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村
形容起來,這種感覺很像是過度疲憊的耳鳴,或者是過度焦慮產生的幻聽,以及沒由來的突然恐懼。
好在這種感覺在眨眼間消失了。
沒有人去在意,畢竟這個時代的人對負面狀態已經產生了免疫,失去理智的一瞬只是千萬種不舒適中的一種。
這種不舒適是二十年前從絕望演變而來的。
從第一個次位面異鬼出現的那天,人類以為自己的末日到了。
他們的英雄郝忍,在混亂的絕望中挺身而出,與肆意虐殺的異鬼達成了協議——這就是《新世界公約》。
公約約束人類,同樣約束異鬼。
從達成之日起,異鬼不得隨意殺害人類,而人類劃分為優等人、預備役和祭品三種階級。
優等人佔1%,是全人類社會運作的核心,缺一不可。
預備役佔89%,可以作為普通人生活,但可能面臨被挑選的危險。
祭品佔10%,這些被挑選為祭品的人,需要用自己的生命去獻祭,維護《新世界公約》的穩定。
雖然不甚公平,但絕大多數的利益保住了。
而那些悲慘的祭品,並非是毫無生機。
公約給了他們一個求生的途徑。
在體內植入核心裝置,成為“平台”的主播,在每場直播中生存下來,獲得足夠的積分后,他們就能註銷掉主播身份。
當然,主播是不能臨陣脫逃的。
要麼直播,要麼核心裝置爆炸。
從那天起,世界恢復正常。但深藏在所有人內心深處對未來的恐懼,註定讓他們無法舒適的生活。
屏幕里,竺軼已經收回目光。他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回到了廁所。
觀眾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這人不但瘋了,還瘋得不輕。
廁所里還有一個潛藏的危險啊!
然而竺軼彷彿忘了隔間的敲門聲,徑直走到結了水漬的鏡子前。
好在敲門聲已經消停了好一會兒,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繼續作怪的意思。
竺軼身體前傾,用手掌在鏡子上擦出一片能看清倒影的面積。
臉黑得看不清五官,幹掉的血跡,頭髮像瘋長的稻草。
他的目光與鏡中的自己相對,然後皺起眉頭自言自語:“好醜啊。”
水管發出咔咔的聲音,像是咳嗽的老人在清喉嚨,過了一會兒清水流了出來。
竺軼彎腰鞠了一捧水潑在臉上,手上留下一層黑漿。
直播間的觀眾氣得一口老血噴出。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在洗臉!
——那個隔間就在你後面啊!!二鐵別浪了!!!
——在靈異直播的廁所里對鏡洗臉,要素過多,關注了。
——雖然但是,主播叫竺(zhu)軼(yi),前面那個文盲。
竺軼並不知道直播間的幾十號人多着急,閉着眼擦乾臉上的水珠。濕發被攏在耳後,露出被隱藏起來的柔和線條。清澈水珠從臉頰上劃過,在下巴尖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斗型,然後垂落下去。
整張臉足矣用漂亮去形容,除了那雙眼睛。
因為眼睛是竺軼自己的,包含無可名狀的恐怖,無窮無盡的知識,以及能夠剝奪他人理智的力量。
因為他是被信徒以生命為代價喚醒的神明,是來自海洋深處,人類無法觸及的存在。
突然,他眼中出現片刻迷離,扭曲空間的射光,鏡中倒影彷彿被模糊。
人類的血肉之軀無法長時間承受神格降臨,能維持住形體都虧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一直以來有着虔誠的信仰。
並且竺軼連續吸收了兩隻異鬼的能量,這些能量雖然大有作用,但在此刻無疑是雪上加霜。
竺軼扶着額頭,感覺理智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這種崩潰是需要信仰之力來抑制的,僅憑身體主人留下的信仰還不夠。
他喘了口氣,直起背脊。
用這具身體解放還被囚禁在深海中的本體——這是他逃離那個傢伙禁錮的唯一辦法。
所以他得在身體被瓦解之前,儘快找到其他人類,讓他們成為自己的信徒。
正在這時,面前跳出一個半透明的綠色彈框。
【非強制任務——娟子的請求。
(打開廁所第二個隔間,你就可以觸發該任務。)】
【任務等級——刀山火海。
注意,該任務有生命危險。】
【任務獎勵——
1、本場直播內,獲得一次娟子的幫助。
2、獲得四顆小心心。】
竺軼的直播間因為他連續兩次死裏逃生,已經湧入了不少新觀眾。
新來的都是因為朋友的推薦,才來看竺軼的直播。
照他們的話說——看直播是一種學習,是為自己不幸成為祭品時,增加存活幾率的最佳行為。所以時間要花在刀刃上,多看看大佬的直播不好嗎?
看見習期主播,等於買了一隻上下震蕩的基金,誰知道哪一天這隻雞就再也盪不上去了。
所以進來的新觀眾,大多數是抱着自己屈尊降貴的心態進來的。
結果看到竺軼不是洗臉就是照鏡子,完全沒有在認真直播,彈幕上便多了不少問號。
美則美矣,但是個花瓶。
新觀眾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平台發佈的直播任務時,觀眾也是能看到的。
雖然不清楚這個娟子究竟是什麼樣的NPC,但是完成任務后,能在直播中得到一次NPC的幫助,對主播而言這是非常有用的底牌。
但是沒人認為竺軼這個全靠狗屎運的花瓶,敢接下見習期基本沒人敢碰的刀山火海級任務。
——搓手手,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是很想知道娟子長什麼樣。
——前面的別夢了,二鐵不可能接。
——二鐵敢接,我就倒立吃屎。
——倒立吃屎有屁用,你有本事給他刷禮物。
——主播真不叫二鐵啊喂!
彈幕還在扯皮,第二個隔間的門突然被一腳踹開。
竺軼抬着腿還沒收回來:“啊,忘接任務了。”
觀眾們:“......”
【你獲得“小明”送出的貼心小棉襖*1。有了它,上路的時候再也不會冷了。】
【當前直播觀眾貢獻禮物總積分100分,直播間總積分350分,距離你購買退堂鼓權益卡(效果:重回預備役)還差14999650分。】
隔間空蕩蕩的,角落裏結着蜘蛛網,看上去很久沒人打開這扇門了。
三面隔牆以及門板上都貼了黃色的符紙,好像要是要鎮住什麼東西。
不過這些符紙已經耷拉下來,要掉不掉地黏在牆上,看上去什麼都鎮不住。
竺軼看着視野邊緣那個任務彈窗,試探地問道:“能先上車後補票嗎?”
彈窗從綠變成了紅色,似乎是被氣的。
冰冷的系統音起來:“系列任務‘娟子的請求’已變為強制任務,請主播接受,否則十秒后自動開啟任務。”
竺軼還保存着信徒的記憶,他參照信徒的方法,說了聲“接受”。
彈窗立刻隱去,面前的小隔間裏多了一個穿着紅裙子的小姑娘。
她的四肢極其纖細,以至於顯得頭大,看上去營養不良。
整個人白得可怕,在微弱的月光下,皮膚表面彷彿覆蓋著一層冷冷的藍。
小姑娘抬起頭,臉彷彿是白蠟捏成的,臉蛋上搓着兩抹妖異的紅,眼睛成標準的圓形,像兩個黑洞。嘴角咧到耳根,但嘴唇始終包住牙齒。
年畫裏的娃娃也是這個樣子,但放在三次元,就令人不寒而慄了。
她目光怨毒陰冷,像看一盤菜似的,從下往上打量竺軼。
然而竺軼沒什麼反應。
他垂下眼眸問道:“你的請求是什麼。”
由於竺軼的樣子過於自然隨意,彷彿問過成千上萬遍這樣的話,娟子頓卡了兩秒才發出沙啞的氣音。
“你要逗我開心,只要我不開心,就會殺了你!”
【強制支線任務——娟子的請求。當前進度0/1
(娟子纏上你了,務必討好她,獲得一線生機。)】
竺軼有些疑惑。
滿足信徒的請求,是他漫漫歲月中的日常。
雖然被某個壞傢伙禁錮在深海萬年,信仰他的信徒已經逐漸消失,但是竺軼確定他沒見過任何信徒用這種口氣向他祈求。
這個小姑娘,求他的同時還想殺他。
有點東西。
竺軼彎下腰,用手撩開擋住雙眼的頭髮,打算近距離研究研究這個新品種的信徒。
娟子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然後捂着臉從他的兩條腿間擠了出去。
撒丫子跑了。
【強制支線任務——娟子的請求已更新,當前進度-1/1
(娟子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做些什麼挽回娟子的心吧!)】
觀眾:“?”
竺軼:“?”
自己變得不受歡迎了,竺軼內心有種受傷的感覺。
很微妙。
出師不利,竺軼正想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突然發現隔間的地上多了一張紙。
他彎腰將其拾起,轉過來后,發現這是一張照片。
是在活動中心門口拍的,上面有三個人。
中間的小孩明顯是娟子,娟子左邊是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右邊看身形是一個成年男人,只是這個男人的頭被人撕去了。
娟子的模樣,比現在看上去正常多了,應該是她還活着的時候照的。
但是照片里的女人卻看起來很不舒服,並不是因為長得丑,她的臉因為失焦模糊不清,但給人一種陰鬱絕望的感覺。
這時候,女人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直播間的觀眾被下了一跳。
——反光?是她眨眼了吧!
——不僅眨眼了,搭在娟子肩膀上的手也放下來了。
——前面列文虎克恐怖如斯。
竺軼也注意到照片的詭異。
眼睛?
他突然想起什麼,快步回到那間活動室。
之前不覺得,從外面再進去,就聞到房間裏有一股明顯的霉味,應該很久沒通風了。窗帘很厚,綉着密集的針腳。幾根劣質的金屬色彩條,宛若裝飾般掛在上面。
窗檯旁放着兩張長桌,上面有些零零碎碎的雜物,都蓋了很厚一層灰。
一副鏡片比啤酒瓶還厚的眼鏡被那堆雜物簇擁在其中,玳瑁色的粗邊鏡框,看上去老氣橫秋。
竺軼臉上露出了極度嫌棄的表情,做了半天心理建樹,才把眼鏡拿起來。
然後他扯了兩根金屬彩條,藉著月光,把它們仔細地纏在鏡腿上,最後系成蝴蝶結固定住。
竺軼眼神里的抗拒變成了勉強,單手把眼鏡架在鼻樑上。
鏡片後面的眼睛不再那麼顯眼。
如果猜得沒錯,兩個女鬼以及娟子,都是因為直視了他的眼睛,死的死跑的跑。
這還是擁有靈類力量的鬼怪,如果是普通人類,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注視。
“這場直播除我以外,其他主播都是我的潛在信徒。現在的身體急需信仰之力維護穩定,不能因為一雙眼睛壞事。”
得儘快找到這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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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森森的走廊灌着冷風,月色如冰將一切鍍上一層藍光。
讓人覺得,也許只是發出一點響動,就會被拉入恐懼的深淵。
觀眾們看着竺軼的視角,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竺軼推了推眼鏡站在走廊上,把手上那張被裹成斗狀的報紙舉起來。
他大聲問:“喂!有人嗎!!!”
觀眾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