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獨女3
有林虎家的和眾管事婆子“珠玉在前”,將軍府頓時有條有理。
婢女們靜默無聲,恪守本分,生怕多走一步路便壞了規矩。前院的護院小廝們也都在石先老辣的眼神下畏畏縮縮。
笑話,林虎林管事的婆娘都被打了五杖,現在還躺在炕上哎喲連天。他們這些個小么兒,比起林管事的婆娘,那就是個屁。
明溪很滿意將軍府如今的情形,這才是勛貴人家該有的體面和規矩,不枉她這半月來一門心思撲在府務上。
吵吵嚷嚷,狂奴欺主,便是落魄衰敗人家,也是容不下的。
“田嬤嬤在外間侯着了。”蘭香立在紅木屏風外,身影綽綽。
明溪蔥根般的手指卷了一本書,懶得動彈,斜倚着貴妃榻:“讓她進來回話。”
壯實的身影映在屏風上,明溪覺得屋內霎時暗了大半。
田嬤嬤低着頭道:“按小姐吩咐,先哥兒已把各庄及府中不中用的管事換了個乾淨。現下各莊子裏,都是忠於將軍,忠於小姐的。”
田嬤嬤是石先的老子娘,曾在她老家的一個富貴人家當過幾年差,踏實肯干,學了些許管家之道。
進到將軍府後,秋將軍亦是十分信任她,幾次三番進言改善府務。
奈何秋婉是個耳根子軟、清高的讀書女子,含着金湯匙出生,最是看不上阿堵物。
她提了幾次都沒下文,將軍又一向不管內宅之事,只得作罷。
如今小姐能看明白,田嬤嬤自是高興極了。只要能幫襯到小姐,也不枉將軍收留她和兒子。
明溪翻了頁書,慢慢道:“做得好,下去吧。”
“是。”田嬤嬤恭敬地行禮,轉身走了兩步便被喚住。
“嬤嬤留步,”明溪忽地想起田嬤嬤好像有個孫兒,“嬤嬤的孫兒幾歲了?”
田嬤嬤不明所以,轉身回道:“回小姐,下月恰好滿兩歲。”
“兩歲,”明溪思忖一會兒,“可入了奴籍?”
田嬤嬤道:“還有一年才能入籍。”怕養不活,入了沒用,這句話田嬤嬤沒說。
明溪又翻了一頁書,笑道:“既如此,就讓他好好做個良家,日後入學堂,為官做宰,只看他的造化。”
家生子若是不得主人家恩典,永生永世都是主人家的奴婢。田嬤嬤知道明溪這是因為她和石先忠心,辦事得力,特意開恩。
田嬤嬤欣喜不能自已,頭哐哐砸地:“多謝小姐恩典,多謝小姐恩典。”
“下去吧。”明溪放下書,抬頭望向屏風,人影逐漸消失。
她說過,待她好的,自會扶持。
蘭香拿了張帖子進來,雙手捧給明溪,明溪打開帖子,一股墨香撲面而來。上書簪花小楷,邀她半月後參加雪宴,是陽華公主下的帖。
明溪拈着帖子一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帖子,似要把請帖看出個洞。
陽華公主,便是話本的女主了,也是秋婉前期的閨中密友。
人人都贊陽華公主生來尊貴,享不盡榮華,駙馬又是平定北方邊亂的青年將軍,朝中重臣。
他二人恩愛不疑,一生一世一雙人,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好福氣。
想起話本結尾對男女主愛情的歌頌,明溪忍不住冷笑。
她一點也不相信陽華會愛上男主。
話本里對陽華公主的描寫可是“三尺柔腸,春風化雨,七分傲骨,明媚恣意”,她又怎會婉轉承歡於男主榻上。
這樣一個驕傲善良的女子,哪怕秋婉同她絕交,她也不可能在經歷男主逼娶后,對莫名其妙死去的秋婉不聞不問,甚至愛上男主。
是有多看不起享天下供養的公主,才會認為這位生來高高在上的女子會臣服於男主。
更何況,男主為了使陽華公主愛上他,納了多房小妾入門。叫小妾欺她辱她,以她父之命逼迫她俯首帖耳。
堂堂公主彷彿玩物一般,就這樣,結局時男主驅散後院,還得眾口稱讚一聲絕世好男兒,羨煞旁人好姻緣。
許是太過魔幻,魔幻到她覺得日西升東落都比陽華愛上男主靠譜。
她若是陽華公主,除非失心瘋,否則決不會愛上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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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婉氣質出塵,不適合明艷張揚的裝扮。
明溪只得放棄她素日最愛的華貴衣飾,挑了件鴨卵青暗雲紋件半舊上襖,下罩茶白暗梅紋半舊百褶裙,外罩雪狐皮,素凈典雅。
“婉婉,可真是巧了,我也才到。”明溪甫一下馬車,便被跑過來的一位貴女環住脖頸,差點跌到地上。
幸好竹清和蘭香在身後攙扶一把,明溪勉強穩住身形,步搖猶是輕晃。
待看清來人,明溪笑着打趣:“讓我看看是哪家的姑娘這樣瘋,原來是唐祭酒家的聽瀾大姑娘。若是髒了我的衣裳,不賠我便不依。”
唐聽瀾親昵地挽住明溪,有說有笑進了公主府:“賠賠賠,你要幾身衣裳我賠你幾身。”
唐聽瀾頭微微一偏,餘光落在明溪的兩個隨侍身上,頗為疑惑:“我記得素日跟着你的是秋菊和竹清,今日怎倒換人了。”
明溪笑道:“秋菊犯了事,叫我罰跪傷到身子,暫時不能服侍,便叫蘭香跟着。”
唐聽瀾豎起大拇指:“早該這樣,在書院時我就撞見過,秋菊和撫遠侯世子拉拉扯扯,我同你說你還不信。”
撫遠侯世子即本文的男主顧澤,不過唐聽瀾說反了。
不是秋菊同顧澤拉扯,而是顧澤為了接近秋婉,特意勾引秋婉最親近的秋菊。
撫遠侯府日漸落敗,今上斷然不會將公主下嫁,而男主顧澤卻又對陽華情根深種。
唯一的辦法便是先娶了身為秋將軍獨女的秋婉,借秋將軍的勢得到兵權,再侵吞秋家家產。最後他勾結外敵,以兵馬威脅今上,還真尚了陽華。
秋菊自以為貌若天仙,一心想着攀龍附鳳,不過三言兩語便被攻陷,將秋婉賣了個乾淨。
想到此,明溪莫名覺得那日她罰的輕了。
“說什麼呢?”
來人一襲紅衣,綉鳳雀古紋的墨色大氅將將及腳踝,露出滿綉金雲紋小靴,於白雪紅梅之中霎是亮眼。
女子頭微微揚起,眉間花鈿栩栩如生,與明艷的眼眸相呼應,鮮艷明媚。
這便是陽華公主,確實尊貴恣意。
“殿下今日可有新鮮事聽了。”兩人微微福身,朝女子見禮。唐聽瀾賣了個關子,等着公主追問。
陽華頗給她面子,催促道:“快說來聽聽。”
唐聽瀾湊上前和公主咬耳朵,不一會兒公主眉眼彎彎,滿意地望着明溪。
“婉婉怎麼突然轉了性子?”三人一同走在冰雪之中,公主着實好奇。
她可沒少勸秋婉拿出將軍府大小姐氣派,嘴皮子都磨破了。那不知好歹的,依舊不為所動,可把她愁壞了。
明溪折了枝梅花拈在手上,凝望花上冰晶:“殿下不知,那日我醒來,屋內竟一個服侍的都沒有,還要我自己個兒披上斗篷,開門叫人。”
“都是你縱出來的,該受。”唐聽瀾幸災樂禍,公主無奈地輕點她額頭,唬得她捂着額頭,圓圓的眼睛裏滿是無辜。
明溪斜了她一眼,繼續道:“我想明白了,一味軟下去,只不過叫她們以為我好欺,爬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秋將軍陪着陛下從蠻荒封地殺出一條血路,本就與皇家關係親近。
從前就苦惱耳根子軟的婉婉日後被人欺負了可如何是好,今聽聞她的轉變,陽華眼底里都是笑意。
還記得那年盛夏婉婉入宮小住,宮人偷懶,吃定婉婉脾氣好性子軟,不給她的寢室放置冰塊。
母后得知後為給婉婉一個交待,特意喚她來看宮人受罰,誰料宮人也是有眼色的,哭着沖婉婉求情。
婉婉哪裏受得住,連忙跪求母后饒恕她們。
明溪也在靜靜打量這位出生高貴的女子。寒冬之中,她彷彿一盆熾熱的炭火將人溫暖,她神采飛揚,舉手投足皆是豁達。
她真的不相信,這樣一個尊貴驕傲的女子會在最後愛上顧澤。
她,不是那樣的人。
話本里對她愛上顧澤的描寫,一字一句,皆是污衊。
“那邊好生熱鬧,”六角亭前圍着一群衣着華貴的郎君貴女,待走近一看是在投壺,唐聽瀾摩拳擦掌,“叫你們見識見識我的本事。”
陽華徑直走進亭中坐下,取下髮髻間的一支紅寶石釵,笑道:“無彩頭有何樂趣。本宮以這支釵做彩,誰若贏了,本宮便贈予誰。”
明溪微微側身坐下,她懶得投壺,躲在公主身邊準備看個樂子。
宮裏的物件華貴不華貴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它是今上和皇後娘娘所出嫡公主——陽華公主的物件。
一時有好些貴女躍躍欲試,就連一些小郎君都按捺不住。得了公主的彩頭贈予心儀的姑娘,豈不是一樁美事。
突然多出這麼些人與唐聽瀾爭表現機會,其中不乏投壺出神入化之輩。
她一張小臉苦哈哈的,目光幽怨地望向公主,同時殃及坐公主身邊的明溪。
明溪支着下巴,百無聊賴盯着戰局。
才兩輪唐聽瀾就敗下陣來,耷拉着頭走到亭子裏坐下,好一頓唉聲嘆氣。
“送你了,”陽華又取下一支一模一樣的紅寶石釵,斜插進唐聽瀾髮髻間,打趣道,“小小女子,原是眼皮子淺的。”
明溪笑道:“她哪裏是要釵飾,是被搶了風頭不高興。”
沒曾想明溪說得直白,氣得唐聽瀾捏了捏她的臉。
不一會兒,越來越多人敗下陣來,只剩齊國公府世子和杜小將軍一決雌雄。
就看誰能得了公主殿下的彩頭,好贈予心上人。
不僅比試的兩人緊張,就連周遭圍着的人都捏緊衣袖,明溪忍不住走到亭前觀望。
唐聽瀾見狀嗤笑:“方才還老神在在,現下你也忍不住了。”
明溪沒聽清她說什麼,點頭附和:“是啊是啊。”
明家規矩森嚴,平日裏的宴席,明家姑娘總是被母親拘束着,不許她們做派張揚。
久而久之明溪心雖嚮往,卻學會了剋制,時刻端莊。
許是庭院裏的喝彩聲和少年郎飛揚的神采,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她心口,破繭而出。
“七矢!杜小將軍八矢中七矢!”
不知是誰喊出來,嚇得齊國公世子擲矢的手一抖,生生投歪了。加之方才他未投進的一矢,勝負已分。
“太子殿下到。”明溪一顆心撲在勝負之上,聽到唱和聲下意識抬頭望去。
溫文爾雅的太子殿下身側跟着一位模樣極好的郎君,郎君一襲黑色圓領袍,外罩藏青大氅,身形挺拔。
郎君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一雙桃花眼半眯,眼神逐漸犀利,彷彿在看一隻獵物。
明溪以為她看錯了,不過眨眼片刻,郎君眼中已含滿腔柔情。
顧澤!他是顧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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