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眉心的雪

第一百三十六章 眉心的雪

寒潭的水位,已經恢復到了平時的位置了。

冬陽灑落在水面上,襯映得周圍無比地寧靜。偶爾有細微的飛雪掠過,微微驚起了水面波瀾,但又在頃刻間,微雪融化在了水面上。

輕泛漣漪的水面,又再度恢復了平靜。

許久之後,水面上有一連串的小水泡咕嚕着冒起,緊接着碧波搖動,頃刻后忽然鏡面一破,寇占星的頭從水裏鑽了出來。

“再撐一會兒,終於出來了。”寇占星拉着霍青魚往岸邊游去。

將霍青魚拖到岸邊的時候,看着他身上的血和水一同往下流,滲透在旁邊的土地上的時候,逐漸地被越發濃烈的鮮紅所佔據,寇占星也有些手抖,他將手捂在霍青魚的傷口處。

“霍,霍青魚?你怎麼樣了,咱們從龍脈,從裏面出來了。”寇占星撕下了自己的衣服,將布條包在霍青魚的傷口上,但不久,布條也被鮮血給滲透了。

“我告訴你啊霍青魚,我千辛萬苦才到的不荒山,我的目的就是為了摧毀龍脈。

現在……現在我連我家老子的遺願都沒完成,就為了救你,你要是這麼死了,我我我,我告訴你,你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你的,不對,是我家老頭子在下面也不會放過你的。”

寇占星的話像催魂似的,將昏迷中的霍青魚給催得微微震了幾下。寇占星見狀一喜,“你看,我們出來了,我這就帶你……”

寇占星的話還沒說完,卻見霍青魚又一口血從嘴裏涌了出來,心口那一處致命的傷,已經他肺腑都傷透了,只要一動就止不住地翻湧。

看着霍青魚又開始回復了剛才的模樣,只有鮮血不斷地侵染着周邊,寇占星乍喜之後的顏色又慢慢地凝固了下來。

“霍青魚!”他喃喃地叫着對方的名字。

似乎聽到了寇占星的話,霍青魚的嘴唇開始慢慢地啟動,但卻蒼白無力,根本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

寇占星連忙湊近跟前去,趴在他頭上仔細傾聽着。

“我,我是你的……兒子,不是……”

寇占星一怔,喉頭一酸。

想起霍翎最後說的那些話,別說是霍青魚了,就連寇占星都心頭一堵。在寇占星怔住的時候,卻又聽到霍青魚語無倫次地又繼續說下去。

“……要偕老,要,要執子之手……”

“你我,還沒,還沒……拜堂呢!”

話語斷斷續續,一邊說則又一邊有鮮血噴湧出來。

寇占星不忍再聽下去,他拉着霍青魚到自己的背上,“你別再說了,我這就帶你上山,就算把她腿打斷,也讓你們成親。”

寇占星努力地往山道上方走去,腳下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每一步都走得在顫抖。

“她說,解除自毀程序,就留下來……陪我的。”

“可……可她,忘記了。”

到底還是忘記了。

霍青魚從沒像這一刻這麼冰冷與絕望過,哪怕到這一刻他努力地睜開眼,看一看這最後的景色,終究也只有這片從小到大的不荒山。

卻連最後一眼,都沒見着她。

“母親拋棄了我,你也……如是。”

“……”

這輕微的話語,他被寇占星背着,一步步往上走,一句不落地全倒在寇占星的耳中,他抬起頭來,雙唇兩邊向下緊抿得,禁不住顫抖地開口。

“別說了,你都要死了,要死了!”

在這呼喊聲之中,寇占星的腳步忽然頓住了,他看着天上有一抹白色的東西搖搖曳曳地飄落了下來,最後化在他的眉心間。

忽然這一刻,寇占星寧靜了下來,卻淚流滿面。

“霍青魚你看,下雪了。”

不荒山,竟然也下雪了。

然而,背上那人,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竟然安靜了下去。

寇占星站在那裏得不到回應,他的心裏越發地堵得慌,就像是填滿了鋒利的石頭,那些石頭在這一刻瘋狂地割刺着自己的心。

寇占星綳不住這種撕裂一般的痛楚,他忽將霍青魚放下,心裏的悲傷、憤怒全部揉為一體,化作咆哮聲出。

“你這算什麼?”

“我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出來,我……我們上一次也並肩戰鬥過,不也熬過來了。我這輩子都沒把誰真正當兄弟看,你好歹……好歹留着這條命,才對得起我啊!”

“你起來,你給我起來啊!”

寇占星邊罵邊抹着自己滿臉的淚水。

他看着這空蕩蕩的山脈,看着躺在地上被鮮血染紅了的霍青魚,心裏在這一刻如同被冷風灌滿,冷得有些感受不到知覺。

“不就是械人嗎?她玄機就是一架械人而已。不荒山多的是,你睜開眼看清楚,你看清楚,這裏是龍脈之地。械人……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寇占星隨着心逐漸冷卻下去,話語也跟着一併冷下去,最後沉默不語,低着頭看着霍青魚。

這傢伙,就這麼冷下去了,比天上的雪還冷呀!

上一次這樣,還是糟老頭子去世的時候吧!老頭子內臟衰竭腐敗得,最後連說話吐出的氣都是腐爛的氣息,寇占星就守在他旁邊,也是這麼冷,這麼無能為力地看着他最終痛苦地死去。

寇占星以為,不會再有人死在自己跟前了。

遠處,隱約有白馬蹤影跌至,在逐漸下起來的飛雪中,虛幻得就像是假的似的。

白馬來時,下了這祭祀台,彷彿當初在這裏初見的場景,老馬識途,根本不用人催動。

寇占星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直到他看到那身騎白馬的女子,在下懸崖的時候許是着急,竟徑直從馬上跌落下來,起身又朝着這邊倉皇跑來的時候,他開始憐憫地看向了霍青魚。

玄機跌倒在了地上,體內不知道何時,程序竟然也全部都開啟了運轉狀態。她的手腳,她的肢體和四肢百骸,甚至連同自己的五感都開始失調,這是體內程序地全部開啟運轉的結果。

這一天之內,她所接收回來的記憶,所刺激到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到她這架械人的數據都開始產生混亂了。

原本還能夠勉強地剋制住,可當她看到霍青魚就這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時候,她再也剋制不住了。

這是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自身像一股亂流,不斷地衝擊着自己。玄機雙腳踉蹌着跪倒在地,臉上哭着笑着,滿臉淚痕卻又猙獰至極。

“玄機,玄機!”

玄機不斷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趴伏在地上的時候,雙手不斷地揪打着自己的頭和發,試圖以這種外界刺激的方式讓自己恢復正常。

可無謂參雜,五感失調,所有憤怒的、悲哀的、狂喜的……一切正常的和不正常的全數上涌,這是人類的東西,此刻一股腦地在她的身體裏衝撞,肆虐。

似乎要將她撕開,比死還難受。

寇占星不住地搖着地上的霍青魚,“你看,你看她還是回來了,她沒忘記,我就說她沒有忘記的……”

霍青魚再沒回應半句,寇占星也怔在那裏了,餘下的話語也不必再說了。

他聽不見的了。

戰後的玄機,身上有數不清的傷痕,原本的飛揚在這一刻只剩下跋涉過後的暌違與疲憊。她似乎勉強克制住了身體內的衝擊,一臉狼藉地抬起頭來,就這麼在寇占星和霍青魚的不遠處,就這麼定定地看着兩人。

她彷彿,預見到什麼,但她忽然不敢上前來了。

只要不上前來,就……不會是真的,對吧?

對的,他沒事,他肯定是累了,在那裏等着自己回來呢!

兩人暌違太久了。

她彷彿從相隔了萬水千山的海角天涯,一路朝着這裏跑來,如同一路朝聖的信徒,這一路風霜雨雪,就只為這一刻,見祂一面。

可當近在咫尺的時候,忽然她就不敢上前去了啊!

內心在顫抖,在害怕。

“不會的,對不對?你告訴我不會的對不對?他不會有事的。”玄機開口,手卻死死地攥着手心裏的那隻小紅魚,一步步地往前來,“青魚,我……我回來了。”

地上的男子,彷彿睡去了一般。有飛雪從天上飄落,凝聚在他的容顏上,沒有化去,而是像霜凝地一般,慢慢隴聚成花。

玄機從沒見過如此安靜的霍青魚。

眉目俊朗猶如遠天辰星的男兒,一笑之間有叫風雪讓道的暖意,不荒山有他似乎從來都是熱意滿滿的,什麼時候竟然也化不掉眉心的雪了。

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這麼闖入了她的世界,怎麼可以像現在這樣不聲不響了呢?怎麼可以!

“青魚,我回來了。”

玄機努力地維持著剋制着,她想要像平時那樣勾唇一笑肆意張揚,可是臉上表情根本不聽自己指揮了。

明明,已經刪除掉所有關於宣姬的數據了,怎麼還會無法支配自己呢?她只知道眼角不斷地有溫熱的液體滑下,滴落,她怎麼擦也還有,淚水根本就流不完,也止不住。

“控制不住,為什麼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宣姬,一定還是宣姬搞的鬼,青魚,我回來了,這次是真的回來了。”

玄機小心翼翼的話語,霍青魚卻沒能回復了。

倒是寇占星輕輕地抬起頭來,目光從絕望中透着一抹心死的無奈,與嘲諷。他透過這紛揚的雪影看玄機,眼裏充滿了譏諷,目光冷得如劍。

他開口,聲音則更冷了。

“你還知道回來啊?”

寇占星這一開口,原本還克制着的玄機,像是被人攻破了最後一道防線,忽然崩潰不已。只覺得連跪趴在地上的力氣都沒有,就好似脊梁骨都被人抽掉了一樣,就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寇占星見她這樣,不禁怒火更勝,站了起來,絲毫不掩蓋自己的怒意大聲地嘶吼,聲音蓋過先前,卻仍舊是說著那同樣的一句話,只是更加燃燒着憤怒,更加不剋制自己言語中的責備。

“你還知道回來啊?”

他上前拽過玄機,將她朝着地上的霍青魚用力推去,讓她直面已然死去的霍青魚。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人都死了,你回來有什麼用?你就是一具械人,偏偏要學什麼人?學什麼人間情愛?你把他的心都挖走了,活生生地挖走了。死了,你懂什麼是死了嗎?你不懂,你就是一具械人,你永遠活不成人。只有他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相信你是個人。”

械,永遠是械,怎麼都活不成人的。

這句無數人曾說過的話。

以往,玄機會去辯駁,她有人的情感,有人的慾望。可現在她無力反駁,寇占星沒有罵錯,她趴在霍青魚的身上,伸出手,用掌心去觸碰他的臉頰。

怎麼……比她的鋼鐵的身體還要冰冷呢?

這一觸碰,有什麼東西深深地扎進了心裏,悔恨和痛楚也將她生生地撕裂,她只有長嘯一聲,凄絕之聲透穿雲霄,響徹整個山崖。

即便如此,仍舊無法將那生根了的痛剝離,反而越發地無法自拔,原本已經稍稍克制住了的自己,又開始瀕臨失控。

在哀呼聲中,玄機的聲音逐漸變小,她痛苦地抱着頭,揪着自己的發,發冠都掉落在地,亂髮披散無度。

身體裏的各種零件,從未像此刻那樣地瘋狂,就連她剛嵌進自己體內的計算機晶片,她也感受到它的高度運轉。

嗬嗬……

喉嚨里有強行抵制,卻又不住發出的低嚎聲,嗚嗚咽咽的,隨着風雪飄散。

她就像一具失控了的械人,扭曲,猙獰,不斷地抽搐着,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自己的代價。

寇占星別過了臉,周邊陡然沉寂了下去,連罵都是那樣的多餘了,只有暗自咬牙。“老頭子說得對,械人……都不是什麼好玩意。”

抬起頭,天上烏雲密佈,降下的雪是前所未有的陰冷,冷得人心房直打顫啊!和自己剛來到不荒山的時候,簡直就像是兩個世界。

狗屎!

寇占星在心裏暗自怒罵了一句。

真是個狗屎都不如的地方!

風雪愈大,細細碎碎地漫天飄落,飄落在祭祀台上,飄落在平靜潭面上,飄落在以往赤黃的沙土間,飄落在蒼茫的山脈間。

飄落着,白頭覆蓋,整個不荒山間。

隱隱約約地,在這不荒山的大路上,與祭祀台相去甚遠的方向,一匹棗色的馬飛馳着,奔跑的方向,界碑!

荒山界碑,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在此分水為嶺,將不荒山地界內的人,世世代代地隔絕在這裏面。

唯有此刻,霍翎騎着馬,像是再也不顧及這世代相傳的詛咒似的,她帶着某種褻瀆的興奮,朝着前方已經極盡的界碑靠近。

“玄機從龍脈中得了計算機,定然會去上陽京畿!”

“當年,寇天官僅憑半副械人就能衝出不荒山,我也能,我也一定能的。玄機,宣姬……二十年來我所受的苦楚,沒那麼容易完,就算是下地獄,我也要拉着你們一起下。”

“一定,能衝出去的!”

霍翎馳騁着駿馬,越臨近界碑之地,體內崩裂的痛楚就越發的明顯,她渾然不在意自己的皮膚開始龜裂斑駁,從斑駁的裂縫裏,滲透出一滴滴鮮紅的血跡。

寇天官當年能行,她也能!

誰都別想跑,任憑你們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們的。

霍翎咬着牙,即便牙齦咬碎了,血跡從嘴角邊上緩緩流下,她仍舊拼着這最後的一口氣,再次“駕”的一聲,催促駿馬更加疾蹄奔跑前去。

直到,駿馬颯颯,帶着滿臉斑駁裂痕的霍翎躍過界碑,跑出不荒山。前路茫茫,二十年的恩怨,已是不計生死。

只是呵,霍翎可能到死都沒能想到,玄機……她沒有離開,而是回了不荒山,回到了霍青魚的身邊。

此際,唯有漫天的飄雪無聲,飄揚過這尊高聳的界碑,無聲的送別。

此際,飄雪無邊漫揚下整個不荒山,無私地覆蓋著整片區域。從風吹亂雪飄揚過這高聳的界碑,送至這連綿廣袤的山脈,又吹送過寂靜村莊。

風又吹回祭祀台下。

彷彿,天地亘古寧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仍舊是陰陰沉沉的。

原本嗚嗚咽咽的哭喊聲與玄機失控的聲動也全然靜止了下來,只有漫天開始呼嘯起來的風雪,愈發讓這逐漸被風雪掩蓋的場景,顯得死寂無邊。

隨着風雪愈冷,玄機的失控也似乎消失了,她跪趴在地,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絕望與空洞,不知道什麼時候亂髮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

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緩緩地抬頭,一雙眼裏已經沒有了淚,反倒更加的澄明凈透,她緩緩地啟齒,和着風雪聲在說著什麼。

在一旁的寇占星,一開始沒能聽清楚玄機在說什麼,轉過身打量着她。玄機一身凌亂,沾滿了泥和雪,狼藉模樣卻有着前所未有的鎮定,與堅定。

她說:“我知道,怎麼讓他活過來了。”

她說,她知道怎麼讓霍青魚活過來了!

寇占星聽到這話之後,眉心一擰,幾乎是不用多想,第一時間就猜到了玄機想幹嘛。他將目光移向身上臉上也同樣覆蓋著一層雪花的霍青魚,死去的人……

在這一刻,寇占星只覺得脊背一陣發涼,全身泛起了一層雞婆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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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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