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這真是我聽過的最實在的一句話。隨-夢-.lā

俯瞰拂春河畔萬家燈火,卓家下一任家主卧房屋頂之上,視角獨好。

正值九月,夏末秋初,夜間還是有些涼意的,房頂更是如此,畢竟高處不勝寒。而且這卓家少主屋頂的瓦片似乎也太厚了些,坐在屋頂上竟是半點兒也聽不到裏面的聲音。

我不無糾結地思考着:萬一這會兒桌家少主正在跟美人芙蓉帳暖**一度,你們說我是就趁現在動手速戰速決呢,還是厚道點兒等他完事兒了再刺殺他呢?

不要說我思想齷齪,實在是這卓家少主年少風流,前科太多。

且不說這人上個月與凌霄劍閣的大小姐如何打得火熱,也不提他與拂春第一美人是怎樣的惺惺相惜,單是那放眼全國恐怕都無出其二的品貌與才情,就讓多少名媛淑女將其引為知己,心甘情願拜倒在他的儒服下,更遑論贏得青樓薄倖名。

聽說前幾日,羨鴛樓新晉花魁的初夜便是被他重金買下。名門公子自然要比普通恩客更懂得憐惜佳人,春風一度后,眼下正是食髓知味的檔口,今夜那花魁更是叫卓朗月給請到了府上來,名義為研習畫技……

可惜了,非禮勿視。

說起來,這也是我在浮屠宮的最後一次任務。只要今晚殺了卓朗月,明天我就可以收拾細軟,清點盤纏,到浮屠宮主持善那兒領個新身份,從頭活過。

身為殺手居然還能有這樣的退路,乍一看似乎很優厚,而且那持善還對我說:“鄢丫頭,你也十九歲了,趁着年輕我放你走,你也好早日尋個好人家安定下來。”如此善解人意體恤下屬,真擔得起我們這幫見不得光的人去感恩戴德。

——真是好笑,浮屠宮明明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它這輩子在你身上打下的烙印,哪怕到了下輩子,也會讓你不得安寧。

但我還是要走。

——從我七歲那年第一次踏入修羅場,我就告訴自己,一定要活着離開這個地方。哪怕孤獨無依,哪怕永無寧日。

只不過我出任務一貫的作風是兵不血刃,暗器,下毒,陰謀詭計,我都用得巧,能不正面交手就不正面交手。昭華流光的一柄風迴劍,也真是倒霉催的才落到我手上,閑得幾乎要生了銹。

不過今晚它總算有了一展風姿的機會。只因這是我在浮屠宮的最後一單生意,按照浮屠宮的規矩,我務必要以浮屠宮傳授的武藝和兵器,削了這朗月公子的首級帶回去,以證圓滿。

我對自己用劍的功夫還是相當有把握的。畢竟是修羅場裏出來的人,哪怕是那些奄奄一息爬着出來的,殺人也比等死來得更容易。

夜風沁涼。

拂春河面上粼粼的波光。

若有若無的淡淡花香……

我笑了。

“原本以為今晚已經準備得萬無一失了,沒想到朗月公子早有防備,真是在下班門弄斧了。”

在我右後方不出五米遠,傳聞中風流儒雅的朗月公子臨風而立,面如冠玉,身姿豐朗,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女刺客,眼神輕蔑,更不屑於回答刺客的話……

咳咳,以上內容除了第一句話是真的,其餘的都是我的想像。

我果然是不適合做殺手的。我的思想太活泛了。作為一個真正的殺手,可以聰明,可以心如明鏡,但不該有這麼活躍的心思,也不會有這個閑心去胡思亂想。

按照修羅場的規矩,對於我這樣的人,只怕早就被淘汰了,甚至死得連骨頭都拼不全。但是我沒有死,也沒有被淘汰。

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那一年的修羅場裏,最後活着出來的只有我一人罷了。

——只有這樣我才能在浮屠宮活下來。我也只是想活下來而已。

一不小心思路又跑偏了……你們看,我果然是不適合做殺手的。

我自嘲地笑笑,從屋頂上站起來,轉身對上來人的視線。這朗月公子果然如我想像得那般,面如冠玉,身姿豐朗,無一不是俊美精緻如謫仙,一身白衣臨風而立,此情此景,如若不是還有我這麼個不合時宜的存在,倒真可媲美名家手下的水墨畫。

那一雙墨玉雕琢般的眼睛裏也沒有輕蔑或不屑,倒是溫文爾雅得很,還帶着一絲興味。

也不知他在那兒站了多久,但能將自身氣息隱藏得一時半刻都不被我察覺到,看來會是個難纏的角色。

隔着幾步之遙,他似笑非笑地問我:“你來殺我?”

我大大方方地承認:“是。”

“呵~”他笑得不甚輕狂,“我那不成器的二叔也就這點兒本事了。”

對於這些話我選擇充耳不聞。這些說到底都是人家的家事,干我們這行的只負責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殺人拿酬勞就好,沒必要牽扯那麼多。

我含笑看了他一眼,突然發難。

風迴劍出鞘,霎時劍光如練。月白劍華在風中舞出千百道光影,又轉而匯聚成密不透風的風牆,朝着對面那人籠罩下去,無處可躲。

明月之畔,劍光之前,片瓦之上,朗月公子在夜色中執扇而立,面不改色,靜若處子,白衣勝雪,淡泊無塵。

七步之外,劍光迫近,光華幾乎要蓋過月輝。

朗月公子八風不動,置若罔聞。

三步之前,劍光灼目,似是千百隻利劍一同刺過來,前仆後繼,不死不休。

朗月公子鬢邊垂下的一縷長發被勁風挑起,目光沉靜,嘴角微挑。

毫釐之間,長劍直指咽喉,卻是堪堪擦着喉嚨劃過去。

直到這時,朗月公子的姿勢才有了一絲變化。他抬頭望向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側臉輪廓在月下籠上了一層光暈,精緻可媲美名家鐫刻,神色悠然得如同不是在與殺手過招,而是在與友人賞月觀花,共度良辰。

我收了劍勢,與他背身而立。皎皎明月,黯黯疏星,夜色深沉。風迴劍通靈,亦隨着主人心意斂去了凜冽劍氣。我暗自嘆息了一聲,知道自己這次,只怕不能如願離開浮屠宮了。

我知道卓朗月自幼習武,身手不凡。可我不知道他的武學修為竟高深至斯。

天下武功,無所不破,唯快不破。身為浮屠宮的殺手更是深諳此道。我自詡劍術如風,在浮屠宮的一眾女子中也絕對值得嘉獎,輕易遇不上敵手。

可是這個卓朗月,他快得超乎我的想像。如果我御劍如風,那麼他就是這嚴密的風中唯一的一線罅隙,等閑不可覓,覓者不可趁。

趁者不可敵。

微微側目,眼角餘光所及之處,剛好是他微微舉起,好與視線平齊的右手。

那指骨分明的手上,分明把玩着一隻白玉簪,溫潤指尖撫上簪頭海棠花的紋路,細細摩挲。

似是要呼應這一眼般,我滿頭青絲驀然垂散,飛揚凌亂了這片夜。

他忽地就輕笑出聲。

“你是浮屠宮的人?”

我不屑隱瞞,索性也笑了一下,懶洋洋地回他一句:“是。”

“都說浮屠宮的殺手身法詭秘,千金難求,劍一出鞘必飲血而歸。”

這傢伙,是在諷刺我嗎?可成王敗寇是事實,我既不懊惱,也不慚愧,只說:“學藝不精,讓閣下見笑了。”

能說出學藝不精這個詞,我都快被自己的謙虛給感動了。我猜測這根本就是持善故意給我設的局,把一個超出我能力範疇的任務壓到我頭上,再以新生活的康庄大道誘惑我入局,最後慘敗而歸,為了保命我就只好繼續給他賣命。

卓朗月驀地大笑起來,這笑聲里依然不帶任何諷刺,倒是透出些許玩味。他轉身看着我,似是疑惑般地問:“難道浮屠宮的人都如你這般有趣,即便是行刺別人的時候也要精心打扮一番?”

頓了頓,又戲謔道:“倒還真是,錦衣夜行。”

我背對着他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這是誰灌輸給他的破思想?哪國的律法規定過,當殺手就一定得身穿夜行衣腳踏軟底鞋再用黑面紗把腦袋裹得只剩一雙眼睛了?

我就覺得我這一身選得甚好,月白雲衫輕逸舒適,下擺上以金線綉了幾枝清冷海棠,與被他摘去的那支海棠白玉簪也相配得很。

不用奇怪作為一個殺手,我為什麼不穿夜行衣不隱藏行蹤不目露寒光不風聲鶴唳……畢竟我只是一個受過訓練的殺手而已,不是殺人機器,更不是帝國通緝犯。

把殺手當成殺人機器來培養,在我們浮屠宮看來,是最愚蠢的方針。

就像持善那個老變態,身為浮屠宮的宮主,修羅場的藏鏡人,天下最頂尖殺手的幕後主使,卻最喜歡整天抱着本佛經念叨阿彌陀佛大慈大悲,雙手合十蒲團打坐時的樣子比相國寺的大和尚都要虔誠。我猜他其實更希望我們可以管他叫住持,而不是主上。

大約是我腹誹太久,沉默不言,卓朗月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又問我:“姑娘難道打算就這麼一直背對着在下嗎?”

難道還要轉過去跟你來個深情對視暗送秋波?我暗自好笑,卻還是依言轉過身去。得嘞,您老功夫好所以您老是大爺,小的我惹不起,就容我躲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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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其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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