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重逢
忽地,只聽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我來試試!”隨着話音甫落,只見一個白色的身影“飛”上擂台。
朱瞻基只感覺身邊的廿廿身子一顫。嘉興公主的眼睛則立刻一亮,似這春日裏的花朵一般。眾人都定睛望去,只見那人身材高瘦,一身飄逸的白衣,手中拿着一柄摺扇。奇怪的是,他臉上戴着一個古銅色的面具,看不清面目。
只見廿廿忽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緩緩走下看台。眾人不由都驚愕了,不知道皇貴妃這是何意。只有那個剛剛上場的戴着面具的白衣男子,怔怔地望着廿廿,眼中漾滿了深情。
“天哥,你回來了?”廿廿走到那白衣男子面前,輕聲說,笑着望着他。原來來者正是尹天曠。廿廿與尹天曠分別已久,甚至失了過去的記憶,如今久別重逢,甫一相見,過去的記憶瞬間恢復,她竟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依舊只是一句恬淡又溫暖的問候。而這其中的暖意與深情,估計只有他們兩個人能夠體味了。
“我回來了。”尹天曠也是簡單的一句回答,平常得就似平日裏與廿廿嘮家常一般。他說著,緩緩將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隨手扔到地上。語氣中沒有一絲驚心動魄的波瀾,只徜徉着淡淡的暖意。
也許,情到深處,便會波瀾不驚吧。
“我們回去吧。”廿廿說著,拉起尹天曠的手,“廿廿在外面好久啦!想與天哥一起回家。”
“好!”尹天曠說著,輕輕握住廿廿白嫩的小手,拉着她轉身就走。兩人竟是全然沒有把這擂台現場的皇親國戚、王公大臣放在眼中。
或者應該說,他們的眼裏只有彼此吧。
“不能走!”忽地,只聽一個焦急又威嚴的聲音響起。廿廿只覺得另一隻手臂被緊緊握住,扭頭一看,卻是朱瞻基。
廿廿依舊一臉平靜,平靜中還帶着一絲恬淡與喜悅。朱瞻基瞬間有些愣了,這段時間以來,她從未見廿廿的眼中綻放過這樣的光彩。
她,又變回了從前的廿廿。
只聽廿廿平靜地對朱瞻基說道:“皇上,我找到天哥啦!我們要回憶梅山莊去啦!”
“不行!”廿廿話音剛落,只聽三個聲音異口同聲地響起。只見朱瞻基一把將廿廿扯到自己身邊,而另一邊,孛羅王子逕自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遠處,又見一個黑衣人從遠處的曠野中騎馬奔來,到了近前甩蹬下馬,直奔廿廿身邊,眾人望去,卻朱瞻圻。
只見朱瞻圻奔到近前,一把握住廿廿的肩膀:“你讓我找的好苦!”
尹天曠見狀,一伸右手,用摺扇將朱瞻圻握着廿廿肩膀的手擋了開去,接着上前一步擋在了廿廿面前。朱瞻圻一見尹天曠,立刻沉下臉來:“你還沒死?”
尹天曠笑道:“有廿廿陪着我,我可捨不得死。”說著,眼中含笑轉頭看看廿廿,四目相對。在場的另外三個男人心中瞬間升騰起濃烈的妒火。
“廿廿,你跟我回去,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不能再失去你。”朱瞻圻的語氣中竟然帶着祈求的意味。他自出生以來便是高高在上的小王爺,翻雲覆雨,殘忍好殺,何曾用這樣的語氣對別人說過話。
還未待廿廿回答,只聽另一個粗獷又帶着挑釁的男人的聲音響起:“廿廿從來都不是你的,又何談什麼失去呢!”說著,那個男人走近,卻是孛羅王子。
朱瞻圻狠狠瞪了孛羅王子一眼,惡狠狠地說道:“被你們奪走的,我終是都會要回來!”
孛羅王子嘿嘿一笑:“我可既沒搶了你的皇位,也沒搶了你的女人。”他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朱瞻基一眼。原來孛羅王子雖然一直垂涎廿廿和大明的江山,但看此時的情形,自己如果硬搶肯定是沒有什麼勝算的,不如挑撥這本有宿怨的朱家兄弟二人再起衝突,自己說不定能夠坐收漁翁之利。
卻沒想到他話音剛落,尹天曠卻笑着說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孛羅王子果真是好計謀。”一語道破了他的心思。
孛羅王子卻也不生氣,笑嘻嘻地看着尹天曠:“難道你不是和我一樣的心思?”
尹天曠依舊笑道:“我本就不需要耍什麼權謀,對於權力,我無欲無求;對於廿廿,我只要真心待她就好。”
尹天曠這句話說出來,旁邊的三個男人心中不由都是一震。他們都自詡對廿廿真心誠意,視若珍寶,愛逾性命,但這其中又摻雜了幾多自己的慾望?為了能讓廿廿留在自己身邊,他們又使過多少心機操弄過多少權謀?
說到底,他們要的只是有廿廿陪伴身邊的愉悅感,而這愉悅感僅僅是他們自己的,從不是廿廿的。他們對廿廿的千好萬好,也都是自己認為的好而已。
但,誰讓他們是高高在上的貴族,他們自出生便習慣了呼風喚雨,習慣了以自我為中心,習慣了用這種方式去對待別人。
“你是朕的皇貴妃,哪兒都不能去,只能留在宮裏!”朱瞻基沉着聲音說道,眼中直欲冒出火來。
“但是你答應過幫我找天哥的!”廿廿有些急了,雖然是在對朱瞻基說話,卻一直望着尹天曠,“如今天哥找到了,之前的事情我也都記起來了。你答應過我。”
“我答應過你幫你找你夢見的那個人,卻沒有答應你跟他走!”朱瞻基正色說道,“當初你頭部撞到岩石,受了很重的傷,如若不是朕救了你,你如何能活到現在?所以你的這條命都是朕的,誰都搶你不走!”朱瞻基這些話無異於胡攪蠻纏。對於一個帝王來說,竟然需要用這樣強詞奪理胡攪蠻纏的說辭來留住一個女人,可見他內心的虛弱、絕望與掙扎。朱瞻基說到最後一句時,狠狠地甩了一下龍袍的袖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尹天曠和朱瞻圻,那眼神直欲噴出火來。跟了皇上身邊二十年的小德子,都從未見過他那樣狠厲的目光,心中不由一個激靈。
“來人啊!”只見朱瞻基忽地抬高了聲音說道,“逆賊朱瞻圻大逆謀反,立刻拿下!逆賊尹天曠與朱瞻圻相勾結,以同謀論處,關入天牢!”
廿廿一聽,急了,連忙拉住朱瞻圻的衣袖,急切地說道:“天哥沒有勾結小王爺!天哥沒有謀反!”
這時,嘉興公主也瞬間跑了過來,焦急地對朱瞻基道:“尹公子從未謀反,皇帝哥哥不能冤枉了好人!”
原來嘉興公主設置這個擂台正是為了尹天曠。她一路追尹天曠追到了雲南,又跟着他一起去平定安南之亂。她特意擺了這個擂台,故意和尹天曠訴苦自己不想嫁給井源,希望尹天曠能在擂台上幫他贏了井源。並承諾尹天曠,即使贏了,也不用做駙馬,自可以回他的憶梅山莊。
尹天曠做人本來就落拓不羈,嘉興公主這段時間又一直在幫他,他便也爽快地答應了幫嘉興公主這個忙。而嘉興公主心中打的主意卻是,要藉著擂台的機會讓廿廿與尹天曠見面,如果廿廿依舊認不出尹天曠,那麼尹天曠定然會心灰意冷,自己便是天涯海角,不再當什麼公主也跟定了他。而如果廿廿認出了尹天曠,她便也算是為這對苦命鴛鴦做了件好事吧。
只是讓她從未想到的是,廿廿失憶日久,金石無效,如今並未見到尹天曠隱在面具后的面貌,而只是聽到他簡單說了幾個字,就瞬間認出了他,恢復了從前的記憶。
自己自認為的對尹天曠的這份“深情”,在廿廿面前當真顯得渺小又可笑。
而讓嘉興更加始料未及的是,自己這個皇帝哥哥竟因為妒火中燒,要把尹天曠關進大牢,嘉興如何不急,趕忙跑過來說情。
“從未謀反?”朱瞻基冷笑一聲,“你以為那日他來宮中行刺,朕不知道嗎?如果不是他夜闖紫禁城圖謀不軌,你如何能有機會認識他?”
嘉興聽了,只覺得句句驚心:皇上竟然什麼都知道,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城府何其深!她第一次對眼前這個皇帝哥哥感到畏懼。
“我……”嘉興一時語塞,想為尹天曠辯解,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這時只聽廿廿又焦急地說道:“天哥都是被小王爺脅迫的,是小王爺拿我的命來威脅他,逼迫他這麼做的。天哥從未對你起過歹心,你忘了,他還曾救過你!”廿廿眼中含着淚,急的都快要哭了出來。
這話若是廿廿不提起,朱瞻基倒真是要忘了。因為那次雪夜救駕,他此前一直將尹天曠視為難得的人才,想收羅於自己帳中。無奈這小子竟不知道天高地厚,跑來搶自己的皇貴妃!他此時早已忘了自己初救廿廿時心中的那種忐忑,像是“偷”了別人的珍寶一般。如今,這“偷”來的珍寶在朱瞻基看來,卻是理所應得、非己莫屬的。本來嘛,他是皇上,這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何況一個女人呢。
“哼哼,”朱瞻基冷笑一聲,沉着臉對廿廿說道:“若想讓你的天哥無事,皇貴妃就要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恪守自己的本分。”一臉嚴肅與戾氣。
廿廿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打她第一次見朱瞻基,就覺得他如春風般和煦,如暖玉般溫潤。即使後面失了記憶,朱瞻基待她自是寵溺無比不說,就算是待下人,也可以算是寬厚溫和。廿廿從未見他發過火,甚至在她面前大聲說話都從未有過。而今日眼前的這個朱瞻基,卻讓她感到如此地陌生。
她又哪裏知道,自己認識的朱瞻基,從來都不是一個真實又完整的帝王,而只是對他傾心相愛的一個男人而已。
廿廿看着朱瞻基,雙眼含淚,嘴唇微微顫抖,卻說不出話。她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眼前這個擁有無比威嚴、無比權力,又無比執念的男人放了尹天曠,也放了自己。但廿廿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麼也都是無用的,因為她在朱瞻基眼中看到了說一不二的佔有欲和控制欲,還有熊熊的情慾與妒火。
正僵持間,廿廿忽見在朱瞻基背後不遠處一個黑衣人正搭弓射箭,還未待她出言示警,那羽箭已然夾着陣陣風聲射了過來。所有人都在關注着擂台上這場“好戲”,從未有人留意周遭的情況。只見那支羽箭“嗖”地就向著朱瞻基射了過來。與此同時小王爺朱瞻圻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邪笑。
“有人行刺皇上!”只見廿廿一聲大喊,緊接着撲向朱瞻基,將他推向一邊,自己的左胸卻正被羽箭射中,殷紅的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朱瞻基大喊一聲“廿廿!”,一把將她抱住,同時頭也不抬地衝著身邊的侍從大喊:“太醫!快宣太醫!”那聲音就如受到刺激的猛獸嘶吼一般,臉上也早已沒有了平日裏帝王的沉穩與淡定。
卻不料朱瞻基懷中的廿廿卻只是沖他淡淡一笑,輕聲說道:“我的命是你救的,如今我已還你了,可以放我與天哥一起回憶梅山莊了吧?”那笑容如即將凋零的花朵一般凄美。
朱瞻基愣了,他萬沒想到廿廿捨棄自己的性命救了自己,竟然是為了離開自己。一時間極度的悲傷、憤怒,與嫉妒一起湧上心頭。
朱瞻圻和在遠處欲謀害皇上的冷月早已被錦衣衛抓了起來。孛羅王子連連跺腳大叫“可惜”,嘉興公主則驚得目瞪口呆,一時緩不過神來。
尹天曠快步上前,從朱瞻基懷中一把抱過廿廿,突然仰起頭來衝著天空大吼一聲,那聲音中的悲戚與絕望直衝雲霄。連周圍的鳥兒都被驚嚇到了,撲稜稜地飛走了,它們似是也被這悲戚感染了,留下幾聲悲鳴。
從最初的絕望,到失而復得的喜悅,再到如今得而復失的徹底絕望,尹天曠心中的悲戚已然到了極點。
“走,天哥帶你回憶梅山莊。”尹天曠溫柔地輕聲說道,就如這十幾年來一直對廿廿的那樣。人在極度悲哀絕望之時,反而會顯得平靜與淡然。他說著,站起身來,將廿廿抱在懷裏,向著憶梅山莊的方向走去。
廿廿衝著尹天曠一笑,輕聲說道:“天哥,廿廿等了你好久,終於能一起回家了。”她的聲音異常虛弱,卻漾着幸福與喜悅。她說完,似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慢慢閉上眼睛:“廿廿累了,先睡一會兒。”
尹天曠淡淡地一笑:“睡吧,天哥抱着你,就像小時候那樣。”
“你不能帶她走!她是朕的皇貴妃!”只聽朱瞻基的聲音高聲響起。
尹天曠卻連頭都不回:“廿廿從未屬於過誰。”
憶梅山莊,點點梅花殷紅似血。尹天曠一身白衣站在梅樹下,雙手撫笛,輕嘬雙唇,一縷凄美又清幽的笛聲自唇邊流瀉而出。忽地,下起雪來,尹天曠卻渾然不覺。雪花落在他的頭上,瞬間將黑髮染得花白。
宣德三年,明宣宗廢胡皇后,改立孫氏為後,寵冠後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