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你再說一遍,你跟喻聞若說了什麼?”

遲也沒敢重複。

他穿着戲服,外面裹着一件穿舊了的,灰撲撲的羽絨服,手裏揣着熱水袋,架着手機,正跟嚴茹視頻。今天的戲很慘,他一臉的“傷”,嘴角還有剛咬破的血包的痕迹,蜿蜒着,直淌到下巴上,又被糊成了一片。遲也垂着眼睛,好不可憐的樣子,但是嚴茹半點都不吃他這套。

她壓着火氣,咬着牙又問一遍,“你說了什麼?”

遲也老實交代:“我說我不需要Bridge的版面,但他們需要我的流量。”

嚴茹那頭愣了三秒,被遲也震得說不出話了。

小道消息,遲也被Bridge新主編封殺,連二月的風尚盛典都不準備邀請他去了。既然是小道消息,遲也本人反而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至於什麼封殺不封殺,也就是個說法。喻聞若又不是皇帝,不會下個聖旨明文說這事兒。但他的態度無疑是很明確的。

眼看離風尚盛典只剩兩周了,Bridge的統籌每天都在跟各路藝人團隊協調,第幾個走紅毯,坐第幾排,不能跟誰同框出現……唯獨嚴茹這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們一直等到實在等不下去,終於放下身段主動聯繫了Bridge那邊,得到的卻是含糊不清的套話,再打過去,乾脆不接電話了。

嚴茹這才知道上海的事。從她的表情來看,她恨不得從手機屏幕里爬出來咬死遲也。

“你知不知道,有些話——就算是真話,也是不能說的。”嚴茹太陽穴直跳,壓抑着自己不要吼出來。她知道遲也沒戴耳機,她不能讓遲也在片場丟這麼大人。“尤其因為是真話,才更不能說。”

現在時尚雜誌的內容都不好做,由《浪潮》首創了找明星粉絲帶動銷量的模式以後,整個業內就更加依賴流量明星。Bridge十幾年來都是業內第一大刊,一直放不下身段,現在也不得不向粉絲經濟低頭,這就更成了他們的痛腳。喻聞若就是再怎麼新來的、不懂行情,也不可能容忍遲也如此明目張胆講這種話。

這個圈子最捧高踩低,爭的就是一個名一口氣。這要是傳出去,以後但凡是個流量都敢爬到Bridge頭上。那才叫真正聲譽掃地。嚴茹這個時候甚至有點慶幸,得虧喻聞若是新來的,要換成徐穹,能給遲也整個全行業聯合封殺。人家都是費盡心思上趕着解鎖五大刊,他倒好,兵不血刃一舉鎖死了五大刊,連鑰匙都搶過來扔進了海里。那多局氣。

但想想又來氣,喻聞若新官上任,正沒處立威,遲也可倒好,上趕着給人當雞宰。

遲也試圖辯解,“可是他說了……”想一想,又覺得丟人,不說了。

嚴茹才不管喻聞若講了什麼話,忍了又忍,見遲也低着頭又沉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聲音一下子拔高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然後“啪”一下把視頻掛了。

劇組製片來叫他,裝作沒聽見剛才那一出。

“遲也老師,再補個妝我們準備開拍了。”

遲也抬起頭,反應不過來似的,“哦”了一聲。他膝頭放着盒飯,動也沒動,早放涼了。吃飯休息的時間本來就不多,他全用來挨罵了。

助理有些不忍似的,悄悄給他塞小零食:“哥,一會兒還有打戲,你吃一點兒吧,別低血糖了。”

遲也沒接。羽絨服從他肩頭滑下來,被助理接在懷裏。兩個做妝發的老師已經圍上來,一個給他梳頭髮,一個給他補妝,遲也閉着眼睛,任由刷子在他臉上點點戳戳,好一會兒,突然道:“網上有人批評我演技嗎?”

化妝老師只當沒聽見,機械人似的。助理看沒人回答,琢磨着應該是問自己,趕緊哄道:“沒有——聽誰瞎說的?”

遲也篤定道:“有人說我演技跳崖。”

他睜開眼睛,伸手擋了一下化妝老師的刷子,轉過頭很認真地看着助理:“你找找,誰說的,怎麼說的。”

“哥,沒必要……”

“找。”遲也又轉回去,閉上眼睛繼續補妝,“截圖給我看。”

助理不說話了,心裏盤算着這事兒怎麼糊弄,要不要糊個ID什麼的——遲也不會要告網友吧?

但遲也沒再交代什麼,補完妝,接着去拍戲了。

下午的戲很重,遲也飾演的少年劍客發現了自己的身世,原來他是二十年前江湖上大魔頭的私生子。他被正道十三個門派圍攻,殺紅了眼,青梅竹馬的師妹也被正道所殺,死在了自己懷中。

遲也演這種爆發的戲很拿手,幾乎不需要醞釀情緒就能進入情境裏,眼淚說來就來,天賦異稟地暈紅眼尾,甚至不需要特意化妝,一抬眼就是行至末路的絕望和癲狂。

導演很滿意,到後來不捨得喊“咔”,任由遲也抱着師妹的“屍體”自由發揮。遲也乾脆臨場來了一段獨白,把在場所有人都說哭了。

饒是這麼著,還不夠。遲也擦擦眼淚,爬起來坐在監視器後面看了一遍回放,只一味皺着眉頭,周身都是一層低氣壓,讓人不敢說話。

看完了,也不說什麼,只對導演道:“再來一條吧。”

跟他搭戲的演員頓時在心裏叫苦不迭。

遲也又喊助理,“過來,那我手機幫我錄著。”

助理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遲也指了指監視器,“錄下來,我晚上回去看。”

從導演,到合作演員,到遲也的助理,都尷尬地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心想:“他又犯什麼病?”

第二條,獨白去掉了。遲也這回摟着師妹,一句話也沒說。這裏本來就沒詞兒,劇本上寫的是他仰天長嘯,“啊”了一聲。遲也覺得俗,一早兒走戲的時候就給改了。他現在光摟着人不說話,導演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又不好喊“咔”,乾脆推了個特寫過去。只見遲也眼神空茫,血痕干在了臉上,說不出的狼狽。他一滴淚都沒落,手抄到師妹的膝下,想把她抱起來,但是趔趄了一下,整個人連着師妹的屍體跌到了地上。

演師妹的女演員渾身都僵了,但因導演沒喊“咔”,也不敢動。摔了一下,倒是沒摔疼,遲也用自己的身體給她墊了。

導演臉上的表情變了。他的視線從監視器上挪開,看着鏡頭下狼狽掙動的遲也。他是武功卓絕的青年才俊,不該抱不起一個瘦小的女孩子。但至親的一條命壓在他臂彎里,太沉了,沉得他踉踉蹌蹌,一抬頭,才發現這個世間原來再也沒有他一個親人了。

他的淚此時才落下來,只有一滴,從正對着鏡頭的那一邊眼睛裏落下來,連速度都剛剛好,順着臉頰,沾了他滿面的塵與血,劃過他的下巴,滴在了師妹的臉上。

“師兄帶你回家。”他輕聲說了一句,又想把師妹抱起來,膝蓋卻是軟的。他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笨拙地用臂彎護着師妹的頭。但師妹的脖頸無力地垂落下來,徹底沒有生氣了。他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就那樣跪在原地,像個孩子似的哀叫了一聲。叫得一點都不好聽,整張臉都扭曲了,卻看得在場所有人都側過了頭去,不忍心看下去似的。他一聲一聲地哀哭,就那樣直着嗓子喊,一句詞兒也沒有,但這世上的傷心都在他那哭聲里了。他孑然一身,一口心魂嘔出來,吐盡剖心摘膽之痛,直哭到懷裏的“屍體”都忍不住被他感染,也落了淚出來。

導演終於如夢初醒似的:“咔!”

“師妹”當場“哇”地一聲,伸手圈住了遲也的脖子,也嗷嗷地哭。兩個工作人員圍上來,要把人扶起來,那姑娘卻渾身軟了似的,仍舊蜷縮在遲也懷中,不肯起來。

遲也眼神怔忡,似乎還沒回過神來。他嗓子已有點沙啞,聽起來帶着一股別樣的溫柔,輕輕地落在女演員的耳畔。

“沒事了……沒事。師兄在。”

周圍的人也都不說話,遞紙的遞紙,披外套的披外套,該幹嘛幹嘛,卻都是靜默的,誰都不忍心打攪了這一幕。那女演員抽噎了兩聲,終於回過神來,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聲,但眼淚又開始往下滾。她捂着臉,又尷尬,又無奈,被劇烈的情緒衝擊着,真同死過去一遭一般,又嗚咽起來。

遲也拍拍她的肩膀,“沒關係的,哭吧。”

女演員抽了抽鼻子,一雙淚眼看着遲也,帶了幾分埋怨似的,“你怎麼這麼會演啊,死人都讓你哭活了……”

圍着的一圈人這才適時地笑起來,遲也亦跟着笑,眉眼都舒展開來,好像整個人都鬆快了許多。

他最終還是沒有問助理要錄的監視器的畫面,遲也知道自己演得怎麼樣。但他沒忘記那句“演技跳崖”的話,晚上洗漱完了,又找助理:“截圖沒有?”

助理只好把找到的幾條微博截圖發給遲也看。

出乎他意料的是,從ID來看,這人並不是遲也的黑子,而是他的粉絲。“演技跳崖”一句,與其說是挑刺,更多還是恨其不爭。

這粉絲講,電影也好,網劇也好,角無大小,變的只是遲也的心境。他鈍了,他再也不願意用心去感受角色了,哭就是張嘴哇哇叫,笑就是挑着眉橫着眼故作風情,反正粉絲都會買單,配個bgm就能營銷“演技炸裂”。他的表演越來越程式化,越來越敷衍觀眾。

看到這裏,遲也不由覺出一絲羞愧,感到粉絲講得對,自己是該反思反思。

卻沒想到下一句就是,“歸根結底,可能也是學歷太低,脫離了大導演的指導,就無法真正從文學性上理解人物了吧。”

“……”

遲也從床上跳起來,對着虛空宣戰似的揚了揚拳頭。

“放你娘的屁!”

彷彿為了回應他似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遲也嚇了一跳,腿一軟跪在床上接起了視頻。

嚴茹:“……”

嚴茹:“知錯就好,起來吧。”

遲也一骨碌爬起來,敏銳地從嚴茹的口氣里察覺出她心情似乎還可以。

嚴茹也不跟他廢話,直入主題:“我幫你跟劇組請了假,後天回北京來一趟。”

“又請假啊……”遲也有點兒不情願,“都要來不及拍了!導演怎麼答應的?”

“他答應得很痛快啊。”嚴茹莫名其妙,“說你今天演技爆發,高興着呢。”

雖然眼下的場景着實很像幼兒園老師跟來接孩子的家長講客套話,遲也還是內心非常受用。

“行吧,回北京幹嘛去?”

“B.T有個活動,幫你弄到一張邀請函。”

遲也皺了一下眉頭。B.T也是超一線的奢侈品牌,按說有活動請藝人也很正常,但聽嚴茹的口氣,不像是人家主動請的。

他緩緩回過味兒來——品牌方辦活動,請不請藝人是其次,那幾個大刊的主編和高管則是一定會去……

嚴茹在他出聲拒絕之前一口截斷了他:“你這次是去給我負荊請罪,負荊請罪懂不懂!”

遲也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然後痛苦地把頭往被子裏一埋。

嚴茹又來氣了,“你能不能懂點兒事兒啊!你再這樣我給蔣總打電話了啊!”

遲也猛地把頭抬起來,忍辱負重似的,應了一聲。“別。茹姐,我什麼都答應你。”

別的不說,他確實不想讓蔣以容知道這件事。

這次風尚盛典,達諾爾只贊助了他一個藝人。因為他們合作的規格很高,達諾爾這一季的衣服全拿來給他挑,半點兒都沒勻給別的藝人。他現在在蔣以容面前不是個活人,是一塊廣告牌,這盛典他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如果讓蔣以容知道他得罪了喻聞若,去不成風尚盛典,蔣以容是不會把他怎麼樣,但他可以想像蔣以容會用什麼手段讓喻聞若重新把他邀請回這個盛典。

達諾爾和遲也合作多年,關係牢固,他和蔣以容之間的那些傳聞當然也不是一天兩天。遲也一直以為自己早就已經無所謂。

可只要一回想起喻聞若當時的神情,他就說不出地膈應。比喻聞若說他演技跳崖還膈應。後者他尚可以用一場戲來證明——哪怕只是在喻聞若完全不知道的角落裏跟自己證明,好歹心裏舒服了——前者他卻完全無可奈何。

要向一個根本不在乎他名譽的人去證明自己的名譽,就像一拳頭打進棉花里。

可是他在意。他在意得快要死掉了。

遲也長嘆一聲:“煩死了。”

嚴茹今天忙活一天,好不容易找了這麼個補救的法子,聽見這話,登時又上火了。

“你還有臉煩?”嚴茹冷笑着,“我還沒嫌煩呢!我今天……”

遲也低着頭,聽她念了整整兩分鐘今天為了把他塞進最近的一場有喻聞若的活動有多困難,受了多少氣,哪個賤人又陰陽怪氣了……反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沒放心上,等嚴茹停下來喘氣,才叨咕了一句,“怎麼這麼煩躁……你今天痛經嗎?”

“什麼?!”

遲也馬上賠笑臉:“我我我……我痛經。”

嚴茹“哼”了一聲,“那我馬上給月月舒的商務打電話。”

“茹姐,饒命吧!”遲也鬥不過她了,舉白旗求饒。

“別跟我求饒。”嚴茹臉一拉,嚴肅起來了,“你要給喻聞若求饒,聽見沒!”

遲也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廓,總覺得這話怪怪的。

“哎呀,聽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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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舒:真的可以嗎?

ps.還在出遠門,請一天假,周五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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