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漁村書生(2)

第四章 漁村書生(2)

辛夷曾說過,凡事有好的一面,就必定還會有不好的一面。

在這世間,不會有人將所有的便宜都佔盡,自然,也不會有人一直厄運纏身。不論是神仙還是凡人,天道對誰都是公平的。

以往,卿珩都不怎麼相信他講的那些大道理,辛夷的那些言論,既啰嗦又不頂什麼用。

但此次,卿珩的情況,卻更好的說明,辛夷有時候說的話,也不全是些無用的廢話。

比如,凌暉殿中,聖尊所有的注意力,如今都在玉裳母子的身上,根本就無暇顧及其他的事情。

卿珩自從在聖尊跟前失了寵,婆婆更是沒什麼心思去管她,她的課業已經連着十幾天都沒動過了。

這於卿珩來說,倒真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玉裳這一懷孕,倒讓厭倦讀書,懶於修鍊的卿珩,鑽了不少的空子。

卿珩每每竊喜,如今的日子,過得倒是比以往輕鬆自在了許多。

既然有了自由,她也沒什麼理由整日待在枕霞居里發獃。

神界的神仙,從來最不缺的,便是大把大把的時間。

於是,在某個清晨,連日頭都未爬上扶桑神樹的時候,神女卿珩第一個起了身,打開枕霞居的門,躡手躡腳的溜了出去。

隨後,她使了個隱身的術法,避開山上的所有人,欣然乘着晨起的第一縷霞跑去了凡界。

像是許久未出過籠子的鳥兒,今日終於逃脫籠中,得以重獲自由,難掩心中的喜悅,她蹦蹦跳跳的一路走着。

雖然滿心歡喜,卻因為之前在籠子中待得太久,好不容易等到能離開了,卻發現外面的世界竟是這樣的大,倒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了。

卿珩站在雲頭山,瞧着下面凡界的風景,忽然有些迷茫。

她在雲頭上瞧了半天,才瞧見一處有山有水的地方,卿珩對凡界並不熟悉,但她自小是在暘谷長大的,對水有一種自然的親切,便駕着雲湊了過去。

彼時,人間正是四月天,春寒已然褪去,周圍到處暖暖的,岸上垂柳搖曳,空氣里也飄着一絲絲幽幽的花香,這番景象,雖不及頵羝山後山景緻的萬分之一,看着卻很是愜意。

卿珩沿着河岸走了幾步,被微風撩的多了幾分倦意,打起了哈欠。

一群鴨子排成一列,撲棱着翅膀爭先恐後的下了水,在河中游得很是歡快。

她在草地上找了塊乾淨的地方,躺了下來,又在周圍設了仙障護體,安心的眯上了眼睛。

一個時辰后,睡的正舒服的卿珩,被一陣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哽咽聲給吵醒,她睜眼時,那陣像是在睡夢中傳來的哽咽聲,卻已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泣,聽着十分悲戚。

卿珩翻身起來聽了一陣后,開始對這陣聲音的主人產生了許多的好奇,她站起身來,也未來得及拂去身上沾着的花瓣,循着哭聲找了過去。

岸上不遠處像是有個凡界的男子,卿珩走近了一瞧,發現他年紀不大,長的倒是白白凈凈,穿的也極是斯文,頭上裹着一塊方巾,看他的裝束,倒像是個書生。

他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站着,臉上還掛着些淚痕,神情看着很是悲壯。

卿珩留意到,書生的手中還扯着一根拇指般粗細的繩子,不肯撒手。

莫非眼前的年輕男子,就是剛剛那陣哭聲的源頭?

卿珩十分好奇的將他看着,她對書生很是認真的拉着繩子往樹上系的這個動作很是不解。

書生當時或許太投入,並沒發覺自己的身旁多站了個人,仍舊自顧自的繫着繩子。

他將繩子的一頭綁在一根較粗的樹榦上,另一頭則是打了個活扣,動作很是連貫嫻熟,像是之前就演練了許多遍似的。

他抬眼往四下看了看,像是在找尋什麼東西,之後他目光定在不遠處,跑過去抱起一塊大石頭,他回來時有些吃力,石頭看來有些重量。

將石頭放在樹下方后,或許是乏了,他停下來喘了一會氣。

他望着身旁的石頭半晌,眼神忽而變得的堅定起來,之後,他直起腰板,抬起一隻腳,踩着石頭站了上去。

石頭有些不穩,他踩上去之後,身子開始劇烈的搖晃。

他連忙抓緊了繩子穩住身子,而後又踮起了雙腳,像是想做什麼,但卿珩分明看到他眼神中的遲疑,他低着頭,望了望腳下的石頭,並沒有動。

卿珩修為術法很不濟,但她這個神仙此生最大的優點,便是有一副古道熱腸。

對於第一次獨自在凡界見到這樣情形的卿珩,難免會有些好奇,所以她很認真的看着男子。

她自然知道,別人正在專註做什麼事情的時候,出言打擾,是很不禮貌的事情。

但卿珩是個心裏藏不住話的女神仙,書生扯着根繩子站在石頭上許久,卻又一動不動的,她實在是看不懂書生在做什麼,憋了許久,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你在做什麼?”

書生聞言,朝卿珩望了一眼,這一望便出了事。

或許是因為他腳下踩着的石頭並很不平整,他本來就有些站不穩;又或許是這書生膽子實在忒小了,經不得嚇,卿珩剛才的那句話,像是將他嚇着了。

他朝這邊瞧了一眼,腳下一打滑,便失了重心,但因手上還抓着繩子,幸好整個人也沒有掉下來。

他身子搖晃了一番之後,整個人向前傾了些,正好將頭送進了自己先前打好的活扣里。

於是,前一刻還猶豫要不要將腦袋放進繩扣的書生,此時腳下空懸,被吊了起來。

繫着繩子的樹榦,大概承受不了一個人的重量,也上下晃蕩了一番,將他頸上的繩子勒的更緊了些。

書生額上青筋暴起,立馬翻起了白眼,他的兩隻手緊緊的摳着頸上的繩子,又拼了命的去夠腳下的石頭,掛在樹上掙扎了許久。

卿珩瞧着眼前的這幅情景,這才看明白了書生之前在做什麼:原來他是要自盡。

卿珩連忙抬手使了個術法,繩子自中間斷裂,書生應聲掉了下來,跌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氣。

凡人壽命幾十載,於神仙來說,也不過是彈指一瞬,剎那芳華,幾十載的時間,對卿珩來說,連打個盹的時間都不夠。

以卿珩這三萬年來的頓悟,實在參不透,這個凡界的人年紀輕輕的,到底有什麼事情想不明白,要找繩子往樹上一掛,結束這短的可憐的壽命。便想待他喘的緩了,再問問他緣由。

“你沒事吧?疼不疼?”卿珩走上前去,關切的問道。

書生撫摸着自己的脖頸,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瞪了卿珩一眼,說道:“當然疼了,你吊一個試試!”

卿珩覺得莫名其妙:“既然那麼疼,你幹嘛還要將自己吊上去?”

書生惡狠狠的說道:“誰要自己吊上去,還不是因為你,要不是你剛剛突然出現,我被你一嚇,腳下打了滑沒站穩,又怎會弔在樹上?”

書生起身,將斷裂的繩子從地上拾起來,重新拿在了手上。

卿珩一愣:難道竟是她看錯了,書生並不想死?

書生斜睨了卿珩一眼,又問道:“你究竟是何處冒出來的?”

說完,他瞪了一眼卿珩,扯着繩子靠近樹榦,又想將手中的繩子再掛上去。

卿珩想起之前書生青筋暴起,大翻白眼的模樣,打了個寒顫,心想,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凡人在她面前再吊一次了。

卿珩連忙走上前去:“你不必急着上去,也不要那麼衝動,凡事都有解決之法,或許我可以幫你出出主意,沒準,可以幫你解決了麻煩,這樣的話,你就可以不用死了。”

或許心中存了一份希翼,又或許他憶起了適才吊在樹上的痛苦,書生摸着脖子猶豫了半晌,低頭看了眼手中斷成幾截的繩子,終於下決心將它扔了,走到樹前盤腿坐下,嘆了口氣。

卿珩走了過去,學着書生的樣子,盤着腿坐在了書生身側。

書生望着卿珩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他自然不會期望眼前的弱質女子能幫到他什麼忙。

但有些事情,若放在心上久了,會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來,此時最好的方法便是找人傾訴,即便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說出來以後,他心中應該會好受一些。

書生看了卿珩一眼之後,低下頭去,緩緩說道:“我與石香,是這河岸邊的小漁村中長大的,因我與她兩家原是世交,自小父母便給我兩人訂了親。我也知道,她是我以後的妻。成年之後,父親說這漁村中長久的待着,並沒有什麼前途,便在相鄰的鎮上為我找了個私塾,之後,我被父親送去了鎮上的私塾讀書。一月前,我家裏來人捎了口信,說家母病重,叫我趕快回去看看,我這才匆匆趕回了家。”

書生皺了眉頭,吞咽了下口水,繼續說道:“家母身體每況愈下,疾醫也說了,她在這世上,恐怕沒多少時日了,她老人家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親眼看到我成家。於是,兩家長輩商議過後,決定讓我與石香儘早完婚,卻沒想到,哎……”

卿珩微微點頭,石香這個名字,倒是好聽,卻不知取這名字的凡人女子,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側眼一瞥書生,只見他神色凄苦,像是憶起了什麼痛苦的事情。

卿珩在神界的好友雲中君,早年喜歡在凡界各處遊歷,大概是在凡界看慣了生死別離,她很喜歡給別的神仙們講些她在凡界看到的故事。

她年少時,在雲中君那裏聽來許多的故事,結合之前聽來的故事藍本,她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世間,無論是什麼樣的故事,開頭都是美好的,結局卻甚是凄涼,令人無限的失望。

況且,凡人壽命有限,力量更是有限,許多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主,一生確有不少的遺憾。

這世間所有的事情,大抵也只能有個美好的開頭。

卿珩瞧着書生這副要死不活的神情,卻也能猜測到,這兩人的感情肯定不是一帆風順的,多半這結局,還是個悲劇,要不然,這書生剛剛也不會想着將自己掛到樹枝上去了。

她收回思緒,側着耳朵,靜靜等着書生再次開口。

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卻沒想到,就在我們成婚前的三日,村裡來了個道士,說是奉了河神的旨意來的,說河神一月之後要娶親,看上了這漁村中的一位丙申年,庚子月生的一位姑娘,要在一月之後將她送去給河神。莫說這小漁村,整個鎮子上,生辰八字符合的,僅有她一人。她爹娘跪着求了道士許久,那道士卻說,若不按照他說的做,便是跟河神作對,惹惱了河神,河神會發水淹了此處,不僅是這小漁村,這附近的許多村子,也會跟着我們倒霉。”

他神情凄涼,繼續說道:“事關整個村子的命運,村長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應了。明日便是河神娶親的時日了,若要我眼睜睜的看她嫁給河神,自己孤孤單單在這世上受罪,還不如我先早早的了斷,到下面去等她,也免得再受相思之苦。”

許是說到動情傷心處,書生已然涕泗橫流,掩面哭了起來。

卿珩同情的輕輕點了點頭,書生所講的,與她所想,雖有一些出入,但她之前猜得八九不離十,這故事的結局,總歸還是個悲劇。

無論是神仙還是凡人,只要來到這世上,便是無休止的受苦,有時結束了生命,也不一定是苦難的盡頭。

天道如此,這些事情,無論是誰,都要經歷。

世間之人在這世上活着,便會有無盡的煩惱憂愁,別說是凡人,神仙又何嘗沒有煩惱呢?

卿珩見不得別人在她眼前哭哭啼啼的,便伸手拍了拍書生的後背,勸慰道:“你說的事情,我雖然不是很懂,但我呢,是可以理解的,也很是同情你們。這樣吧,既然今日你將此事盡數與我說了,那我必定也不會置若罔聞,你是我來凡,不,你是我來此地認識的第一個人,這件事情,我會盡全力幫你的。”

書生抬頭,忙問道:“果真如此?小生多謝姑娘,只是,姑娘你也不過是一介女子,又怎麼能斗得過神通廣大的河神呢?”

書生看着她,欣喜的眼神中夾雜着各種的不安懷疑。

卿珩信心滿滿的說道:“放心吧,我從來不曾說謊的,我說有辦法,就必定有辦法。你說,明日便是河神娶親的日子么?那我明日便來幫你,你只需要按照我說的做,我保證萬無一失。”

卿珩已然許多年都沒有像今日這樣,拍着胸口向別人保證過什麼了。

即便她不久剛向婆婆保證過,自己再也不會一個人跑到凡界來。

卿珩仔細的想了一想,作為凡人來講,偶然有一日,有個神仙看上了他的媳婦,他一介凡人,能力有限,自然鬥不過神仙,既對於此事無能為力,便只能拱手將媳婦讓出去。

可卿珩覺得,這件事雖然聽起來是有些棘手,卻還沒嚴重到要自尋短見的地步。

況且,神界還有天帝管着,天規戒律也擺在那,她此前也從未在神界聽過,哪個神仙敢不顧天帝的天規,厚着臉皮跟凡人搶媳婦。

凡人沒見過世面,大多眼拙,識不得神通。

他們所說的河神,八成是凡界哪個地方作祟的妖魔,而傳話的道士,估計也是個騙子。

卿珩忖度着,她這個修了三萬多年的神女,修為雖然說不上厲害,但這等凡界的小妖,她還是可以輕輕鬆鬆就收拾的了的。

書生似是有些不放心,但見卿珩滿臉自信的模樣,終於將心中的疑惑壓了下去,向卿珩道了謝,一步一回頭的去了。

見書生離開,卿珩見天色已晚,連忙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駕雲回了頵羝山。

赤水南岸向來人跡罕至,這岸上不受打擾的一眾花草,自春來發了芽,便生根在這片土地,用盡熱情極力成長,雖看起來有些參差不齊,長勢卻頗好。

河堤上幾株楊柳低垂着,樹下的花草卻直起身子,在微風中搖曳,自得其樂。

南岸最近倒是很熱鬧,周圍此時又出現兩個身影,從岸邊靠了過來,走近了再瞧,卻是兩個身着素服的小仙。

兩人一落地便在岸邊東張西望,像是在找尋着什麼,且步子很是急躁,來回間踩壞了岸上不少的花草。

“我記得就在這,為何找不到呢?”其中一人摸着腦袋說道。

“在那。”另一個眼尖的小仙用手指着前方,像是看到了他們要找的東西。

兩人連忙跑了過去,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這裏除了一個土丘與幾片殘留的枝葉,什麼都沒有。

“這是什麼?”其中一個小仙眼尖,瞧見離他們腳下不遠的地方,像有一塊白色的布。

小仙彎下腰去,將樹枝撥開,這才看清楚壓在樹枝下面的一方絲帕,伸手將它撿了起來。

“這是什麼玩意?”另一個小仙望着沾了些泥土的絲帕問道。

“怎麼會有帕子在此?”小仙將帕子拿在手上仔細端詳。

一旁的小仙有些急躁的說道:“不管了,先回去向神君復命要緊。”

說完,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岸邊。

金碧輝煌的水宮中,適才出現在赤水南岸的兩個素衣小仙,伏着身子跪在青石板上,其中一個小仙雙手托着一方帕子,小心翼翼的說道:“神君,這是我們二人在岸上拾到的錦帕,除了這個,南岸上什麼東西都沒有。”

兩個小仙在岸邊找了許久,卻一無所獲,只好據實回答。

上首坐着的男子,身穿緋色長袍,神階想來不低。他手中執一桿長杖,看不出來是什麼材質,但樣子很是別緻,也已有些年頭。

男子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只是伸手將小仙手中的錦帕接了過來,放在手中揉捏了一下,之後,他盯着手中的帕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這絲帕布料材質不錯,決不是低品階的小仙們用得起的。

帕子上有幾根纖細的竹子,繡的極是工整。右下角幾片竹葉的正下方,還綉着一個珩字。

男子盯着絲帕,若有所思,半晌之後,原本無甚表情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笑容,然而,那笑在他臉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蕩然無存。

他將綉帕放到自己袖中,站起身來,闊步走了出去。

凌暉殿中的眾人這幾日都圍着玉裳轉,卿珩在回來的路上,並沒有碰見什麼人,她舒了一口氣,一隻腳才邁進枕霞居,身後突突響起的聲音,卻又將她嚇了一跳。

“你又去凡界玩了?”

卿珩聽到聲音后,鬆了口氣。

幸好不是婆婆,她上次剛跟婆婆保證過,再也不會不經她同意,偷偷跑到凡界去,若讓婆婆知道,她這是剛從凡界回來,那還得了?

卿珩轉身時,瞧見一身月白色衣衫的男子,正在十幾步之外的地方盯着她。

卿珩一愣,前幾日婆婆明明讓辛夷去了數歷山,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要是小師叔知道她今日溜去了凡界,再將此事告訴婆婆,以後她定是哪兒也去不了。

她想了一想,連忙笑盈盈的迎上去,拉住辛夷的一隻胳膊,殷切的問道:“小師叔回來了?婆婆不是讓你去數歷山了么?你去那裏幹什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辛夷一怔,低頭看了自己的胳膊一眼,又望着卿珩問道:“怎麼,今日莫不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

辛夷印象中,卿珩幼時在外面闖了禍回來時,都是這副樣子。

卿珩表情一僵,連忙反駁道:“我怎麼可能會做虧心事?”

她什麼時候做過虧心事,她此次是去助凡人為樂的。

辛夷看着卿珩,指了指被她抱住的胳膊,問道:“你若沒做虧心事,為何又是眼下這副形狀?”

卿珩順着辛夷的目光瞧了一眼,連忙將手撒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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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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