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余魚高熱了兩天,把葯當飯吃似的過了這兩天,才將將有所好轉。
那葯忒苦了些,端來葯的老闆娘像是在裏面加了黃連,比她那張黃連臉還要苦,入口險些能讓人吐出來。
余魚不能不吃。她病中還有葯吃,也就是救了她的好心小郎君做的。人家好心替她看診吃藥,再苦也得吃。還好,第一天硬熬過去,第二天匣子裏就多了一碟桃花酥。
那盒桃花酥真好吃,余魚沒捨得吃完,用帕子包了,放進自己的袖裏。
她在收拾東西,那年紀大的青年說,讓她先跟着他們走。
說是收拾東西,實際上余魚什麼都沒有,在住了好幾天的小間裏轉來轉去,最後發現她能帶走的,也只有袖子裏的一碟桃花酥了。
靠近驚蟄,尋常都是雨水多,還好他們出發的時候是艷陽天。
余魚裹着長長的斗篷,戴着兜帽,那少年郎身量高,他的斗篷穿在余魚身上,都垂到地面上。她抱着下擺,將自己幾乎是藏在斗篷里,從樓梯下來才勉強走得穩當。
她跟着那俊秀的少年郎和笑臉青年走出客棧,身後是黃連臉的老闆娘,盯着她背影的眼神格外可怖,嘴裏也嘀嘀咕咕,像是在罵著什麼,或者懊悔着什麼。
裴深和田二一人牽着一匹馬,翻身上馬的時候,馬跟前站着身量嬌小的女孩兒,裴深才想起來,只想着先把這丫頭暫且帶走,倒是忘了,怎麼帶。
他這一路走來一切從簡,總不能給這丫頭去賃一輛馬車來,多少漏了痕迹。
且看着她小胳膊小腿兒的嬌弱模樣,也不是一個能騎馬的。
他把目光投向身後。
田二跟了他多年,幾乎是一看自己主子的眼神就明白了,可這事兒他真的愛莫能助。
“表弟,”在有人的面前,田二對裴深以表弟稱呼,他笑眯眯指了指自己,“我可是成年男子,騎馬載着人家小姑娘,不合適。”
裹在斗篷里的余魚聽得清清楚楚,她也沒敢抬頭的,手緊緊攥着斗篷系帶,深知自己就是個麻煩。
她不敢有意見,也不能有意見。好心人救了她,願意帶她走一路,已經很好了。
裴深不由頭大。的確也如田二所說,他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載着小丫頭不合適。可他也十八歲,難道就合適了?
果然,救下來的小丫頭就是麻煩,到下一個城中,給她找一個本分老實人家做女兒罷了。
“可畏高?”裴深朝余魚伸出手。
少年郎逆着光,瞧不出他表情,可余魚最是能聽得懂人語氣,根本不敢說她畏高,只老老實實在兜帽下點了點頭,猶豫片刻,顫巍巍伸出手,落在少年郎的掌心。
裴深只輕輕一提,小姑娘就落座在他身後。
人間四月芳菲盡,不到四月時,滿山翠青,遍野的花草,還有河堤一排初初冒芽的垂柳,讓風捲來的柳絮。
該是春遊踏青的好時候,騎着高頭大馬,伴着美人。
余魚覺着,救她的少年郎稱得上人美心善,長得俊秀,還願意救她,說是在世佛子也不為過。只不過她無福遐想,從上了馬背就緊緊閉着眼,雙手死死扣着自己的衣袖,一動不動。
馬跑兩步,她心裏顫一下,騎在馬背上,整個人都處於半懸空狀態,幾乎是毫無安全感。
身前是少年郎的肩背。他瞧着年歲不大,可剛剛單手拎起她時,那手臂的力量十分明顯,他騎在馬背上,穩穩噹噹地,該是一個最安全的壁壘。
余魚卻只能挺直了背,不敢往前靠分毫。
裴深手持韁繩,走了半天,也沒發現身後的小丫頭扶住他腰,而且不用回頭看他也能察覺,小丫頭幾乎是渾身緊張,坐姿僵硬。若不是他提起來扔上馬來的是個活生生的小丫頭,他倒要以為,自己這是載了一尊銅像。
他很嚇人?讓這丫頭這麼緊張?
裴深微微皺了皺眉,若是縱容這丫頭,馬跑不快,照這個速度下去,一天時間都得耗在路上。可惜了這日行千里的好馬。
“摟着我腰。”
他側頭,示意身後的小丫頭。
腰?余魚反應過來,幾乎是惶恐地盯着身前少年郎纖細有力的腰。
摟着他的腰?豈不是要緊緊抱着他?
余魚藏在兜帽下的臉蛋都漲紅了,乾澀的嘴唇半天才擠出兩個字。
“……不了吧。”
不抓着腰,馬跑快一步,這丫頭就得一頭栽下去,去地府報道。
裴深沒那麼多耐心,勒住韁繩回頭:“要麼摟着我腰,要麼……”
話音未落,少女幾乎是惶恐地從斗篷下伸出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角。
灰褐色的粗布短衣,少女白皙纖細的手指捏着,是那麼用力,指尖都發白。卻半點不敢鬆開。
余魚心跳砰砰地,她不敢摟着對方,但是若是不抓着,少年郎嫌棄她不聽話,不帶着她了怎麼辦。
余魚只好盡自己的努力,攥得緊緊地,小聲說:“抓到了。”
裴深回眸的動作頓了頓。
他不自覺挺直了背,明明只是一塊衣角,隔着一層布料,卻還有種錯覺,小丫頭的手指,捏住了他腰。
有些癢。
都是這初春的漫天柳絮,癢得惹人煩躁。
裴深抿唇沒說什麼,只接下來一路,馬匹的速度,並沒有比之前快幾分。
天近黃昏,一行人抵達附近的村子。
半天通天火燒雲,家家戶戶農耕結束扛着鋤頭犁耙回家,處處灶火炊煙,坑坑窪窪的鄉間土道,全是農忙回來的村人。他們說話間,都盯着那入村的兩匹馬看。
到底不是什麼偏遠山坳里的小村子,地處平坦,鄉道附近,來來往往總有商賈遊人落腳,村子還專門修葺了兩處沒人住的夯土房,一晚上五個銅錢,全當額外進賬。
三個人二十個銅錢,正好提供了一頓晚飯。
村裡人是經常見到外頭人的,也不拘謹,端着陶碗就蹲在門口,樂呵呵和他們打招呼,問從哪兒,幹什麼去的。
余魚端着一個比自己臉還大的碗,艱難地進食。
她聽着那青年說,他叫田二,表弟叫傅三,從旬城來,往雁城去,去找他們一個姑奶奶,給老人家帶個信兒。
村裏頭的人什麼都問,對什麼都好奇。田二縫隙里插問一句:“你們村兒來的人挺多,可有汝城口音的高個兒路過過?”
端着碗的村民只笑呵呵說:“汝城人多,來得多,你們家可有汝城人?”
“有啊,我妹子嫁去了汝城呢,”田二鍥而不捨,“最近可有汝城人來?就三五天的時間,個兒高,脾氣不怎麼好,說不定是一群人呢。我懷疑是我妹夫跑出來接小娘子了。”
“你妹夫做什麼的?還能養個小娘子?”村人們紛紛說道,“那小娘子是正經人家的不?多大年紀了?”
這卻是一句都給田二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搭不上話,田二暗搓搓看了眼少年。
像是沒有經歷過端着大盆碗吃飯的經歷,俊秀的少年郎頗為不自在,一個人坐在堂屋,背對着人。自然沒有接收到田二的眼神。
余魚聽在耳中,記在心裏,她夾着碗裏的一塊大肥肉,懸在空中片刻,那坐在她身側的一個小孩兒,嘬着手指眼巴巴盯着。余魚就小心遞給了小孩。
小孩接了肉,那照顧小孩的阿婆滿臉笑開了花,又從廚房裏給余魚打了滿滿一勺的菜。
“婆婆,”余魚沒幹過這種事,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一句話說了半天才墨跡完,“我坐着無趣,能給我說說,村裡來來往往的汝城人嗎?我……我阿兄說要把我嫁去汝城。”
頭一次這麼撒謊,余魚不自在地低下了頭,臉蛋都紅得發燙。
誰知道阿婆卻和善地笑着:“原來是這樣,你想知道找對了人,我啊,就專門照顧這兩間屋子伙食的,來往的人,我都清楚。”
這村子位置好,也不窮困,只要是歇腳,大多數遊人都會選擇這裏,來來往往的人眾多,可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婆子,就全能記得住。
什麼從汝城往沿海去做生意的大商戶,押鏢走貨的打手,就連從汝城出嫁的姑娘,單純路過,在這邊吃了一口茶,老婆子都能說的清清楚楚。
提起最近日子路過的,汝城口音的大高個兒,老婆子想了一會兒,比劃道:“我倒是記得有那麼幾個。時間長一點的,大概有一個多月。是跟着布匹店老闆外出買了貨往汝城走的打手。小子眼神可凶,吃飯還不肯好好吃,就啃自己的干饃饃。”
“還有個是兄弟倆,說是大嫂子給兄長氣回娘家了,長兄病了,他們兄弟倆去接大嫂的。弟弟瘦弱些,那個兄長,個兒可高,比那個小郎君還高,不說話,吃飯也不好好吃,脾氣還不好,吼了我老婆子,還推了我小孫兒。”
老婆子一張皺褶的臉上笑眯眯地,壓低了聲音給余魚炫耀:“他衣服破了,掉了錢袋子,我給藏了,沒告訴他。”
余魚心裏記下了,等老婆子一轉身,她抱着臉大的碗起身,頓了頓,皺着一張臉忍着疼,小步小步挪進堂屋,隔着兩步的距離,把老婆子說的兩個特徵鮮明的人,複述給了裴深。
小丫頭記性可好,低着頭,嘴角還掛着一粒米,說起內容來倒是半點不含糊,時間地點特徵,做了什麼,什麼時候走,說得清清楚楚。
裴深眼神暗了暗,放下手中筷子。
“你怎麼知道打聽這個?”
余魚手指小心往外面指了指。田二還被那些農家村漢子圍在當中,走不得,只能陪着笑說些閑話。
“我聽他說的。好像是,好像是打聽這個有什麼用。”
裴深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專門讓田二去打聽消息,他一點成果都沒有,倒是讓一個小丫頭,迷迷糊糊給打聽到了。
還真的是他要的消息。
“的確有用。”
裴深盯着眼前埋着頭的小丫頭,尋思着,如果那些人同夥又一次路過,這丫頭問過話的事兒,是藏不住的。
好像不能把她丟在這個村子裏了。
再盯着不自在的小丫頭看了兩眼,裴深想到什麼,抿了抿唇。
見余魚轉身就要出去,他出聲:“等等。”
“還有事?”余魚猶豫着看向裴深面前的陶碗,猜測着,“是要我去廚房給您添點菜嗎?”
“不是。”
裴深摸了摸袖子,掏出一個棕色小瓷瓶,示意余魚接過去。
“這個是?”
裴深別過頭,少年臉皮不夠厚,還是微微泛起了一點紅暈。
“你腿上的傷,上了葯好得快,別耽誤了明天的行程。”
余魚攥着小瓷瓶,撲閃着眨着眼,紅着臉慢騰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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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受了點傷,有人發現的好快哦。
紅包包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