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獨女6
怔愣片刻,太子神色如常,掩在大氅下的手微微一抬:“免禮。”
其實,他不樂意婉妹與他如此生分。
她自小出入皇後宮殿,與陽華一起玩耍。他亦隔三差五去皇後宮中請安,總能碰到,說句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只可惜,他這位青梅太重規矩。
哪怕父皇幾次重申讓她別這麼拘束,她依舊老老實實地行禮問安。最多只在父皇要求下,溫聲喚一句伯父,其餘繁文縟節,一一遵循。
“昨日在東宮無趣,我作了幅仙鶴圖,無人共賞,”太子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想起婉妹平素醉心書畫,特地卷了來,請婉妹點評一二。”
“本該昨日就來,礙於天色已晚,只得推遲一天。”太子補充,生怕心上人覺得他一開始沒想到她。
將軍府花園裏的竹亭,四面都掛上了紗幔,四角也都擺了三角蓮花銅爐。爐中炭火炙熱,烘得整個亭子還未入冬,便提前春暖花開。
待三人進入亭中,內侍放下掛在銀鉤后的紗幔,將寒氣隔絕。
唐聽瀾對書畫沒造詣,尋常與陽華公主在一起沒規矩慣了,加上東宮裏的點心又是京中一絕,自顧自坐在一旁大快朵頤。
修長白皙的手指慢條斯理地解開紅繩,太子將畫卷鋪在石桌上,一不小心蓋住糕點。
“梅花糕!”唐聽瀾急得叫出聲,心疼地抱起疊放糕點的瓷盤,躲到一邊的長椅處。
吃了兩口忽然意識到,她方才指責的人可是太子,這可是僭越。
唐聽瀾得意之際又心虛地覷了眼太子,發現太子的注意都放在閨中密友身上,瞬息放下心。
畫布上墨跡未乾,仙鶴翅膀濕漉漉一團,水墨雲也漸漸暈染開來,足可見太子有多心急。
明溪以一種真誠的眼神盯着太子:“殿下,畫髒了。”
許是從沒被心上人這樣盯過,太子素日溫和的臉上浮現些許不自在,說話也急促幾分:“婉妹莫怪,待我回去重畫,再與婉妹賞析。”
沒想到精雕細琢的仙鶴圖污成幾個大黑疙瘩,太子心頭一梗。
他長得本身就不如顧澤好看,若是婉妹喜歡的畫還畫不好,他如何同顧澤一爭。
伸手就要合上畫,明溪輕輕摁住他的手,眉眼含笑:“殿下且慢,既然畫污了,待我修復好,再親去東宮與殿下觀賞,殿下意欲如何?”
不等太子反應過來,明溪輕輕從他手下抽出畫卷,玉似的小拇指微微上翹,慢條斯理將畫對摺。
喚來候在亭外的蘭香,明溪鄭重地把畫遞給她:“送去小書房,吩咐人將墨漬清理乾淨。”
太子握拳抵着鼻尖掩飾狂跳的心,裊裊香粉味似還在指尖環繞,穿過鼻子進入心肺,生根發芽。
待吞咽口中梅花糕,把方才一切看在眼裏的唐聽瀾打趣道:“我看殿下和婉婉真是佳人才子,一對璧人。”
明溪沒好氣地走到她身前,捏了捏她圓乎乎的臉:“倒是編排是起我來了,看我不捏壞你的嘴。”
唐聽瀾忙向太子求救:“殿下我說的可都是真話,不信您去問陽華公主,公主同我可是一樣的想法。我戳中婉婉心裏,她這是惱了,要撕我的嘴。”
這話深深愉悅了太子,不過素日看見的都是舉止有禮,進退有度的心上人。今日瞧見她露出小女兒的嬌態,卻是稀罕。
遲了好一會兒,太子的話頗有替明溪開脫的意思:“婉妹素性溫婉柔和,下手定有分寸。”
唐聽瀾還想說什麼,明溪眼疾手快塞了個點心在她嘴裏,一面側過臉,將好讓太子瞧見她微紅的臉。
明溪垂着頭,似在害羞:“殿下莫要聽她胡說,聽瀾平日裏咋呼慣了,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這話若傳到未來太子妃耳朵里,可怎好。”
什麼未來太子妃,太子一聽只覺一股熱血衝到腦袋頂,嗡得一聲炸開來。
他的太子妃從來只屬意她一人,不曾改變。
太子脫口而出:“太子妃我只……”
話至一半,內侍疾跑而來,彎着身立在紗幔外,嗓音尖細:“殿下,陛下傳召。”
明溪提起的心放下,現在任由太子說出屬意她的話,萬一斷了顧澤想攀附她的心思可如何是好,幸好被隨侍打斷。
她貼心道:“我明白殿下國事繁忙,殿下可寬心離去,待我補好仙鶴圖,定前往東宮請殿下指點一二。”
一腔熱血被打斷,太子亦無勇氣將被打斷的話說出來,只得斜了簾外內侍一眼,不舍地離去。
唐聽瀾下巴擱在明溪肩上,望着漸漸遠去的明黃背影:“你猜方才殿下欲說什麼?”
明溪莞爾一笑:“我怎會知道。”
唐聽瀾斜了眼她復又白皙的臉龐:“剛才我所說是公主和我真心期盼,太子殿下多好一人,雖不如顧世子貌美,卻是頂天立地好男兒。”
“此話怎講?”
唐聽瀾飲了口熱奶茶:“去歲江南官紳勾結侵佔百姓田土,殿下雷霆手段而下,為民除害。莫看殿下素性溫和,卻也非無底線溫和。”
說到這,唐聽瀾嗤了聲:“若顧世子真心對你,也不會任由秋菊同他拉扯。你看殿下,從小敬你重你,至今無嬪御,一顆真心似明月皎潔,不比不懂拒絕的顧世子好?”
“可他是太子,終會三宮六院,佳麗三千。”明溪自認憑她身份,嫁給太子不無不妥。
說到底這是她第一次成婚,還是有些許期盼。
唐聽瀾睨了她一眼:“那可不一定,咱太.祖皇帝便只有帝后一人,終生不納嬪妃。”
—
送走唐聽瀾,明溪倒在暖榻上,拈着紅寶石釵出神。
方才太子殿下的表現她都看在眼裏,只有心裏裝着她,方會那般拘謹偏心。
顯得她剛才刻意的親昵佯怒,好像污了白雪的泥。
她現在是秋婉,如果她不對付顧澤,她就會步秋婉後塵。
太子和顧澤不同。
顧澤勾結敵人致秋將軍等一干良將悍兵慘死沙場,顧澤欺她辱她,害得她一個名門貴女名聲盡毀,凄涼死去。
她報復他,那是他罪有應得!
太子從未對不起她,她卻對他存了利用之心。
思索間,竹清繞過屏風:“石管事候在院外了。”
收回思緒,明溪淡然起身,端正坐好:“讓他進來回話。”
石先一瘸一拐走進暖閣,恭敬地立在門帘處,不敢再進一步:“請小姐吩咐。”
明溪將寶石釵遞給竹清,竹清捧給石先:“你瞧這釵子,家中工匠可能造出一樣的?”
隔着絹布拈起寶石釵,石先細看一會兒,躊躇道:“眼下不知,小的立即差人去試。只是小的瞧釵做工複雜,怕是不能成,不過也說不準。”
明溪輕應了聲,石先把寶石釵收進袖中:“小的告退。”
晚膳前,明溪整理好年節要送的禮單,候在桌前等秋將軍回家。
蘭香小跑進正廳,道:“將軍回府了。”
明溪連忙吩咐人擺膳,秋將軍提着馬鞭進來,神色微沉,不似尋常看見女兒后的歡樂。
隨手將馬鞭放在方桌上,秋將軍長吁短嘆:“可惜杜家那小子年紀輕輕,貪吃兩杯酒,就跌進護城河淹死了。”
說起來,前些年秋將軍出征,杜小將軍作為前鋒隨行,班師回朝後止不住地誇讚,時常在秋婉面前提起小將軍。
明溪眼帘微垂:“我從前聽爹爹說過,杜小將軍不像貪酒之人,怎會好端端地醉酒。”
“況且天寒地凍,小將軍怎麼會在城外吃酒,”明溪頓了頓,“再者,吃酒定然不會只有他一人,旁的人同他一起,怎會不救?”
秋將軍嘆道:“聽老杜說,接杜家小子後輪值的那校尉提前到軍營。杜家小子高興,同他在軍營里吃了兩杯酒暖身子,夜裏樂呵呵地回城,沒想到吃醉了,出這檔子事。”
明溪下意識問道:“是誰接小將軍的值?”
“怎麼對這事這麼上心?”秋將軍稀奇地睨了眼女兒,以前他提杜家小子,她可沒這麼關心。
“這不是為杜小將軍感到惋惜,”明溪貼心地夾了箸肉片放進秋將軍的碗裏,“杜小將軍馳騁疆場,到頭來卻落得如此結局。”
秋將軍就着飯,大口吃下閨女給他夾的肉片:“馬上要除夕,老杜說二十七就要起靈。你吩咐下去,叫他們好生準備路祭,也是咱爺倆的一份心意。”
逝者已逝,生者除了悲痛,日子總要過下去。
臘月二十七,杜小將軍的靈柩經過將軍府外時,明溪身着素衣沖靈柩福身,告慰以憋屈死去的少年將軍。
秋將軍拍了拍杜將軍的肩膀,中年喪子,什麼安慰都是空話。
漫天黃紙白幡,嗚咽聲不絕於耳。一行人漸漸遠去,明溪收回視線,心漸漸沉下去。
只要顧澤一日不除,杜小將軍的今日便是將軍府的明日。
唯有將撫遠侯府連根拔起,斷顧澤根基,方勉強贖顧澤滿手血腥!
撫遠侯府滿門腌臢,死不足惜。
“我派人去問了下,是一個叫陳立的校尉提前到軍營,和杜家小子換值。”
秋將軍突然想起女兒叮囑他打聽的事,雖然疑惑,但閨女要求,他一向有求必應。
瞧出秋將軍的困惑,明溪狀似天真道:“爹爹你說,小將軍是同這個陳校尉吃酒,才跌進護城河裏,杜叔叔會不會找他麻煩。”
秋將軍聽后沒多想,反而是爽朗大笑,粗糙的手指點了點女兒的額頭:“你以為你杜叔叔就這點氣量,小女兒家家的腦殼裏裝得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明溪捂住額頭,調皮地眨了眨眼:“是是是,是女兒多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