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 集裝箱末日

路上很堵，娜塔莎趁機把情況對達佳娜和她的丈夫做了說明。等四個人進門時，已經快十點了。

於叔也正在付嘉輝家裏坐立不安的等着，一見胡易便匆忙起身迎上去：“小胡！你的貨車沒問題吧？”

“沒問題，司機是娜塔莎的老朋友兩口子，各開一輛車。”胡易為他們簡單介紹了一下達佳娜夫婦二人。

“兩輛車？”於叔神態猶疑不定，眼中隱隱有希望的火苗，又似乎不敢燒的太旺：“那…小胡，能不能…我是說，等你和嘉輝的貨都拉走之後，能不能再麻煩他們二位幫阿叔也運一趟？能拉走多少算多少！阿叔一定多付錢！”

胡易對這件事心裏沒底。他見過達佳娜的車，貨廂與市場上的集裝箱規格差不多，估計每次也就堪堪能裝八十包左右。在目前這種莫測的形勢下，每多耽誤一會兒都可能發生難以預料的變化，何況他們眼下還不知道能把貨卸到哪裏。

但是現在面前低聲下氣開口求幫的是於叔。想起自己來到市場這五年間，於叔自始至終如同家中長輩一般對他予以關照，而且還曾在當年孫守田試圖栽贓構陷時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如今眼看天就要塌了，自己又怎忍心對他置之不理？

想到過往種種，胡易輕輕嘆息一聲，用力握住於叔那雙乾枯的老手：“於叔，您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會竭盡全力保住您的貨。”

於叔大大鬆了一口氣：“謝謝，謝謝！有小胡你一句話，阿叔就算吃下定心丸啦！”

娜塔莎聽不懂他倆在說什麼，但察言觀色，已猜到了二人的心意。她不等胡易開口，轉頭對達佳娜說道：“他們是安東的好朋友，也有貨留在市場，你能不能幫忙一起運出來？”

“既然是好朋友，當然沒問題。”達佳娜大大咧咧的往沙發上一坐，伸手點指於叔和付嘉輝：“老人家，小夥子，你們有多少貨需要運走？”

“我有二百包左右！”於叔趕忙答道，接着又轉頭沖胡易笑笑：“我的最後運就行，能運走多少算多少。”

付嘉輝低頭算了算：“我大概還有…不到三百包。”

“唔，五百包左右…一包有多大？”

“我估計你的車大概能裝八十包。”胡易接口道：“我還有七十多包貨，這樣算下來，總共大概可以裝滿七車，需要跑四個來回。”

“三趟就夠了。”娜塔莎微微揚起臉：“我也能開貨車，明天去租一輛跟他們一起運。”

“是啊安東，你的娜塔莎小寶貝也曾是一名出色的貨車司機。”達佳娜沖胡易爽朗一笑：“接下來的問題是，我們要把貨運到哪裏？距離多遠？”

“還沒決定，我們商量一下。”胡易召集眾人圍坐在桌邊：“簡單說來，這件事大體上分三步：把貨弄出市場、裝車拉走、找倉庫卸貨。現在車已經有了，進市場應該也不難，明天我去探探路子，咱們見機行事。但是倉庫的問題還沒解決，你們有好主意嗎？”

“沒有。市場之外我們是兩眼一抹黑啊！”付嘉輝和於叔一齊搖頭：“你來之前我們倒是打電話託人去問了，但是都沒下文。”

胡易平素也對周邊的倉庫狀況知之甚少，一時間想不出好主意。一屋人面面相覷，付嘉輝嘬着牙花子去冰箱裏拿出幾瓶飲料分給大家，猶豫道：“要不然…咱去郊外偏僻地方找個大點的空地，先把貨堆着？”

“不行不行！”於叔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似的：“這麼多貨，萬一被人搶走怎麼辦！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呀！餿主意，絕對是個餿主意！”

“實在不行的話也只能這樣了。”一直跟父母靜靜坐在角落裏的大劉忽然開口道：“我可以叫鄰居們過去幫忙看着，等你們找到倉庫再運走。”

“五百多包貨啊，怎麼看呢？”付嘉輝苦笑着擺擺手：“且不說能不能看的住，我們的貨是灰關進來的，你們那些人又沒證件，隨便來幾個警察就給一勺燴了。”

大劉悶悶低下頭，屋子裏陷入了寂靜。胡易閉着眼睛冥思苦想，忽然記起盧濤在運輸公司負責管理倉庫。他眼前立刻現出一片光明，忙不迭的掏出手機撥通了盧濤的號碼：“喂，濤哥，休息了嗎？”

“休息啥啊，這兩天可把我忙壞了，現在還在外面沒回家呢。”盧濤稍稍頓了一下：“哎，聽說市場出事兒了？真的假的？”

“應該是真的。昨天一大早說是查衛生，到現在還關着門呢，裏面有警察，也有阿蒙。今天下午各種風聲就都傳出來了，還有人偷偷進市場裏面拉貨。”

“怪不得呢，唉。從昨天開始，國內來的貨進不了市場，我們公司的倉庫全都堆滿了，大家一直在到處找貨場調度。這不，今天老闆剛從一個毛子富婆那裏高價租下幾個倉庫，我正帶人運貨呢。”盧濤疲倦的嘆了口氣，又急忙問道：“哎，你的貨呢？還在市場裏嗎？”

“可不唄，正琢磨着怎麼運出去呢。”胡易聽他這麼一說，心裏涼了大半截：“唉呀，我打電話就是想讓你幫忙安排個倉庫存貨呢，沒想到你們也沒地方…濤哥，你這方面路子熟，能不能幫我找找其他地方？租金貴點也沒關係！”

“其他地方……你有多少貨？”

“大約七個箱子的褲子，五六百包吧！”

“多少？！我老天！”盧濤大吃一驚：“你小子做的這麼大？我得叫你一聲胡大老闆了吧！”

“不不不，我自己只有一箱，其餘是我老闆和朋友的。”

“哦，嗐！嚇我一跳。說起來五六百包貨倒是不多……”盧濤沉吟了片刻：“我們公司找的那富婆手裏八成還有空倉庫，不過現在太晚了。這樣吧，明天早上我拜託老闆打聽一下，如果有合適的就幫你先租下一個，怎麼樣？”

“那太好了！太謝謝了！”胡易幾乎是感激涕零：“濤哥，你這可真是救苦救難，幫了我們的大忙啊！”

“你先別急，等找到再謝也不遲。而且價格方面嘛…你們得做好心理準備。畢竟現在是非常時期，那幫人鼻子靈着呢，坐地起價是肯定跑不了的。”

“沒問題！事到如今也顧不上那幾個錢了！”胡易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顫聲笑道：“多多拜託了，濤哥！”

“客氣什麼，這種時候，你來找我就對了。”盧濤淡淡一笑：“明天上午等我電話吧。”

一旦倉庫的問題順利解決，事情就有了九成把握。但還是要儘快執行，以免夜長夢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商量好計劃，各自懷着不同的心情回家休息一晚，第二天起床后開始分頭去做準備。

盧濤那邊還沒回話，市場裏面的情況也不明晰，胡易決定先想辦法進去看看。他在懷裏揣了幾萬盧布，來到這些年上下班經常出入的新太陽入口附近，遠遠看到不少人稀稀拉拉貼着牆根或躺或坐，臉上疲態盡顯，不知是不是昨晚在這裏守了一整夜。

緊閉的大門外聚集着一群人，有的茫然麻木，有的焦慮難耐，還有幾個不停用蹩腳的俄語單詞與門邊的警察和保安交涉：“請！請！門，開，打開。謝謝！謝謝！行嗎？可以嗎？多少？需要多少錢？”

警察和保安無動於衷，脾氣好些的微笑着搖搖頭，暴躁些的則直接揮手將他們趕開。

這種情況下沒必要去自討沒趣。胡易四下看了一圈，見不遠處路邊停着一輛車，十幾個老闆模樣的人正圍在靠車站立的一男一女身邊，似乎是在爭論什麼。

那一男一女看打扮不像是市場上的人。胡易向前緊走幾步，發現這輛車掛的是大使館的牌照，那二人應該是使館工作人員。

胡易心中喜憂半摻，使館從官方層面出面交涉肯定是有力度的，但這同時也說明了事態的嚴重性。而且去年阿斯泰倉庫被查封時使館也曾與俄方進行溝通，卻根本沒什麼效果。

“你們就是吃乾飯的！屁用沒有！”有人衝著兩個工作人員暴跳如雷，正是兩天前在市場門口跟胡易打招呼的小夥子：“這都第三天了！你們干一點正事兒了嗎？！”

“是啊！你們必須得想辦法解決！”旁邊一個女老闆聲嘶力竭的大喊：“我的貨都在裏面！好幾百萬美元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們怎麼活？”

其餘老闆也紛紛幫腔，有人厲聲指責，有人溫言哀求。那男工作人員臉色鐵青，忍不住開口斥道：“喊什麼！你們喊什麼！沖我們喊有什麼用？俄羅斯人能聽我們的？我們有什麼辦法？”

“注意態度。”旁邊女工作人員拉了一下她的同事，一臉憂愁的高聲勸道：“請大家保持冷靜，我很理解你們焦急的心情。使館領導正在就此事向俄方了解情況，我們會儘快問清原因，想辦法溝通處理。”

人們稍稍安靜下來，幾個年長的老闆勸着其他人散了開去。胡易心裏七上八下，愁容滿面的湊到兩個工作人員近前：“請問…”

“什麼都別問！”那男人一把拉開後排車門：“愛莫能助！免開尊口！”

胡易一愣的功夫，就見他彎腰鑽進車裏，緊接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車門。

“嘖！怎麼說話呢！”那姑娘不滿的在車窗上敲了兩下，轉頭帶着歉意對胡易疲倦一笑：“不好意思啊，他其實也是跟着你們上火，急的。”

“嗯。”胡易沒心思去在乎這些，繼續問道：“大姐，請問你們領導去了解情況，大概什麼時候能得到準確答覆？”

“喲，您可甭叫我大姐，我才剛三十齣頭。”姑娘瞅瞅鬍子拉碴的胡易，緩緩收起笑容：“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了，大家都在等，耐心點吧。”

胡易點了點頭，抄起雙手沿着市場外圍繼續向前走，一直繞到老太陽區。沿途經過的地方無一例外都是大門緊閉，或多或少聚集着一些人。他正在思考哪個門可能會比較冷清，口袋裏的電話響了。

胡易心頭一喜，趕忙掏出手機，卻發現不是盧濤打來的，而是一個國內的號碼。他不由得微感沮喪，無精打採的接起“喂”了一聲。

“老胡？怎麼著，聽說市場出事兒了？”電話那頭是李寶慶。

“對，這次八成要完蛋了。”

“這麼嚴重？！那…你呢？你的貨呢？”

“正在想辦法。”胡易有些心煩意亂，不想多談這個話題：“你去醫院檢查了嗎？”

“還沒呢，昨天下午剛到家，先歇歇。”李寶慶嘆了口氣，心中似乎十分糾結：“哎，你往外弄貨，記的一定得找靠譜的人！以後實在不行可以考慮去柳布利諾發展，正好我手裏還有些便宜攤位，給你留一個。”

“行了，你先好好治病，其他事兒等回來以後再說。”胡易一眼看到前方的柵欄門前只站着一個保安，急忙掛斷了電話。

待走到近前，才發現門口坐着幾個神情倦怠的中亞人，大門裏面還有兩個警察，正百無聊賴的手握鐵柵欄伸展腰肢。胡易在幾個人臉上掃了一圈，見那年輕保安很有些面善，便低聲沖他微笑道：“早。”

年輕保安顯然是認識胡易的，而且往常沒少收過他的茶錢。此時在這種情形下相見，他似乎很想給出一個好臉色，但笑容卻有些僵硬，最終還是表情複雜的打了句招呼：“早安，安東先生，鬍子很酷。”

“是嗎？哈哈，謝謝。”胡易啞然一笑，裝作若無其事的湊到他面前：“最近這是怎麼了？什麼時候才能開門？”

“我也不知道。”年輕保安聳了聳肩：“對我們保安來說，只是換了個工作地點而已。”

“哈，那倒也是。”胡易笑着皺了皺眉：“可是…我還有些東西留在市場裏呢，能讓我進去取一下嗎？”

“我沒問題。”保安微微側頭，沖大門裏面的兩個警察努了努嘴：“但是這裏的事情要他們說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