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
道人見那金蟾果化作人形入了繡閣,便對那槐妖道:“此物上去,定然是要入那李娘子夢境盜取**了,你上前且去與他爭鬥,他必然着惱,你便將他引去中庭,絕了他走脫的道路,貧道在後面好出手降服它。”
槐妖瞥了他一眼,道:“你這樣子,若是入了人家宅子,只怕不當你除妖的,反當成偷兒打將出去了。”
道人笑道:“你這妖孽倒也管得了許多,貧道自出陰神降它。”
槐妖聞言,眼睛一眯,笑道:“你不怕趕不及回來,姑娘乘機毀了你的肉身?”
道人卻只笑笑,並不作答,那槐妖問了個無趣,索性閉了嘴。
過了片刻,道人開口道:“想那金蟾已然入了小娘子夢境,準備盜採**了,你且上前去弄它一弄,壞了它的好事,這孽畜定然發怒,追將出來,你只需將它引到中庭,我自降它。”
槐妖聞言,也懶與道人吭聲,自入了院子,向那綉樓走上去。
且說那槐妖入得綉樓,見門扇半掩,其中燈火分明,人影晃動。往裏瞧去,卻見綉帳鴛衾,瑞腦紅燭,那李員外一隻手尚扶着湯碗,一隻手卻垂在膝蓋上,後仰在椅子上睡夢正酣。
一個小姐斜卧床上:卻見她綉帳之中粉面杏腮,瓊鼻朱唇,鵝蛋臉,柳葉眉,隱隱竟有傾城之色。
此時她面上潮紅,俏目微閉,朱唇顫動,香息凌亂,頭髮披散,几絲青絲被香汗沁在額前。絲被外露出賽雪欺霜的兩截藕臂,一雙金蓮纏在一處,伸出羅衾外盤結扭動,卻正是在情動的關頭。
旁邊是一個俊俏後生,生得是面如冠玉,目似星辰,眉鋒入鬢,唇含硃砂。他身上着一件灰衫,此刻卻敞開來,一條金帶解在一旁,露出一身練匹似的好白肉。
他一手撐在額角,雙眼笑望着李娘子的面容,另一隻手卻伸進被衾中去。
“呸,腌臢東西,沒端污了姑娘眼睛!”那槐妖見到這等情形,雖是妖物,也沒來由心中一慌,啐了一口。
“嗯?門外是誰?”
正在那李家小姐身上施為的金蟾忽然眉頭一皺,忽然斂住笑容,一雙鋥亮的眼睛便向門口看來。
槐妖本也不打算掩藏,見了那金蟾發現,也不着慌,抬腳便跨進屋中。
那金蟾將手從被衾中抽出,坐在床上,笑問道:“原來是那槐樹高鄰,卻不知妹妹緣何深夜來訪,莫不是月涼心熾,也想要找哥哥開解一翻?”
那金蟾也不攏上衣衽,就這般敞開着胸膛,露出一身白肉,兼之言語之中又是嬉皮笑臉,輕薄得很。那槐妖聽了,心中哪裏能耐受得住,張嘴罵道:“賊貨,安敢無禮!”
言語剛出口,卻見那金蟾不為所動,依舊嬉皮笑臉,槐妖心中立時一驚,暗道:“這廝姦猾,險些遭他算計。”立馬收拾心神,恢復平靜,冷笑道:“休用言語激我,今日姑娘來要回這李小姐一條性命,你還是不還?”
金蟾見了槐妖不中計,也收了那副嬉皮笑臉的神態,眉目收攏來,伸手又拿過金帶將衣衫系住,方道:“槐仙,你與我平素也無仇怨,卻為何要攪我好事?”
槐妖當然不肯實話告他,只是仰首道:“姑娘要管事情,不須許多道理,你只說放也不放?”
金蟾眼睛一眯,射出一絲凶光,口中冷笑道:“此事斷無一點商量?”
“斷無商量!”
“好!”
那金蟾一個好字剛出口,平地里捲起一陣腥臭的妖風,一個人高的大蛤蟆猛地從男子背後躍出了,卻見這蛤蟆約莫六七尺長,一雙眼睛紅通通跟燭火相似,渾身暗金色,半空中,鮮紅的舌頭好似一條血練,猛向槐妖捲去。
槐妖卻不上前,反倒身子一騰,渾身白紗飄灑,往後退去,同時手腕一翻,翻出一把根槐刺來,望天上一撒,滿頭滿臉向那金蟾頭面上扎去。這槐刺既快且毒,扎的都是眼睛等要緊的地方。
“呱!”
那大蟾一聲蠻叫,舌頭竟似一根長鞭一般,猛地抽動,霎時間空中只見紅影重重,好似披了個紗帳下來,竟將所有的槐刺都接了下來,身子卻不見稍減,仍是向那槐妖猛撲過去。
“這孽畜兇猛!”
槐妖見這金蟾端的兇惡,心中頓時吃了一駭,花容驟變,急急又灑出一把槐刺,身子卻猛地加速,竄出了繡閣,往中庭飄去。
那金蟾好事被攪,心中孽火燒得心兒肝兒直竄,哪裏還肯罷手?見了那槐妖脫走,那大蟾怪叫連連,也不管身大門小,從中硬擠出來,猛地向那槐妖撲上。
這畜生又大又凶,捲起好一陣巨響,奈何李府眾人都被這畜生施了妖術,睡死過去,不然便是一場好攪擾。
那道人正坐在院牆上往下看,見那槐妖引出了金蟾,咧嘴一笑,自語道:“這蠢魯畜生。”
這一笑忽然僵在嘴邊,卻見一道虛影從那道人頭頂升出來,落地化作一個青袍道人,紅唇白面,豐俊得很,上下整齊端正,衣衫潔凈,哪裏還有半點邋遢腌臢的模樣。
道人自顧一下,點點頭,往肉身中一指,一條白光從懷中衝出來,停在頭頂上化作一柄三色短劍,光華轉動,煞是惹人。
道人又一指,腰上解下兩片快板,浮在面前,方才滿意,跨開步子往中庭走去。
再看中庭里,那槐妖本不是金蟾對手,兼之那金蟾怒火燒心,下手更是兇狠。不說那舌頭好似一根長鞭,上下抽卷,只往那刁鑽的地方去。更是那蟾蜍將個身子當成鎚子,不斷往下猛撲猛砸,你道那金蟾本身又大,怕不跟一座小山相似,一躍丈余,這一落下來時便跟塌了天一般,砸一下便是一個巨靈神跺腳,四周圍都晃晃悠悠。
那槐妖又要防着不知道什麼地方捲來的大舌頭,又要躲着那天外流星般的猛砸,早是沒了還手之力,正在苦苦支挨。
“苦也,吃那牛鼻子誆騙,如今生死在即,如何是好?”
槐妖眼見沒了退路,心中暗暗叫苦。便在此時,她眼角一斜,卻見屋頂上坐着個青衣白面道人,正閑坐着望着她笑。
那槐妖好似飢漢遇着珍饈,絕處逢着生途,心底頓時湧起欣喜來,見他作壁上觀心中又湧起憤恨,忙呼叫道:“牛鼻子快救人!”
那道人卻嬉笑道:“他卻傷你不着。”
說罷,手上一指,兩片竹快板光華大作,化成一尺多長,激起風聲,猛向那蛤蟆砸去。
那金蟾正追殺對頭,耳聽得後面有人聲,心中大駭,一回頭,卻見一片青光滿頭滿臉砸過來,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那位爺爺要我性命!”
只聽啪嗒一聲,好似磚頭扔到泥水漿中,只見那快板正着在金蟾的頭面上。這一下也是沉重,那金蟾登時被打了個跟頭,栽在地上,一時間好似開了個染坊,黑的紅的全都涌了出來,那金蟾倒在地上只有掙命的力氣。
道人一揮手,那快板自回了面前,卻是青茫茫半點血跡也無,道人點點頭,收好快板,看着那金蟾縮成一個黃衣人,卻不正是槐妖在繡閣中見到的男子?
道人走到面前笑道:“果是此物,總不枉守了這許多日子。”
“這位道人,我與你往日也沒仇恨,為甚傷我性命?”
那金蟾是個靈物,通曉人性的畜生,見了道人手段,知道強逃逃不掉,便出言問道。
道人笑道:“只怪得你修得這好修為,怎不叫人惦念?天生靈物,也是災劫,沒有福緣,怪得誰來?”
蟾蜍哪料到這道人說話這般直白,全沒有半點遮掩的意思,索性道:“不過是為了取我這一身皮囊入葯而已,卻干天道什麼事?出家人全不念着點慈悲么?你也不怕多殺性命,將來冤孽纏身,不得長生,反取禍難?”
道人聞言,笑道:“果是濕生蟲蟊,不解緣由。你說這天地無心,自有其道,怎會生出善惡之念來?羊食草,虎食肉,此天道也,行其道則佑之,不行其道則厭之,只是這個道卻不以善惡為綱。”
蟾蜍聞言眼神一黯,知道性命逃脫不得,只是似乎心中有所不甘,又問道:“既然天道不論善惡,緣何我有今日之禍?”
道人聽了此話,也有些驚奇,道:“難得你是一個畜類,也有向道之心,如此我便為你分解一番,也好了你心愿,安心投胎去。你且聽得分明:天之道,取長補短,故此蘭芝招鋤,孔雀遭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富貴之家,必遭賊患,高位之人,輒有刑虞。你精鍊神通,超出同類,脫離本來面貌,便是離了天道,故此生出報應,令我取你性命。試想你若無有神通,我卻傷你作甚?”
蟾蜍聽了,半晌無語,又問:“則你這樣超脫同類者又如何?”
道人笑道:“我自有劫數報應,卻分不到你來管了。”
蟾蜍望着道人,眼光閃閃,問道:“你既見着我的下場,為甚麼不絕聖棄智,摒香藏華,自埋於眾人之間,卻要如秀木高堆,將自己顯露出來?”
道人聽罷,卻不答它,反而哈哈大笑,道:“咄!貧道為你講解道理,你這孽畜卻來破我道心,真箇該死。”
說罷,也不答那金蟾疑問,將手一指,頭上短劍嗡嗡作響,正要戳下去。
“兀那道人,你且留手!”
卻聽得身後一聲驚呼,卻見一個身影跌跌撞撞跑來,邊走邊呼:“惡道,緣何傷我蕭郎!”
道人一回頭,卻見身上零零落落,面上急急惶惶,赤腳奔出來一個女子,卻不是那李家小姐是誰?
“也是孽障!”道人一看這女子,心中念頭一轉,嘴上笑道:“先前得了李家員外一碗米粥的善緣,今番便還了這一件善果。”
說罷,頭上短劍收了鋒芒,也將身子讓開去。那女子急忙忙跑到金蟾身邊,伸手扶住,卻見他額前一個好大的血洞,咕嚕嚕往外冒着黑血,面上青白,已然是進氣多,出氣少了。
“蕭郎...蕭郎...”
那女子看了愛郎慘象,芳心便是失落了一半,又呼了半天,卻那裏聽得到半點回應?那金蟾一張嘴,吐出兩口血沫兒,沒說出話來,便將頭一扭,便回了來處去。
李家小姐眼看愛郎沒了性命,嚎啕大哭,直哭得昏天黑地,幾乎氣絕。不料抬頭一看,卻見那白面道人猶望着她作笑。
這一看不要緊,只將她心中恨意都勾了出來,想到愛郎死於非命,兇手便在眼前,那李小姐哪裏還耐得住,跳起來對那道人罵指着道:“你這天殺的惡道,我家蕭郎本不曾招惹你,如何就不問緣由闖將進來將他打死了!”
見道人不答,那李小姐也不顧那金蟾沉重,抱起金蟾,猛退兩步,對着中堂大呼道:“家人!與我狠狠將這惡道打!”
喊只是她了幾聲,卻沒得回應,唯有門洞空蕩蕩,黑魆魆,那李小姐究竟怯了膽,驚慌道:“妖道,你施了甚麼妖法?”
道人眼睛中閃出一道青芒,看向那李小姐,卻見她面目青黑,雙眼無神,身似枯柴,發如敗草,分明的一個惡鬼模樣,卻哪裏又半點春帳中的風情?
“人妖不判貪**,可憐紅顏作枯骨。”
道人向前一步,手往那金蟾身上一指,對那李小姐喝道:“且看看你的郎君是甚麼面貌!”
“啊!”
道人這一喝,好似晴天響了個霹靂,震得那女子心頭猛顫。一低頭,卻見懷中抱着的,那裏是什麼英俊郎君,卻是半人大小的一隻土黃蛤蟆,面貌醜陋,小眼闊嘴,一條鮮紅的長舌頭從嘴角伸出來,耷拉得老長,頭上一個碗大的血洞,紅的白的攪作一團。
那女子乍見這般凶物,那裏能鎮定得住,只聞得一聲厲叫,登時將那金蟾拋了出去,整個人嚇得目瞪口呆,只是口中喃喃作語:“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卻是這李小姐連番遭受劇變,一時間竟痴傻了神智。
道人見狀,搖搖頭,道:“可憐可憐...”抬腳走到那李小姐面前,伸出雙手來,在那女子耳旁一拍。
只聽啪的一聲,那李小姐聞得卻像一聲暴雷,嬌軀猛地一抖,整個人好似從夢中驚醒一般,眼神中也斂去了方才的痴態,只是卻好似沒有神一般,只是靜靜站着。
“孽緣孽緣,此間事了,歸竅去吧...”
道人難得的收斂了笑容,輕嘆一聲,悠悠道。
那李小姐聞聽此話,又是一顫,卻並不說話,只是木訥的移動雙腳,望着綉樓走去。
道人見那李小姐魂兒歸竅去了,便走到那金蟾旁邊,伸手往那蟾蜍口中掏,不多時便掏出兩塊金燦燦,黃澄澄,玉石般的豆子來,收到懷中去。
“好好一場痴心,卻作了水月鏡花,着實可嘆。”
那槐妖從旁邊走過來,嘆道。方才她隱在一旁,卻是將前前後後看了個明明白白,她乃是精怪修成人形,多有欽羨紅塵情事、才子佳人的心思,看到這一對沒得好結果,不由嘆息。
道人笑道:“世人痴心,情天孽海之中自迷了雙目,辨不明是非曲折,賢愚良丑,只貪那皮囊光鮮,聲色恣意,得了不善,卻怪得誰來?”
那槐妖白了他一眼,卻沒有爭執,又問道:“卻不知她性命如何?”
道人望一眼那槐妖,笑道:“不想你這妖孽,卻比那披着人皮的還多了幾分人味。那女子睡夢中被金蟾盜了真陰,壽元減損,性命就在這半年之間。”
“那道長何不救她一救,也算幫忙到底?”
道人卻道:“此乃她的命數,貧道怎救得她?”
道人說得直白,槐妖聞聽此話,只是嘆息,道:“可惜...道人,你如今蟾寶也拿到手上,前邊許諾也要兌現了吧?”
那槐妖見死了金蟾,倒也有些畏懼道人手段,收斂了放肆的神態,也不敢強要,只是道:“這夏日多雷,保不準什麼時候便劈了下來,你何不現將護身之物交給我,也好過到時候猝不及防,冤死了性命。”
說罷,一雙妙目卻盯着道人腰間的一對快板,方才她見到道人手段,知道這乃是一件好東西,純陽之物,正適合她渡雷劫之時將陰魂藏在其中。
道人咧嘴一笑,道:“妖孽多疑,卻怕貧道賴你不成?”說罷,將那快板解下來,隨手扔到槐妖懷中,道:“此物乃是紫雲觀中供奉的太上清玄寶符。劫數來時,你將它掛在樹梢上,遁身進去,自可渡過此劫。此劫之後,便算了卻了塵緣,自有紫雲觀中來人將它收回供養。你休要貪圖不舍,惹了禍事。”
那道人剛剛說完,身子往前跨出一步,便到了三五丈外,再一看時,卻沒有蹤跡。槐妖回過神來,袖子一甩,追了過去,卻見方才道人寄藏肉身處空空蕩蕩,那裏還有半點蹤跡?
那槐妖暗嘆一聲,取過寶符來,把弄一陣,那寶符化作兩片瓜子大小,被槐妖吞進肚子中去。槐妖吞了寶符,也不停留,將身子一轉,便遁入地下,不見了蹤影。
且說那李員外正在夢中,猛聽得床上女兒驚聲大叫,嚇得一抖,手上藥碗落到地上,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卻見床上一片狼藉,女兒渾身虛汗,神情驚慌,獃滯一陣,忽地哇哇大哭起來。
李員外見狀,連忙出言撫慰,過了許久,方才將她安撫下來。李小姐平靜了心緒,便將夢中場景說給李員外聽。李員外聽完,心中大驚,抬頭一看,卻見綉樓前門不知被什麼物事破壞了個大洞,更添驚恐,連忙往後院走去,卻見原本當值的僕役睡了一地。
李員外急忙將上前僕役叫醒,十幾人點了火把來到中庭,卻見四周狼藉一片,花木欄杆碎了一地,庭子中間躺着一隻小水缸般大小的癩蛤蟆,頭頂冒血,斃在當場。
員外想起女兒說起的白面道人,心中一驚,聯想到白日門外躺着的那個道人,急忙喚來秦大娘詢問。大娘一看出了大事,那裏還敢隱瞞,急忙將前事備說詳細。
員外聽罷這般,急忙喚人去尋那道人,只是那道人呆的地方已是空空蕩蕩,那裏尋得到?
李小姐經此一事,病情越發加重,時時噩夢,怕寒怕熱,看了許多名醫不得病因,湯藥下去也只是不見效果,反倒耗費許多金銀。
李員外差人四處尋那道人更是無音訊。眼見女兒日益消損,那李員外日夜照應,四處奔忙,加上心中焦急,原本花白的頭髮月余便變得全白。
又過了一個來月,雷雨交加,後院一棵槐樹被雷劈中,好好的樹被劈個粉碎,沒了生機,李員外見了,引以為不祥之兆,心中憂慮日盛。
果不其然,李家姑娘究竟沒有挨過冬天,挨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損,一縷香魂歸了地府。
李員外中年得女,又只有這樣一個獨生女兒,如今先他而去,頓時偌大的家財沒了念想,又想起前邊諸事,覺得世事無常,思來想去,索性散盡家財,遣散仆婢,自尋了家道觀出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