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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狻猊兒從雍州帶回來一位法師,是從西域來的,孫兒見他言談爽利,講解佛經也頗有見地,身邊還帶了不少貝葉古文的經書,想必是個有能耐的,所以給人請回永安來了。”

李安然坐在一邊,對着上座的鄭太后滔滔不絕。

“關鍵是那法師生的好看,瞧着好像廟裏的羅漢巷似的……佛經上不是說佛祖有三十二寶相嗎么?我拿着一樣樣對着看,那位法師沒有三十,也有二十九了。”

鄭太后被她逗樂了,摸着她的頭髮笑道:“什麼三十,二十九的,唐突佛主,我狻猊兒都懂得用寶相一詞了,你以前可不喜歡這些。”

言罷,她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能讓你這麼讚不絕口,可見是個真有本事的法師,哀家倒是想見一見了。”

李安然搖頭道:“暫且還不行,他初來永安,不懂規矩,孫兒還得教教他。”

鄭太后道:“那豈不是拘謹了法師。”

李安然抱着祖母的胳膊道:“規矩不可改,多少得讓他懂些才是。不然他要是那兒衝撞了祖母,孫兒的頭就要被御史參痛了。”

鄭太后又被她逗笑了,摟着她道:“懂啦懂啦,全憑你……”

而後姐妹倆又陪着鄭太后說了一會話,老太太年紀大了,一會又到了她念佛的時間,姐妹兩個便攜手告退。

李安然、李靜姝姐妹出了慈寧宮,兩人倒也都不急着回府,反而乘着步輦來到御花園散步,於菟身懷六甲,自己也知道不適合總是躺在家裏,所以也高興陪姐姐走一走。

姐妹兩個來到御花園湖心亭坐一會,於菟靠在欄杆上摸着肚子:“我這身子越發重了,但是卻比懷宏兒的時候好一些,也更吃得下,崔郎叫我多走走,省的孩子養太大,生起來反而比頭胎還苦。”

李安然瞪着那圓鼓鼓的肚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於菟被她逗笑了,抓住李安然的手按在肚子上:“姊姊你摸摸?”

手上觸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軟綿,有些硬邦邦的,關鍵是……

“他、他剛剛是不是動了?”李安然撤回手,看了一眼於菟的肚子。

後者要不是大着肚子,現在怕不是笑得直不起腰了:“外甥喜歡你,崔郎摸他他都不動的。”

“你……有什麼不適么?”李安然坐到妹妹邊上,伸手輕輕戳了戳她的肚子,被於菟一巴掌打開。

“除了熱些,倒都還好。”於菟笑着點點頭,“眼下快五月里了,只會更熱。”

說到熱,李安然倒是想起來了,道:“前些年阿耶賜了我一床象牙席,我回去給你找出來,送去你公主府。”

“謝謝姊姊了。”於菟滿面含笑,頓了頓,又道,“前些日子,崔郎的阿兄因為戾太子四女尚且未曾擇人出嫁之事,上書給阿耶,惹得阿耶不痛快……”

李安然皺眉:“子竹?崔肅他又干這事了啊。”

於菟搖頭嘆氣:“好在咱們阿耶是個寬宏人。”

“那戾太子的四個女兒如今嫁出去了么?”李安然將手裏的糕掰碎了,丟進湖中餵魚,引得湖中鯉魚上下翻騰,一片熱鬧。

“前不久,說是擇了幾個外流的小官嫁了,都是身家清白的,也算體面。我派人去看了看,倒也還算好。”於菟摸了摸肚子,“只是她們……”

“有怨言是吧。”李安然拍了拍手,不以為意,“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若不是阿耶勝了,換做戾太子上位,我二人的下場比她們都不如。翻不起浪來,隨她們口上怨怨也就罷了。”

戾太子李章長當今聖上李昌八歲,所以宮變之時五子年紀最小的也同李安然一般大了,宮變之後,戾太子的五個兒子都被誅殺,妻女卻留了下來,被奉養在宮中。

李靜姝當年年紀還小,猶記得當時自己躲在阿娘懷裏,抱着欒雀捏着小匕首,雖然咬緊牙關,卻實在怕得瑟瑟發抖、渾身戰慄。

大姊姊當時在邊關和阿耶一道,她不怕嗎?

不。

她不僅不怕,還敢替阿耶斷後,帶着輕騎繞襲東胡糧草。

“於菟。”李安然拍了拍妹妹的手,“我們與阿耶是天然的同謀、是共犯,是覆巢之下絕無完卵。戾太子四女能保留性命,是我們阿耶心軟。換做戾太子上位……”

“那我寧可找根繩子上吊了。”於菟道。

李安然便不說話了,她拍了拍於菟的肩膀:“再來一次,我也一樣不會後悔。”

我心裏有一幅錦繡,我要做那持針的人,不想匆匆便被流光湮了身影。

祖母了解她的兒子。

但是祖母並不了解她的孫女。

——是真的不了解嗎?李安然的心裏其實是隱約有感覺的。

有時候她覺得,祖母其實都知道,她只是給自己結了一個繭,在這個繭里日復一日的告訴自己“只要恨自己的二兒子就行了”——除了自己那個謀了這世上最高的位,最大的權的兒子,她誰也不用恨。

恨一個人就夠了,千古的艱難,恨着恨着,恨到入了土,恨到成了一捧白骨,也就了了。

氣氛突然凝重了起來,於菟連忙笑着岔開話題:“說到這個,欒雀前些日子不是來找阿耶討封食邑么?倒是把阿耶逗笑了。”

李安然道:“阿弟?他幹什麼了?我只聽說他討食邑盡挑富戶,惹得阿耶把他叫去訓斥了一頓。”

“是訓斥了一頓,等阿耶訓完,你猜他怎麼說的?”於菟笑着撫了撫鬢角,“他說,他知道討這麼多肥戶不好,但是他想拿去補貼大姐姐,阿姊養赤旗玄甲跟無底洞一樣,他怕餓着阿姊。阿耶當場笑得噴飯。”

“說到阿弟……他此刻應該是在東宮和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弟弟一起讀書,今天是阿耶考校他們的日子,我們去看看,若是學得不成樣,咱們就好好笑笑他。”

大周民風開放,加上李安然身份特殊,向來不怎麼避諱男女之防,東宮原本是皇子蒙學、讀書的地方,李安然也能暢通無阻——於菟是她同母親妹,也連帶着無人敢攔。

只要她自己不嫌自己大着個肚子行動起來不方便就成。

當兩人趕到的時候,夫子正在教諸皇子讀《史記》,大周皇子弱冠才封王開府,之前都得在宮中跟着夫子讀書,三皇子欒雀如今才十九歲,尚未婚配,雖然討了食邑,實際上卻還沒有完全離宮開府。

諸皇子正對着皇帝放開了討論《外戚世家》。

正好講到冠軍侯霍景桓二十三歲病逝,留下未滅獫狁的遺憾。

“雖然冠軍侯未滅獫狁,但是我朝將士剿滅東胡各部,立瀚海都護府,終究算是跨越數百年的壯志已酬。”七皇子如是說道。

皇帝捻着鬍鬚,眉頭微皺,七皇子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惹得皇帝不高興了,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四皇子朝天翻了個白眼:“笨蛋,那是寧王大姊姊的功績,你拿大姊姊比二十三歲就暴斃的冠軍侯,父皇能高興么?”

七皇子一張小臉瞬間煞白。

“倒也無妨。”李安然從門口轉進來,對着皇帝肅拜,“兒臣拜見父皇。”

皇帝點了點頭,對着李安然笑道:“狻猊兒坐下吧,你也喜歡讀《外戚世家》,也說兩句。”

“兒臣不覺得霍景桓是病逝,兒臣覺得他是走狗、良弓,沒了用,自然也不能留着。”

她這話一出口,包括夫子在內,所有人都跟個鵪鶉一樣閉上了嘴。

皇帝自如地笑笑:“接著說。”

“霍景桓雖然是不世的戰神,但是他太年輕,太驕縱,不知道正確的君臣相處之道,彼時獫狁已經元氣大傷,臣服於漢,漢也沒有有力的手段控制那麼一大片草原,自然是見好就收,不需要再繼續和獫狁交戰下去了,此時,議和,便是箭在弦上,也是最好的選擇。”

於菟躲在屏風後面聽的出神,倒是讓身邊伺候的宮女太監急得渾身冷汗。

李安然卻對這微妙的氣氛渾然不覺:“武帝問他是否有意成家之時,其實已經在試探是否可以給他一個活命的後路,可惜他回答的是‘獫狁未滅,何以家為’。武帝為人酷烈多疑,親子尚且能說殺就殺,何況一個毫無關係的年輕將才。況且,霍景桓為人肆意,武帝尚且還活着的時候,他就敢在上林苑襲殺和自己的舅舅有私怨的李參軍。若以己度人,沒有一個君王會不猜忌他。”

別人不敢說話,皇帝卻笑了:“說得好啊。”他嘆氣,“狻猊啊,如你是霍景桓,武帝問你的時候,你會作何回答?”

“當然,你們也可以一起想想。今日暢所欲言,百無禁忌。”

四皇子想了想:“若是我,必定和武帝乞骸骨歸鄉。”

六皇子、七皇子的回答倒也差不多。

欒雀道:“若是如此,那冠軍侯也就泯然眾人了。”

五皇子道:“三哥,你別只是說說,畢竟這關係到自己的性命啊。除了請乞骸骨,還能怎麼樣嗎。”

欒雀默然。

此時霍景桓的人望和軍權都已經很高,除了急流勇退,似乎已經沒有別的選擇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了。

皇帝將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身上:“狻猊兒,你說呢?”

李安然淺笑。

“若是兒臣,會這樣回答。”

“‘獫狁未滅,何以家為。’”

——我有一片心,雖明知而故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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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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