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十二月的北京,Bridge雜誌拍攝現場。
第一眼看過去,只覺得鏡頭裏的男人有些怪模怪樣。卡其色的風衣套在他身上,直過腳面,他像頂着一個桶,完全看不出身材比例。但公平地講,他身量已經足夠高,換別人去,風衣大概要垂到地上。這場面本來應該是有幾分滑稽的,可他很專業,神情冷峻,眼神嚴厲,既讓人想笑,又不敢當著他的面笑。
攝影師不斷地按動快門,男人熟練地換了姿勢,一手撩開衣襟插進兜里,露出風衣底下勁瘦的腰。
鏡頭前面只有他一個人,背後是雪白的幕布,腳下踩着一塊舞台式的黑色玻璃台,擦得乾乾淨淨,此刻正清晰地映着人影。玻璃台外圍立着各色補光燈和反光板,地上綿延着一團亂七八糟的電纜線,就這麼扔在灰撲撲的地上。
鏡頭外則里三層外三層的全是人。
白板上貼着這次拍攝的靈感和參照,被人畫了各種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標記。桌上攤着一台電腦,連着一個豎版的顯示屏,每按一下快門,就有照片從底部噴出來似的,跳到顯示屏上。桌子後面凌亂地擺着一些簡易的摺疊椅,但是沒有人坐,反倒擺了成排成列的咖啡紙杯子,沿口都是糟污一片的口紅印,分不出哪杯是哪杯。
有人盯着白板,有人盯着顯示器。有人扶着燈光設備,還有人手裏舉着拖把,藝人一停下來就衝上去,重新把玻璃台擦得發亮。
“好……棒極了!哎呀~遲也老師真是太帥了!”攝影師蹲下來仰拍,一邊嘴裏喋喋不休地誇。
遲也停下來,叉着腿,讓個子矮小的化妝師給他整理頭髮。
攝影師看着相機里的照片,也不知道是驚嘆於遲也的美貌還是他自己的手藝,突然捂住胸口,喘不上氣似的,熱情地尖聲叫道,“太好看了呀!我都不能呼吸了!”
沒人搭理他,大家都已經習慣了他的造作。唯獨一個戴着臨時工作證的年輕人很詫異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可能是沒在現實中見過這麼母的男人和這麼drama的場面。
攝影師扭着腰走了兩步,親親熱熱地要去挽遲也的手臂,“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哦……”
遲也把手抽出來,“工作的時候安靜一點。”
攝影師就像吃了口蒼蠅似的,登時愣在了那裏。
遲也沒理他:“繼續吧。”
今天拍的是明年的開季大封,達諾爾外封加內頁總共投了50萬,衣服都是達諾爾從英國總部送來的走秀款,全球就那麼兩件,點名要代言人遲也來拍。今天他最大。
一套look拍完,剛才還在花痴的攝影師現在已經冷了臉,沒好氣地指揮人去調燈光。那個實習生上前一步,幫遲也把風衣脫下來。
遲也看也沒看他,從袖子裏抽出自己的手臂,蟬脫殼似的脫出身來,繞到顯示屏那裏看片子。
嚴茹喊他,“遲也,壽司到了,先休息吧!”
遲也抬起頭,看見他的經紀人正走進來,手裏還提着幾個印着日料店logo的紙袋。袋子太多,嚴茹踩着高跟鞋不好走,便站在原地朝那個戴着臨時證件的實習生努了努下巴。實習生趕緊上前一步接過了那些紙袋子,跟着走了過來。嚴茹指揮着他,讓他把壽司拿出來擺在一邊的茶几上。
“遲也先吃。”嚴茹看了一眼手錶,“邊吃邊採訪吧,還有3套look,一會兒來不及了。”
“買了這麼多?”遲也微微皺了一下眉毛,在沙發邊坐下。“你們不一塊兒?”
“我們一會兒吃。你都一天沒吃了,別管我們了。”
遲也“哦”了一聲,乖乖地在沙發邊上坐下。給他“布菜”的實習生遞過來一雙筷子,遲也抬頭看了他一眼:“謝謝。”
實習生突然問他:“哪個是宋編?”
遲也沒想到他會突然跟自己說話,停了一會兒,轉頭看了一下四周,才指了指自己,“問我?”
沙發邊上也沒旁人了。
遲也從精美的無紡布包裝里里抖出竹筷,“那個藍頭髮的就是。”他下巴朝那邊一揚,實習生也跟着他轉過視線,果然看見嚴茹正跟一個一頭奶奶灰藍頭髮的女人說話。她又瘦又高,跟模特似的,還穿個緊身皮褲,兩條腿修長筆直,像圓規的兩個腳。嚴茹站在她身邊就像個被砸扁的柿子,踩着高跟鞋都沒她高。
“宋編你都不認識……”遲也瞟了一眼他的工作牌,“你不是Bridge的工作人員?”
“新來的,第一天。”
遲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看上去並不像實習生,老了一些。但那張臉其實看不出年紀,只是他往那兒一站,就不像實習生。這人長得也算是很好看了,遲也當了這麼多年藝人,幾乎就沒見過幾個長得不好看的,但這人往他面前一杵,他還是沒忍住多看了兩眼。這一看,便越發覺得他不一樣。眉眼鼻子嘴巴都在該在的地方,也沒什麼特別的,可組合起來,就有一種很特殊的氣息,是一種遲也不怎麼能在周圍的人身上看到的東西。
實習生注意到他的目光,淺淡地笑了一下,安之若素。
知道哪兒不一樣了。遲也在心裏默默地想。這人不僅敢直接跟他說話,被他這麼盯着看都不緊張,心理素質可以。
反倒是他,竟然因為被這個實習生盯着吃飯而感到了一絲不自在。
“一塊兒吃吧。”遲也邀請他。
實習生還是笑,好像知道他也只是客氣一下。“不了。”
遲也果然沒堅持。剛夾起來一塊壽司,又來了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同樣脖子裏掛着工作牌,笑容滿面地跟遲也打招呼。
嚴茹遠遠瞥見了這人,臉色微微一變,趕緊往這邊來。遲也面無表情,慢條斯理地把壽司放進醬油碟里蘸了蘸,就跟沒聽見人家叫他似的。戴眼鏡的女人也不介意,自己挪了張椅子過來,坐在了遲也對面,仍舊笑眯眯地看着他。
嚴茹笑着跟她打招呼:“今天怎麼是姚老師來採訪啊?”
實習生敏銳地感覺到氣氛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朝後退了一小步,但沒走,不遠不近地在沙發邊上聽着,還欲蓋彌彰地側過身整理扔在旁邊一張桌子上的一沓紙,手裏忙着,眼睛卻偷偷往這邊瞟。
一抬眼,正撞上遲也的眼睛。
這種新來的,最八卦。遲也揚了一下嘴角,似瞭然的冷笑。
“反正咱們也都是老熟人了。”姚錦妍在鼻樑上推了一下自己的鏡框,笑眯眯地看着嚴茹,“哎呀,Ruby啊,不要這種樣子嘛。我又不會吃了你家遲也!”
嚴茹擠出一個笑,假得遲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的英文名根本不是Ruby,只不過姚錦妍嘴上肉麻,以前喊她“茹茹baby”,後來就簡化成Ruby,還在圈內傳了開來。不知道的都以為姚錦妍跟她關係多好呢。
遲也看着嚴茹的眼神,感覺如果殺人不犯法,嚴茹能當場捅死姚錦妍。
嚴茹這麼恨她不是沒有理由的。
當年遲也靠處女作提名金燕獎,姚錦妍還沒從Bridge出走,專訪《夜盲》主創的稿子就是她寫的。從頭到尾,姚錦妍一直在感慨金燕獎已經被資本的勢力裹挾,竟然讓一個19歲的毛頭小子直接提名最佳男演員。
本來也就是媒體人倚老賣老看不上小孩子,但沒想到的是,那一年的影帝真的讓遲也摘走了。他成為了金燕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影帝,可謂一步登天。這一巴掌打得姚錦妍臉都腫了,從此以後她就跟和遲也對上了似的,處處挑刺,煩人得很。
Bridge這次把姚錦妍請來採訪他,不知道算什麼意思。
遲也把壽司咽下去,沒等嚴茹發作,反倒笑了,主動跟姚錦妍問了個好。
“好久不見了,姚老師。”
他臉上維持着那個笑意,視線卻不自覺地往實習生方向瞥了一眼。他果然還在看。遲也從他的眼神里意識到自己的笑容可能比嚴茹的還假。
“那我們就開始吧?”姚錦妍掏出錄音筆,放在了遲也面前。
遲也點點頭。他這次是作為達諾爾的代言人拍封面,有一些問題類似軟文性質,問的話和答的話都是為了要給品牌背書。遲也早已習慣這種工作日常,沒什麼靈魂地把嚴茹提早給他的那些話說了一遍,一邊加快速度吃飯。姚錦妍問他有關新劇的問題,他也講得含含糊糊,隨口應付。
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側臉也生了眼睛,總是瞥見那個實習生。他不假裝自己在幹活兒了,反而雙手抱胸,神情嚴肅地聽着遲也的採訪,那架勢跟領導視察工作似的。遲也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那種被人盯着吃飯的不自在的感覺頓時被加倍地放大,好像渾身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遲也眉頭擰起來,眼神越發不耐煩。
嚴茹接收到他的目光,立刻會意,走上來打斷了姚錦妍的提問:“不好意思啊姚老師,我們今天拍攝任務比較重。”
遲也隨即放下筷子,跟着站了起來。
他面前的茶几上攤了一桌子的高檔日料,他只吃了一小碟。
姚錦妍驚訝道:“可是這才二十分鐘……”
“剩下的問題我們可以微信補錄。”嚴茹仍舊笑着,但已經用一種保護性很強的姿態拉住了遲也的手臂。
姚錦妍臉拉了下來,“這我可沒辦法寫稿啊,Ruby啊……”
嚴茹的語氣越發堅決:“新劇需要保密,我們也無可奉告哈。”
姚錦妍突然提高音量:“那問最後一個問題!別的能微信補錄,這個一定請遲也老師當面回應!”
嚴茹的臉色已經十分不好看,正要說話,遲也卻微微抬手,示意沒關係。
他轉過臉來看着姚錦妍,感覺那個實習生的目光已經變得極為不認同。但遲也故意沒看他,儘管他現在就站在姚錦妍側後方。
“姚老師請問。”
姚錦妍抓起錄音筆,像舉着麥克風似的往前遞了遞。
“對於張念文導演最近在新片發佈會上說他的劇本里永遠給你留了角色,你有什麼想對恩師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