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山多嫵媚 第七十七章 刀鋒(四)
翌日一早,驟雨初歇,一個震驚所有人的消息如同風暴一般在安縣這座古樸的城池中席捲開來。
——吳家被抄,吳忠承被捕入獄。
昨晚的行動並沒有刻意瞞着安縣城內的百姓,許多親眼見過那支肅殺隊伍的人多半是猜到了的。
可當人們真正看到吳府大門上貼着的兩張交叉的封條,以及兩個傲然挺立的衙役時,那種顛覆一切都感覺仍然粘連着所有人。
吳家在城內是什麼分量的存在?
第一豪商、家資萬貫、僕從遍地、不懼官府……
這樣的狠角色居然只用了一晚上的時間就這麼被那位大鬍子縣令給踹翻了?
風暴持續醞釀,往更深更遠處滌盪。
被吳家欺壓過的百姓、商賈無不彈冠相慶,被大雨沖刷過的街道上隨處可見有人高聲大笑,小商小販湧上街頭,酒樓、勾欄人滿為患觥籌交錯,肆意宣洩着噴薄而出的巨大喜悅。
那個曾經被吳家逼到舉家自焚的破敗小院的一處牆角,也堆疊着一簇還未燃燒殆盡的紙錢,在微風中搖曳……
縣城中狂歡進行的同時,也有人持續關注着吳家被抄的真正原因。
而這個原因,直到下午時分,才被幾個衙役用一張紅紙鋪在了告示處。
衙役方才離開,告示欄前便擠滿了人影攢動的百姓。
這時的文化普及率低的可怕,認識字的百不存一,但很快便有一個讀書人將告示上的字念出來。
官府給出的原因之中沒有關於任何白蓮教的線索,只是列舉了吳府三十幾件欺行霸市的行徑和被吳府逼得家破人亡的六樁慘例。
讀書人念完,人群靜了一瞬,緊接着便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叫好聲。
張濤‘青天大老爺’的敬稱,也隨着這張告示的張貼,霎時間便傳遍了整個安縣。
縣衙後堂。
聽着衙役們傳回的關於城中百姓諸多反應的消息,秦時笑了起來:“張兄,這下子你可威風了。”
坐在對面的張濤也不禁有些得意起來:“哈哈,虛名虛名,還要仰仗秦老弟獻策之功啊,哈哈哈……”
這次針對吳家的計劃確實是秦時提出來的,一開始張濤多少有些猶疑,畢竟吳家屹立於安縣三十多年,到底有多少暗中勢力都不清楚。
可秦時一向信奉前世中一位偉人的戰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既然吳忠承敢透露出白蓮教的消息,那就證明他篤定官府不敢動他,以此要挾或作為拖延時間的手段。
但秦時偏不如他的意,這不是賭氣,而是秦時經過反覆考量得出的結論。
一來,雖然安縣盛傳吳家不懼官府的流言,可那是因為張濤抓不到吳家的把柄且雙方矛盾沒有真正擺到枱面上,並不是張濤真的不敢動他。
二來,吳忠承既然耍這種狐假虎威的把戲,其背後必然有所圖,秦時不立刻動手,難道還等着過年嗎?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秦時希望能藉此機會一舉拔除吳家,白蓮教斷了一臂之後能夠就此收手,真正打過來的話,秦時還真沒必勝的把握。
但很可惜,被吳康恰巧逃過一劫,這種情況下,秦時這邊的佈置便要加快速度了。
當然,有了城內幾個豪商士紳的財源支持,秦時的籌備也能更加從容。
吳府被抄后大量的物資也徹底充盈了衙前旁邊的錢糧庫,武備庫里的軍械兵器也重新清點了一番,其他諸如壘石、滾木、金汁之類守城要用的東西一應俱全。
另外,僅一日的時間,張濤緊急便篩選出三百鄉勇,後面還有陸陸續續加入進來的,這些人一經選出便徹底與外界隔離出來,即刻參加操練。
他們是除秦時等人之外第一批知道敵人是白蓮教的了,初聞消息的震蕩過後,隨即大多便鎮定下來。
每日大魚大肉,免除一年的徭役,再加上三十兩銀子的補助,若不幸戰死,更是有一百兩銀子的撫恤,如此豐厚的報酬足以令他們拋開恐懼。
不過這些臨時徵調的鄉勇在這之前還從未參加過訓練,幾百人站在一起亂七八糟,儼然一群烏合之眾,令得軍伍出身的張濤眉頭大皺。
兩人此時說起這個,張濤便有些無奈。
“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戰鬥的經驗,如何拿刀,如何握槍一概不知,劈砍突刺也完全是亂來,方才還有人慌亂之中竟一刀劃破了他旁邊一人胳膊……
若是白蓮教真的打過來,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場面。”
秦時問起那人的傷勢,得到了只是輕傷的答案,這才道:“張兄打過仗,這些肯定比我懂,不過無論如何總是有個過程的,太過急躁反而亂中出錯,慢慢來吧。”
張濤如此說,倒也不是過於擔憂,他的希望並不在於此。
老曹交給他的那道令牌才是他真正的底牌,府城中千戶所千戶徐克儉既是將軍之前帶過的兵,那麼這邊的白蓮教一但起事,他便立刻啟程快馬加鞭趕赴臨州城。
只要安縣能撐得住五六日,等他率兵趕來,便成兩麵包夾之勢,無論是吳家亦或是白蓮教,都將在眨眼間灰飛煙滅。
將軍的仇,也該討點利息回來了!
老實說,吳康的意外逃脫本來還讓周濤有些懊惱,可聽完秦時的分析之後,頓覺驚喜。
若吳康不逃,白蓮教舉不舉事尚且兩說,他也沒有足夠的理由讓徐克儉帶兵前來平叛了。
他如今要做的,是要讓秦時儘快熟悉守城之事,在他看來,以秦時的才智,定不會出太大的問題,更何況,還有擺放在武備庫里的那張巨大床弩。
秦時雖然對於趙濤一個勁兒的向他灌輸守城知識有些不解,但也沒說什麼,畢竟能學到點東西總是好的。
兩人又聊了一陣,秦時便在衙役的陪同下進了監牢。
吳府被查封之後,那些護院僕役被張濤分開審訊,旁敲側擊之下,發現他們確實不知吳府和白蓮教的淵源,只知道有一個武功極高的女子偶爾住在吳家。
上午時分,秦時根據線索去了他們所說的那個小院,屋子裏很整潔,一張床,一個空着的衣櫃,剩下的便是桌椅之類,絲毫沒有女子住過的痕迹。
這讓秦時有些困惑,那日勾欄里見到的黑皮狐狸精想來便是她了,可她到底是什麼身份?會是白蓮教匪徒么?
另外,昨晚他們包圍吳府的時候竟沒有遭遇任何有效的抵抗,吳家的那些高手都去哪裏了?
抓來的這些護衛中也不像是有什麼高深武功的樣子,莫非他們跟着吳康去白蓮教幹什麼要緊的事了?
這些疑惑在秦時心中揮之不去,他要見見吳忠承。
監牢裏濕氣很重,到處充斥着霉味和腐臭味,幽暗的走廊里只有掛在牆壁上的幾盞油燈照明,旁邊關押着一個個披頭散髮,衣着襤褸的囚犯。
他們見到有人進來也不稀奇,只用那雙毫無神採的眼睛看了一瞬便不再理會了。
一直走到盡頭,吳忠承的牢房映入眼帘,他那肥胖的身體正平躺在乾草堆上。
秦時站在根根粗壯的木欄外看了幾眼,便咣咣敲了兩下牢門。
吳忠承醒了,撐起肥胖的身體看見了提着一壇酒的秦時,眼睛微微一縮,立刻便恢復正常,冷笑着起身靠近牢門坐下。
“秦老弟來敘舊?”
秦時笑着點頭,從衙役手中接過蒲團坐下,又倒了一盅酒,略略往前一推。
“哈哈,這算是壯行酒么?”吳忠承嘴裏這麼說,手上卻是不停,一把撈過酒盅仰面喝下,鼻子裏發出暢快的呻吟,“痛快!再來一杯!”
秦時又給他倒了一杯,似笑非笑道:“吳兄不怕這酒里有毒?”
吳忠承眯眼一笑:“秦老弟不是說了嗎,我活着比死了有用。”
“好膽識,秦某佩服!那吳兄覺得,你能有多大的用處?”
這話並沒有讓吳忠承着惱,彷彿秦時說的是一件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那就要看秦老弟要怎麼用了。”
秦時微微皺眉,吳忠承似乎有些過於淡定了,莫非他還有什麼後手?
他看着吳忠承又喝了一杯,突然笑道:“吳康是去白蓮教了吧?”
聽聞這話,吳忠承卻顯出無辜的神色,放下酒盅道:“秦老弟可不要隨便冤枉好人吶,什麼白蓮教?
吳某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商賈,忙時做做生意,閑時修橋補路,白蓮教里可都是一群跟朝廷作對的妖人,和我這個生意人有什麼關係?”
秦時眯起了眼睛:“你覺得你還能出去?憑什麼?”
吳忠承哈哈大笑道:“好人含冤入獄,只要蒼天有眼,吳某自然能沉冤昭雪。
秦老弟,今日你請我喝了幾盅酒,下回我可要在吳府設宴,禮尚往來嘛。
愚兄我還聽聞黑風寨里有一對姿色迥異的姐妹花,哦,對對,還有勾欄那個嫵媚勾人的女東家,屆時可要一併請過來,也好與犬子交個朋友。”
秦時冷笑:“吳兄,你認為吳康在白蓮教有那個分量么?白蓮教會為了你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舉旗造反么?”
吳忠承搖頭嘆道:“吳家驟然遭此劫難,到時候怕是沒有什麼好酒好菜來招待諸位了,不過只要吳某還有一口氣在,砸鍋賣鐵也要回請一番才是。”
“你輸定了。”
“落鳳山的也要請。”
“你知道輸了的後果,會死全家!”
“秦老弟,你要保重啊!”
……
月華如練,秦時從監牢裏出來,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大步走向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