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人蛇生意
人蛇生意這個詞,起源於二十世紀的東聯邦。
在那個時代,許多大陸仔屈着身子,蜷縮在貨輪的甲板底下,只為能夠乘船偷渡至那個傳言遍地財富的島嶼。
島上的原住民們自然對這些非法外來人員十分厭惡與抵觸,他們稱那些蛇一般屈藏於船底的偷渡者“人蛇”,而那部分組織偷渡的人,則被稱作“蛇頭”。
時間流逝,直至今日,已然是二十四世紀,無數職業早已被淘汰,但見不得光的人蛇生意,卻代代延續下來……
而且不再見不得光。
能源城裏的人蛇生意,在所有居民眼中已經司空見慣,但卻無人出言舉報,為何?
無非就是外面的人進來,裏面的人出去罷了,待不下去的悄然離開,懷揣希望的人擠破頭進來,兜兜轉轉,人還是沒變,換了一批而已。
人換了一批,重要嗎?不重要。
秩序維持者?拉倒,他們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例如阻止暴亂什麼的……
執法者?只有在高危分子經由蛇頭幫助潛逃時才會出手,而且不會幹涉到正常生意運作。
總之管不着人蛇生意。
所以人蛇生意便被整個能源城默許了,它們的廣告能夠甚至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市井街頭。
……
許參商和楠希快步走在步行通道之下,通道遮蔽着他們,暴雨從兩邊傾瀉而下,織成密密的雨簾。
他們走了不短的路程,已經經過部分加工廠了。
楠希聽着許參商的介紹,不禁回頭看了眼那顯眼的廣告——
即使有厚厚的雨幕阻擋,她也能清楚地看見朦朧的字,還有那黑色的虛擬列車投影。
“Followyourheart……行止由心。”她輕聲念了出來。
許參商也回頭看了一眼廣告詞,鄙夷地嘁了一聲,冷笑道:“行是由心,止以後就不好說了。你知道那些偷渡進來的人一般都做什麼嗎?”
廣告逐漸模糊不清,楠希搖了搖頭。
“男人去城北的垃圾場,干最下等的活計……而女人做的儘是皮肉生意。”
許參商想要點支煙,一摸口袋,才發現那皺巴巴的煙盒早已被雨水浸透。
他苦惱地抽了抽鼻子,最後還是將那盒煙放回包里。
冢虎準備的這個背包鼓鼓噹噹,許參商之前的所有物品也被收納進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他叫不上名的東西。
“總會用得上的。”冢虎在他背起這包的時候如是說。
許參商那時想給冢虎點什麼,但又發現好像並沒有什麼能給的,他伸手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冢虎好像也看穿了許參商的內心,他只是擺了擺手,留下一句話。
“以前我沒有朋友的時候,只有你願意在我身邊,雖然十四年沒有見面,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還記得冢虎說完些許釋然的樣子,好像這句話已經在他心裏憋了許久一般。
許參商眼角微酸,他想起還是孩童之時,兩人常常躺在鍊鋼廠外的草坪上,默默地看着所剩無幾的星星。
他沒有想到,走投無路之時,仍是冢虎對他伸出援手,而兩人在形同陌路十四年後終於重聚,又不得不立即分道揚鑣。
許參商的表情有些悲戚,他不明白冢虎的一切,他還有不少話想當面問冢虎——
當年那個孤獨的少年,當初來能源城無依無靠,到底是如何在大停電中活下來的?
這十四年在能源城,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才換來如今這些東西?
一個曾經對義體深痛惡絕,發誓要一生不被義體污染的人,怎麼就自己換上了義體?
還有種種種種……
許參商或許永遠無法知曉,他與冢虎或許再沒有相見的機會。
他的胸口彷彿突然被攻城錘狠狠擊中,心陣陣劇痛,痛得喘不過氣來。
抑制裝置藍光加快閃爍,微量的抑製劑被注射入許參商體內,許參商的狀態很快便穩定下來,這一切發生於短短一剎,許參商的情緒立馬被壓制下去,保持平穩。
許參商深呼吸調整狀態,他發覺自己走得有些快了,便放慢腳步,等待楠希跟上。
走在後面的楠希並沒有發現許參商剛剛的異常,她還在擔心自己略慢的速度是否會拖累許參商的進程。
“抱歉……”楠希微微喘息,“我,我盡量快一點……”
許參商看着努力跟上他的楠希,心中有些愧疚,這個少女執意要與自己出城,若不是自己的棘手身份,他們本可以乘坐飛行器或懸浮列車。
想到這,許參商便更加痛恨那個該死的綠眸男人,若不是他,自己的平靜生活就不會被打破,自己本該一輩子安安穩穩地工作,生活,娶妻生子,在平安喜樂中度過這一生……
他曾讓冢虎徹查住宅區那一帶的所有監控與交通數據,但那衝擊坑如同憑空出現一樣,那個綠眸男人人間蒸發一般,彷彿從未出現過。
許參商無緣無故被感染,被通緝,被追殺,被逼逃亡,而他卻只能按照這些一項項做下去,身不由己,沒有任何反擊的能力……
好一場無妄之災。
許參商與楠希頭頂的步行通道里陽光明媚,風度宜人,而他們所處的外界風雨交加,一切籠罩在昏暗之中。
一圈晶板相隔,便是兩個世界。
風雨漸大,頭頂的通道漸漸無法為他們遮蔽所有雨滴,不斷有雨滴被吹向兩人,然後被雨水驅除裝置變為冰涼的水霧,散在兩人身上。
楠希抬頭看向頭頂的通道,眨了眨眼睛。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以往在暴雨天能夠走在步行通道里,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不遠了。
許參商低頭看着手腕上跳出的地圖,距離只剩下幾百米距離了。
他還不習慣使用這種東西,儘管這已經是一兩個世紀前就以出現的東西。
據說若是去做個簡單的腦機接口改造手術,就可以直接聯網,獲取所有自己需要的資訊與信息,還可以匹配自身各種義體,實現視網膜投屏或者自動行走等功能。
但許參商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身體被改造,安裝外骨骼已經是他對人體改造最大限度的容忍,更何況拆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換成根本不屬於自己的人造肢體?
荒謬,在他看來,這就和被污染了無異!
許參商想着想着,神情微微苦澀了起來,轉念一想,他現在身體被感染,又與那些被改造的人有什麼差別?
最討厭改變的他,現在每分每秒都能感受到自己身體在不斷變化,那些變化雖然微小無比,但從來未曾停下。
誰又知道,日積月累以後,他會變成什麼模樣?變化到最後,“他”還是“他”嗎?
這個問題,只能求教於古希臘哲學家普魯塔克了……
但忒修斯之船本就是個悖論。
許參商再次感到人生的幻滅。
“大叔?”楠希跟在許參商身後,小心翼翼地叫道。
許參商無奈道:“別叫我大叔,我才三十……不介意的話,叫我老許,行吧?”
楠希哦哦幾聲,試探地叫了一聲:“老許?”
許參商轉頭點了點頭:“這才對,怎麼了?”
楠希戴着面罩,許參商看不見她的表情,他只看到楠希停下腳步,向上指了指。
“上面這個通道……好像不太一樣。”楠希的聲音帶着些不確定,許參商抬頭一看,也不禁皺了皺眉頭。
頭上這條通道與其他通道不同,它的晶板沒有顯示任何圖像,似乎已經停止了運行——就像並聯電路中的斷路部分一樣。
楠希以前沒有懸浮單車,她幾乎每天都要走步行通道,走在自動行走的人群當中,她常常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她只能看着周圍的“風景”,來掩蓋自己的不自然。
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步行通道——透明,暗淡的巨型管道。
許參商出門很少走步行通道,但他也知道,在如今這種一切處於病態般規律的社會中,這種脫離規律的東西尤為反常。
他微微偏頭,發現這個步行通道與正中間橫生出去一節,形成一個大大的T字形,而那橫生出去的通道,則與右手邊那間巨型加工廠相連。
透過透明的晶板,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裏面的情況——依舊是人來人往,依舊是井井有條的“和諧”景象,人們絲毫不在意通道側壁顯示系統是否被損毀,仍自顧自地走着。
許參商回頭,向楠希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揮了揮手,示意楠希跟上他。
楠希跟着許參商小步快走,他們必須抓緊時間通過這段透明通道的下方,每多逗留一秒,他們被發現的可能性就會大上幾分。
所幸的是,沒人在乎自己腳下發生什麼……就算他們一低頭就可以看到。
許參商暗暗鬆了口氣,但謹慎起見,他仍是沒有放慢腳步。
楠希看着許參商在前面,微微放下心來,她左右看看也並沒有發現有什麼危險……
但就在她回頭看向許參商時,她卻一頭撞上許參商的後背!
由於有面罩防護,楠希只是踉蹌了一下,她抬頭看向全身處於警戒狀態的許參商,瞬間緊張了起來。
“別看!”許參商想攔住探頭的楠希,可是為時已晚。
楠希只看了一秒不到,心卻在霎那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用雙手死死捂住嘴巴,極力剋制自己的尖叫聲!
一具男屍橫在兩人面前,他擁有巨大的金屬雙臂,與之身體極不協調。
男人額前有一個清晰的彈孔,他的身體陷入泥土之中,許參商抬頭,猜測這個男人大概是被從通道上拋屍下來的。
許參商和楠希正處於“T”形兩筆的交界處,上方人來人往,依舊沒人在意下面發生了什麼。
“走,趕緊走!”許參商深諳不要在未知被殺屍體旁邊逗留過久的重要性,因為他自己就深受其害。
楠希的雙腿有些發軟,她顧不上那麼多,連忙跟着許參商的步伐快速逃離,他們不斷向前奔跑,防護靴踩在地上,不斷濺起泥水……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楠希已經開始氣喘吁吁時,兩人終於慢了下來。
楠希站住腳,用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喘氣,恢復着體力。
許參商只是微微出了一點細汗,他停下腳步,發現一棟平房突兀地建在不遠處,四周什麼都沒有。
透過略小几分的雨幕,許參商看清了上面的字母——
Followyourhe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