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最思念的死者
境白夜習慣了潘諾拒絕自己的好意。
他沒有強求,問這裏的浴室在哪裏,借了一套乾淨的睡衣,過去洗澡。
老舊浴室打掃得很乾凈,境白夜把臟衣服脫下放到一邊鑽入淋浴間。本來他還想洗個頭,結果洗到一半熱水突然變成冷水,他只能裹好繃帶趕緊出來。
他進入卧室,房間內有有床頭柜上的枱燈亮着。裏面只有一張單人床,讓人擠一擠的空間都沒有。
潘諾正在收拾床,見境白夜進來,他放下枕頭:“床鋪好了,你先睡吧。”
境白夜打了個哈欠,以為他要去洗澡:“我洗到一半洗澡水變冷了,不知道是不是設備壞了,你洗的時候注意一點。”
潘諾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見他走出房間,境白夜躺到床上。床很硬,身上的被子摸着不厚,不過他不在意這些小事,用被子將身體裹緊,眼睛一閉,很快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模模糊糊間,境白夜聽到了一個很輕的嘆息聲。
他一下子驚醒了——不管哪一世,他警惕心其實不差——他睜開眼睛,手下意識往旁邊一摸,發現自己身上又多了一條被子。
再往旁邊一看,潘諾靠床坐在那裏,地上沒有被褥。
房間裏沒有時鐘,手機放在臟衣服的口袋裏,境白夜一時間不知道現在是幾點,能通過窗外的亮度判斷,現在處在黑夜與黎明的過度間。
潘諾沒有睡覺,他半垂着眼坐在那裏。他好像在走神,根本沒發現身後的境白夜已經醒來。
境白夜見過很多組織的人。
比如朗姆和琴酒,他們沒有絲毫同情心或懺悔;比如貝爾摩德,她會一邊露出嫵媚的微笑一邊送人去死,之後疼愛地摸着他的臉頰;又比如雪莉,她沒那麼心狠手辣,見到死人會害怕恐懼。
但沒有一個組織的人,像此時的潘諾這樣。
那雙眼睛是很純粹的藍,或許是因為蒙上了一層月光,那層藍變得霧蒙蒙的。和他們進入酒吧前,潘諾看他的眼神完全一樣。
……他在難過?
不明白心理痛苦與眼淚為何物的境白夜,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這一點。
明明他臉上沒有一滴淚,表情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可眼神出賣了他。過去永遠不會做眼神閱讀理解的境白夜,看出了他此時最真實的情緒。
他真的在難過。
“……”
境白夜隱約間明白了什麼,他繼續看着他的眼睛。
潘諾是朗姆根據他的喜好挑選出來的,他喜歡他英俊的面容,喜歡那頭天然的金髮,喜歡這雙藍色的眼睛。
和賺到很多錢的喜悅、物質上的快樂不一樣,這是一種心靈上的滿足。
“潘諾。”
境白夜突然開口,潘諾一個激靈,猛地扭頭朝他看來。
“你怎麼醒了?”
潘諾身體緊繃,只是一個瞬間,那些難過的情緒蕩然無存。
境白夜從兩條被子裏鑽出,直白地開口:“潘諾,以後這些要殺人的任務,你全部放棄吧。”
“……什麼?”
潘諾皺起眉。
“過去總是你在照顧我,開車帶我出去玩,陪我去各種各樣的店裏吃好吃的,我一直在想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就在剛才我終於想到了。”
境白夜坐在床上,非常認真地看着自己的搭檔。
“如果那些任務讓你痛苦,你就不要做了,以後全由我來動手。”
他不會對殺掉敵人有絲毫愧疚,今天晚上他愧疚的對象,只有桌上那塊沒吃就不幸掉到地上的倒霉蛋糕。
“我們是搭檔,總是一起行動,只要任務成功完成,再加上我們不說出去,就沒人會發現。”
境白夜知道自己不是一個聰明的人,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可以兩全的辦法。
他不介意在任務里多出力一點,也不介意在事後把任務的報酬和潘諾平分。
只要眼前的生活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
時間回到現在。
境白夜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還記得潘諾聽到那些話后,微微睜大的眼睛。
“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已經猜到我是卧底了。”
“……但你沒有舉報我,對我的態度也沒有任何變化。”
境白夜感到不可思議。
“是我那時候的友善,讓你產生了可以策反我的錯覺?”
他對潘諾伸出手,可伸到一半,停在半空中。
——現在的他再也無法碰觸到他了。
“……所以你想說,這是我錯了嗎?”
“——是我太天真了,竟然想要組織成員和卧底共存?”
“砰!”
恰在此時,最後一朵煙花在空中綻放,絢麗的光芒宣告着4月4日的結束,同時也在那一刻,吞沒了潘諾一張一合的嘴發出的聲音。
天空徹底黑了下來,只剩下地面上象徵暴力與毀滅的大火還在熊熊燃燒。
沒有聽清對方回答的境白夜茫然地站在原地。
潘諾看着他身上浮世繪風格的魑魅魍魎,他有一半日本血統,但對這種文化不深,只能認出那是和服:“這裏是日本?”
“……是日本。”境白夜說,“而且距離你的死,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
在當面說出潘諾的死後,境白夜感到心裏某塊緊繃已久的地方,終於放鬆下來。
他抬起手,再次握住了那枚掛墜。
——你最思念的死者,最思念你的生者……如果只能二選其一,你會選擇哪一邊?
最思念的死者。
毫無疑問,在這個世界上,他最思念的死者就是潘諾——這個他親手殺死的卧底。
境白夜感到眼眶有點熱,不知道是不是下面火燒得太旺的緣故。他眨了眨眼睛,眼裏沒掉下任何東西。
他沒有眼淚,不管發生什麼,都是不會哭的。
“安格斯特拉……”
“?!”
那種呼喚又一次響起,比上一次更加無助,更加絕望。
境白夜意識到肯定是有什麼人,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拚命地呼喊他。
“原來過去了一年……”
身邊的潘諾完全沒聽到那個聲音。
“難怪你比過去高了不少。”他注視着他,“這一年,你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