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卯時不過,天剛蒙蒙亮,余魚就得起床,重新裹着她的大長斗篷出發。
昨兒塗了葯,夜裏睡着倒是不疼,就是她站在馬匹旁,想着又要跨坐在馬背上,雙腿又隱隱作疼。
裴深單手提起她,與昨兒不同,今天他倒是把小丫頭放在自己懷中了,順便提醒她:“腿放一起。”
余魚小心調整了下坐姿,然後發現,這個姿勢坐在馬背上,如果沒有一個可以扶手的,她可以說完全半懸着,馬只要跑起來,她就該頭朝地栽下去了。
“手,”裴深又提醒她,“摟着我腰。”
“我抓着鞍頭可以嗎?”余魚實在伸不出手,小心翼翼提問。
裴深故意晃了晃韁繩,高頭大馬馬蹄子一撅,顛簸地余魚當場忘了剛剛說的話,慌手慌腳試圖抓住什麼,搖搖晃晃中讓裴深一把按穩。
迎着裴深淡定的目光,余魚瞭然地伸出手。
然後輕輕地攥住裴深腰上的革帶。
裴深心想着,懷裏的小丫頭還扎着雙丫髻,連一根簪子都沒帶,明顯還是個尚未及笄的小丫頭,他年滿十八,虛歲就算二十,小丫頭年紀加加減減,就當她十歲吧。
二十歲的他給十歲孩子當長輩,還算說得過去。
裴深這麼一想,就坦然地摟着余魚。
就當她是小侄女好了。
有了靠背的,余魚縱使再怎麼小心,也有些懈怠。坐在高頭馬背上,初晨的陽光一曬,灑在身上暖洋洋地,青草地的芬芳,風中的柳絮,一切都那麼的溫柔。
這是余魚多時來不曾感受過的踏實。
過於踏實,就是她放鬆了身體,在眯着眼打盹中,不知不覺地,從挺直了腰背,到慢慢舒展身軀,落在了裴深的懷中。
裴深摟了一把滿懷。差點不自在地縮回手,還好反應過來這是在馬背上,他鬆手小丫頭就得摔破頭,這才硬着頭皮,將人滿滿摟在懷中。
剛剛他想什麼?
把這個小丫頭當做自己小侄女?
小侄女可沒有纖細的腰肢,纖長的手指,和淡淡的香味。
裴深有些狼狽地往後靠了靠,盡量高抬起下巴。
失策了。
完全不一樣。
抵達鎮子后裴深第一件事,就是讓田二去尋來了一架馬車來。未了嫌棄人家的馬不好,扭頭給自己的高頭駿馬,套上了籠頭。
余魚重新坐回馬車裏,感覺和之前假扮丁姑娘時不太一樣。做丁姑娘的時候,她衣食住行樣樣都是最好的,卻十分拘謹,沒有幾分舒心。
這個臨時找來的馬車,小歸小,卻意外的讓人心中踏實。起碼,這不是一輛會墜崖將她摔個半死的馬車。
傅三小郎真的是個好人,余魚掰着手指頭算了算,自己吃人家的,還花了不少醫藥錢。
她嘆了一口氣,憂愁,這麼多債,她以後怎麼才能還得起。
到底是人間四月時,晨起夜間還如深冬寒冷,午後卻是春風和煦,驕陽有了兩分暑氣。
靠近城門十幾里處,有個老翁搭的茶鋪子,遮陽鋪子一搭,幾張四四方方的桌,再搭着長椅,一口灶火煮着滾茶,就是個簡易的茶棚子。
南來北往的,多少會坐一坐,歇一歇。
馬車一停,余魚自覺下了馬車,只她走得慢,等她進去時,已經就剩下一張靠外的桌子。
田二已經混在一群草鞋赤足的漢子中,還在熱情招呼裴深,一口一個表弟,喊得十分親切。
余魚自己在外邊桌子坐下了,老婆婆端來一碗溫茶水,她就抱着缺了角的茶碗,有一口沒一口抿着。
“過來。”裴深還不知道小丫頭的名字,只敲了敲掉了漆的桌子,示意她。
也不需要喊名字,他們一起的就三個人。除了傅三田二,就剩下余魚了。余魚放下茶碗,兩張桌子隔着的位置,她走了好一會兒。
“你想個法子,問那老嫗套個話。”裴深才說了一句,余魚就瞭然地點頭,小聲問,“汝城口音高個兒男子?”
她倒是聰慧。
裴深頷首。
眼瞅着一走一瘸的小丫頭慢騰騰挪回到老婆子身側,田二悄無聲息出現在裴深的身後,低聲問:“主子,這種事不好打聽,稍微過一點,就漏了痕迹。”
“所以才讓她去。”裴深抱着手臂,靜靜看那小丫頭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然後那老婆子,就攙扶着她的手臂,兩個人一起起了身。
這是說了什麼?
“麻煩阿婆了。”
余魚腿本就疼,藉著老婆婆的力氣,能走五分,她也只走三分,慢騰騰地,讓老婆婆攙扶着她往馬車去,一邊走,她一邊小聲說,“我就借一下阿婆的灶火熬個葯,待會兒我讓阿兄給阿婆錢。”
“錢不錢的小事,小姑娘,你受了傷,你家阿兄怎麼還帶你出來?”
老婆婆是個心善的,幫余魚從馬車上取來了一包葯,還主動翻了自己的鍋,收拾了個小爐子,在路邊幫着余魚煎藥。
一老一少坐在小爐子旁,扇着扇子,也就聊起閑話來。
“本來不該出門的,但是我要找,找我未婚夫,”余魚撒謊時會不自覺臉紅,她手裏攥着幾根乾草,攪來攪去地,也絞盡腦汁編謊話,“他家裏阿娘病重,快撐不住了。前些日子他兄弟幾個都外出了,我尋思着,總要來找他,讓他們回家盡孝。”
余魚嘆了口氣:“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兒,該怎麼找?說來汝城人口音好分辨,但是個兒高的男子,多了去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了。”
“個兒高,汝城口音?”老婆子回憶了片刻,忽地一拍手,“是了,我就說我好像是見過的。”
“就在前兩天,老婆子的茶鋪子裏來個年輕人,個兒可高,跟你那個小郎君比,還要高一截。說話一口南方話,可藏不住一股子汝城人的味道,你與我比劃比劃,看看像不像?”
余魚哪裏知道那個人什麼模樣,她就只能低着頭:“哪裏這麼容易呢,阿婆說的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那我說與你,你好好想想,”老婆婆回憶着,“那個後生脾氣不太好,說話時總是左顧右盼,手背上,有一道陳年舊疤,手上都是舊繭子,穿得粗布衣服,身上沒有銅錢,掰了一塊碎銀子付的賬。”
有傷?
“我記不得他有沒有傷了,”余魚心跳砰砰,鼓着勇氣繼續撒謊,“我與他也沒有怎麼見過,只見了能認得出。阿婆說的人,就脾氣不好對得上。”
“阿婆不如給我說說,那人有沒有說去哪,我多少去尋一尋,也有可能呢。”
“是了,他不是一個人,他同行的還有兩個兄弟,”老婆子慢騰騰說,“我人老耳朵背,就上茶的時候,依稀聽着了那麼一句,楊城的兄弟等得着急了。”
楊城。
余魚默默在心中念了一遍,然後做出一副黯然的表情。
“我未婚夫家,似乎在楊城沒有舊時,可能不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過啊,老婆子覺着,”老婆婆笑咪咪說,“像小姑娘你這麼漂亮又懂事的小娘子,以後一定能嫁個如意郎君的。”
余魚紅了臉,趁着害羞的勁兒,慢騰騰又回到了裴深旁邊。
她這邊往裴深旁邊輕輕落座,把從老婆婆那兒聽來的說與他,剛張嘴,裴深就勾勾手指:“靠近些。”
茶肆是露天的,來來往往的人多,老茶翁總是提着茶壺,來來回回的走。
余魚隱約知道裴深要找人這件事是隱蔽的,不能給外人知曉的。她就挪了挪,幾乎和裴深貼近了,才手臂往桌上一撐,歪着頭趴在手臂上,和裴深面對面,近的幾乎能聽清呼吸。
她聲音又壓得低,細細地,說了什麼,裴深全然不記得,只記得小丫頭那雙眼,眨巴眨巴地,水靈靈,她聲音也很好聽,不是以往聽慣了的嬌滴滴,而是像一朵岩石邊的小花兒,只有本質的清香,清清淡淡地,卻意外的讓人沉迷。
“阿兄,你說,是他嗎?”
余魚眼睛直溜溜盯着裴深,她有些緊張,也很期待。這算是她第一次被裴深要求做什麼,她做得還好吧?能不能讓救命恩人覺着,沒有救錯人?
少女眼底的期頤太明顯了,完全是趴在膝頭張着嘴要糖吃的小孩兒。裴深清了清嗓子,勉強從記憶力翻出女孩兒說的話,就記得有個疤,那也許就是了。
“是他,你做的不錯。”
想要得到誇獎的小孩兒,直白的把自己祈求表露出來,裴深不是一個吝嗇的人,大方誇獎了小丫頭。順便把小丫頭要的錢,給了滿滿一袋。
得了錢,余魚滿臉笑容,一轉身就回到小爐子旁,直接把滿滿一袋的錢遞給了老婆婆。
老婆婆可不要這麼多錢,只拿了五個小錢,笑眯眯說:“你阿兄疼你,給你一個小娘子這麼多錢。”
余魚也頗為認同,點了點頭。
說來他們只是陌生人,傅三郎把她從瀕死垂危之際救了回來,還給她找大夫吃藥,養她到現在,也沒有提過一句報答。如果他真的是阿兄,那簡直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阿兄了。
而且他們明明有事,也願意順着她撒的謊,在路邊小茶棚坐了半個多時辰,等她熬藥。
抱着熬好的葯碗,余魚溜回裴深身側。吹了吹略燙的葯汁,苦味在她鼻尖散開。
歇息了小半個時辰,田二打聽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同坐一桌在默默整理那些消息。得知他沒打聽到的事,已經讓余魚完成了,有些好奇。
“你怎麼說,讓人家願意告訴你的?”
提起這茬,余魚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把臉埋低:“我與阿婆說,我來找未婚夫的。”
裴深目光落在小丫頭的臉上,美則美矣,年歲還是小了些。他才想起,自己不但不知道小丫頭的年紀,也不知道她姓名。
“你叫什麼?”
“余魚。”余魚在掌心輕輕比劃,“余,魚。”
“多大?”
余魚老老實實說:“十四了。”
唔,倒是比他想像中要大一歲。
“家中與你訂過親?”裴深問。
余魚猶豫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說。
說是定親了吧,可她如今,也不能算。
只不過少女的沉默緘口,已經是一個很好的答案了。
裴深心中冷哼,都是些庸俗之人,孩子還沒長大,急匆匆定下一個未曾謀面的人,也不瞧瞧這小丫頭傻憨憨的模樣,選錯了人家,嫁進去就是一個小哭包。
“你既無家,婚約也作罷。”裴深加重了口吻,“我既帶着你,就會給你安排妥當,懂嗎?”
余魚自是點頭。
她慢慢喝了葯,嘴裏苦得難受,從袖中摸出帕子來,取出她藏着的兩塊桃花酥,一塊含在嘴中,忽地對上裴深的目光,猶豫着將另外一塊,小心遞了過去。
裴深盯着眼前的小糕點。
放了兩日,完全不及剛做出來時的新鮮。
就這麼一碟他給的糕點,她都帶着?
裴深沒興趣搶小丫頭的零嘴,目視她小兔子似的啃着糕點,冷不丁說了一句:“你乖一點。”
余魚茫然抬起頭,嘴角還帶着一圈糕點渣,沒懂他的意思,只乖乖點了點頭:“我乖。”
裴深滿意地頷首。
乖一點,他就能多帶她一段時間。
他得給她找個好的收養人家,也要給她找個好的婆家。
這麼乖的小丫頭,不能給人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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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自己的小姑娘自己養
紅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