一起。
霍青魚持刀便是朝着那深色衣衫的人劈砍過去。這一刀趁其不備,又是從那人身後砍去的,本該一擊斃命的。
可當霍青魚的刀口落在那人的脖子處的時候,“當”的一聲,金屬撞擊金屬的聲音忽然傳來,預期中的頭顱落地沒有,預期中的刀口濺血也沒有,只有那人的身姿硬挺,絲毫不理會身後的霍青魚。
村中護衛隊的男子,見是霍青魚到來,卻是驚恐的朝霍青魚大喊:“青魚,快跑。”
話音才落,男子被那人伸起一手,奮力一揮,明明那人沒有帶半點兵器,這大手一揮卻像是刀切豆腐般,直接將人劈裂。
隨着這披着深色衣衫的人揮手的動作落下,他幽幽的轉過身來,轉過身來的時候那人身上的風衣也隨之落下。
那哪裏是風衣,那是村子裏娘們晾的布匹,被風吹來披在這人身上的。
而這人,哪裏能稱之為“人”!
霍青魚發誓,這輩子都從未有過像今天這般驚恐的時刻。
從霍青魚瞠大了的瞳孔中映出,眼前這“人”一身鋼架骨骼組成的骨架,身體各個部位皆都由精細的零件與螺絲焊接而成,心胸肺腑上皆是大大小小的齒輪與軸承相接。
銜接在這一身鋼鐵身軀上的是一顆精鋼鍛造的骷髏頭,兩顆黑漆漆的眼洞依稀能看到內中零件金屬泛黃的光影。
沒有那層仿生人皮,沒有那些仿造人類的五官,這是一架正兒八經的機械人,和霍青魚在糧倉底下見到的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這架機械人沒有外皮,只有赤裸裸、冰冷冷的鋼鐵架。
難怪,人與之抗衡,不堪一擊。
難怪,剛才他一刀砍下去,難以傷它分毫。
這是……邪!
糧倉底下的邪,跑出來了?
這架機械人殺了護衛村子的人,這會轉過身來與霍青魚相視一瞬之後,依舊幽幽的抬起它的鐵臂,那骨指節節分明,昏黃的金屬感在烈日下閃着陰冷的幽寒。
霍青魚剛才親眼看到它是怎麼一掌切開血肉之軀的,在這機械人抬起掌來的那一刻,霍青魚“啊”的一聲爆喝出聲,橫刀朝它手臂劈砍一去。
長刀對上它骨架的那一刻,刀口竟卷了下去,隨着這機械人將手一捏,如同捏碎紙片一般,將霍青魚手裏的刀一把捏斷。
霍青魚尚未反應過來時,被這機械人一掌朝着心口揮打了過去。霍青魚受力不住,只覺得心口處像是被重石擊到一般,連連往後退去,跌在地上一口鮮血自嘴裏噴了出來。
霍青魚眼前幾乎一黑,撐了好幾次都沒能起來。
這就是邪的力量?
連一擊之力,都難以抵擋,人力根本難以抗衡!
恍惚之間,只見到這機械人帶着笨重的步伐一步步的朝着霍青魚這邊過來,肅殺與冰冷毫不掩飾的從那泛黃的金屬上張揚着。
霍青魚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下場,也是被生生破開的模樣。
他用手背隨便擦了一下嘴角,在機械人臨近自己的那一刻他豁然站起身來,順帶着將剛才被吹落在地上的那片深色的布匹帶了起來。
霍青魚一躍而起,將布匹帶着蒙過機械人的頭頂,再將這布匹往後重重一拽,他將這架機械人整個往後拽倒。
機械“砰”的一聲被撂翻在地。
霍青魚捂着發痛的心口,從邊上抬起一塊石墩,在機械人起來的時候一砸下去,“哐”一聲,被蒙住的機械身上發出一聲聲響。
布匹下,那顆鋼鐵頭顱歪了一邊,機械重新站起來的時候,歪歪斜斜的。
霍青魚正想再趁機出手給它一擊,卻見從房屋後面幾個村民蜷縮着身影。
只是,那些村民見到這“邪”的時候,皆都嚇得腿軟大叫,那歪頭的機械似乎能憑着聲音,朝着那些大叫的村民跨步過去。
霍青魚不禁衝著村民們大喊:“快跑呀!”說著的時候,他也只好躍過機械,衝過去催散村民往村子外面跑。
獨留霍青魚一個人在這裏阻攔機械人,回首看去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母親的身影。
遠遠的,霍翎的身影依舊帶着幹練,有她來保護村民們離開,霍青魚也能放心了,只是眼前的邪,卻停下了腳步,轉向了霍青魚這邊來。
霍青魚絕沒想到的是,這機械人居然開口了。
它說:“逃不掉的,人類的最終命運只能走向終結!”說著的時候,扯開了頭頂上的那片布匹,那顆歪斜的鋼鐵頭顱怎麼看怎麼彆扭。
“你絕對想像不到,不荒山地界內,到底藏有多少邪!”
霍青魚眉心一蹙,眼前的邪給他感覺,並不是冰冷的物器。它們除了身軀是冰冷的鋼鐵之外,卻能擁有有獨立的、自主的靈魂。
以及,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