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化作一縷風(三)
“人生在世,當有安身立命之本,不墜青雲之志。”這是阿良的工友對阿良說的,阿良有時候不能理解什麼是不墜青雲之志,不過想來自己應該是沒有的。
阿良來到這座城市有三年了,兩個月前定居在一個老式的公寓樓里,不高,只有三層,阿良就住在第三層。來到這座西南地區的大城市后,雖然人與人之間只有一牆之隔,可是阿良卻感覺彷彿自己家鄉村裡到鎮上的距離一樣。他總是喜歡從鐵欄杆爬上頂樓的天台,躺在上面望着眨眼的星星,想起小時候和爺爺一起數星星,自己總是怎麼也數不清,急得跳腳,阿良熱淚盈眶的笑了……
城市有不少地方都在興修樓房,阿良的木工手藝又很不錯,做事踏實吃得了苦,所以阿良不缺工作。阿良跟着一個市裏的建築團隊幹了兩年,存下了些積蓄。
阿良出來這幾年終於明白村裡沒人的原因就是路不好走,心裏總想着什麼時候得回去把路修一修。自己也問過工地上那些包工頭,可是他們總是打趣阿良說他一輩子也存不下那麼些個錢。
阿良心底盤算了一下,確實令人很絕望,但他沒有放棄。就像自己剛來工地上第一天一個大工對自己說自己永遠都只會是一個小工一樣,別人說的話不一定都是對的,哪怕他資歷再高再有學問。
阿良這天放早工回到了家,正在廚房哼着歌炒着菜,卻聽見隔壁久未住人的房間傳來了咚咚的聲響,阿良以為是遭了賊了,曾經聽包租公講過社會上有一些青年誤入歧途有時候便會翻到這些老小區的房子裏來偷東西,也是一些可憐可恨的人。阿良有時在想,自己如果沒有吳志強爺爺教手藝,我是否會和他們一樣呢?
阿良關了火走出了門,看見隔壁的房門打開了一絲縫隙,咚咚的響聲不絕於耳,心想自己在電視中看見的盜賊都是躡手躡腳,生怕驚動了別人,偏此人生得如此膽大?
阿良撐開了門,看見了一副自己一生都忘不掉的畫面,她穿着一件半袖睡衣露出一截白如玉的藕臂拿着鐵鎚正在敲一個上了鎖的箱子,剛洗過的長發披散着隨着手裏的動作一起一伏像是秋日裏被風驚起的金黃麥浪,空氣中一股淡淡的洗髮水花香味,讓阿良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家鄉的田壟上。
姑娘感覺到有人進來了,便扭過頭蹙眉望着阿良。
“有事?”
阿良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也沒談過戀愛,只是在那一刻阿良看着她彷彿是親人一般,只知道如果自己這一生要是能與她攜手白頭的話那便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兒了。
“有事嗎?”姑娘接着問了一句,聲音很清脆,很甜。
阿良這才回過神來,扭扭捏捏的從兜里掏出五百元臉色羞紅地遞給那個在他心裏恍若天上仙子一般的女人。
“拿着吧,我不會告訴別人,你可以到我家去吃了飯再走,這間屋子已經好久沒人住了,沒有什麼東西的。”
姑娘先是神色慌張,只以為眼前的男子認識自己,后又醒悟原來是將自己當作了小偷,不由怒火中燒,再一看眼前男子羞澀不安的神態,女子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原來姑娘便是這間房子的租戶,名叫楊芝,不過前段時間到別的省去了今天剛回來,她說她是一個模特以後要當一個萬眾矚目的明星。
阿良看着她說話時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心想這應該就是青雲之志吧。
那天晚上阿良邀請楊芝一起用晚餐,坐在桌子上聽她說她見過的風景與奇怪的事情,像喝了酒一般紅着臉暈暈的,阿良從沒見過這些風景,也沒聽過這些奇聞異事。從那天起他們成了好朋友。
阿良第二天來到工地的時候,聽說有一個工友出了事,被樓上掉落下來的鋼筋砸中了頭,當場就斷氣了。工地要停工幾天,阿良只好回了家,路上還想着人的生命真脆弱啊,多好的一個人,總是咧着一嘴黃牙在大家工作累的時候講笑話聽,說沒就沒了,連告別也沒有。
阿良很感傷,搖頭嘆息地回了家,躺在床上發怔。
死的那位工友便是對阿良說人應當有不墜青雲之志的人,平日裏大家都叫他老方,今年也才三十幾歲,聽說以前還開過公司風光一時,後來公司倒閉欠了不少債,便來到這工地上打工。常常自言自語地說道,“他媽的,只要老子一天不死,就總會東山再起。”
每次聽他在旁邊罵罵咧咧地說這些,工友們總是咧嘴笑,但沒有人懷疑或是不相信,因為他不論是打水泥柱還是別的什麼總是做得最好的那一個,就連工地上的工程師有時候也會向他請教,大家都佩服他,阿良也是。
他總是對阿良說:“人不能失去理想,不然就會像行屍走肉一樣,哪怕在多艱難的時日裏,理想總是心裏的一縷光給人希望。”
但有時候阿良也聽見他在接完電話之後哭了起來罵道:“希望就是狗屁,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老方沒有子嗣,妻子在公司倒閉后也離婚了,老方開公司的時候總是忙忙碌碌,心裏想着自己要做出一個影響千萬人甚至全世界的東西出來,連他老婆給他戴了帽子也不知道。
工友們總是拿這件事取笑他,他總是咧嘴一笑:“這些算個卵,男歡女愛,現在可是自由民主的社會咧。”
可是大家都知道,老方很自責,自責自己沒有好好陪伴自己的妻子,可是有所得必有所失,人不可能事事面面俱到,老方選折了理想。
他很孤獨,只有在和大家一起喝酒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來,也不哭,只是很沉默地坐在一旁。老方也有老家,家裏父母還在,可他不能回家,因為他還欠着錢。
也許一輩子也還不清。
老方有時歇息的時候,便坐在工地旁邊的土堆上抽煙,獃滯地望着遠方的天空,用公鴨嗓輕輕地唱着:“notashirtonmyback,notaPennytomyname,lordIcan'tgobackhome,this-away.(身無寸縷,體無完膚,籍籍無名,天啊,我不能這樣回家。)”
阿良只會這一句英語,老方教的。
老方是被火化的,葬禮的時候工友都去了,阿良也在。他的親朋好友都嘆息,他親弟弟還勸告一些孩子不要跟着方叔叔學,說你方叔叔就是心太大了。
阿良很不高興,對着老方的黑白照片低聲道:“老方啊,別管他們怎麼說,我相信你。”說著眼淚流了下來,阿良剛來的時候舉目無親,就是老方照顧的他。
“老方啊,小時候聽爺爺說人死後有的上天作了神仙,有的下了地府作了惡鬼,雖然現在知道沒這回事,但我還是希望你能上天做神仙。”阿良看着黑白照片里的老方笑得很開心很自然的樣子紅了眼眶。
這種笑容阿良從沒見過,雖然老方時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