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晉江3
明明明天要離開的是周析,但今晚一整晚下來,反而是這對年輕夫婦在一直哭哭笑笑。
陳騏泰不勝酒力,不過半晚便開始頭腦發昏,甚至語無倫次。
他混混沌沌抱住周析纖細手臂,整個人靠在上面,一直喃喃不停。
“哥哥你這個人說話不算數...”
“你答應過我,說以後我當上國公了,你就是不領官職,也會做我客卿...你怎麼...說走就走了...”
“你說過你會走的...你對得起你的那些情人嗎...”
周析淡然哄道:“也不是再不回來,殿下不必過慮。”
蘇詞青只是少嘗果酒,便仍算清醒,見到陳騏泰這幅模樣,說話越來越不像話,便趕緊去讓家僕先帶他回太子府。
將陳騏泰送出門后,周析才回頭問蘇詞青要不要送她回府。
蘇詞青卻勾着周析的手,抬頭憂愁道:“哥哥,我能不能再坐一坐你院子裏的千秋?”
周析怔了怔,卻又淺笑點點頭答應,帶着蘇詞青走到院中。
蘇詞青今年不過十五,長相恬靜可人,是正值豆蔻,便如她名字一般,豆蔻詞工,青樓夢好。
難賦深情【1】。
當年周析被蘇棹撿回到緬渠蘇府時,蘇詞青不過蹣跚學步,牙牙學語。
只是其母誕女之後,很快便不幸病逝。蘇棹忙於朝政,蘇玉俍慣留軍營,那些年間便只剩周析在其身旁,陪她蹣跚學步,陪她牙牙學語。
蘇詞青坐在千秋上,雙手攥住吊繩,周析站在她身後,輕輕地推着吊繩。
蘇詞青垂着眼帘看着地面,問道:“賢卿哥哥,你答應去汝平,就是想認識那位六皇子吧?”
周析沒有立刻回答。
沉默片刻后,他才淡然說道:“是原因之一。”
“可是若按着騏泰的話,他應該不願見你吧,”蘇詞青一直垂頭,溫柔又問,“那你又該如何?”
周析故作輕鬆地笑道:“這天底下,還有你賢卿哥哥料理不好的男子嗎?”
“說的也是,”蘇詞青一聽,便也是笑了,回頭看向周析,眨了眨眼,又問,“哥哥你的葯還夠嗎?”
周析點點頭:“夠,方才出去,就是去找翁不悔拿葯去了。”
蘇詞青這時才放心點點頭,說道:“哥哥這一路可千萬要小心,小時候我們說好的,我們誰都要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
周析看着蘇詞青一雙眼,明亮透徹。
他們蘇家的人,雙眼都特別好看,是純粹通透。
周析有時候甚至在想,自己這張臉,欠的就是這樣一雙眼。
可是段名生說,相由心生。
周析這一輩子,雙眼都不可能這般純粹。
周析從小長得清瘦,撿回來那時候是衣衫襤褸,渾身骯髒。
被蘇棹牽着手回到蘇府門外時,圍觀的孩童都對他指手畫腳地嘲笑。
那日蘇玉俍從府里大步而出,狠狠地瞪了這群小孩一眼,將他們都嚇跑后,才領着周析入府。
後來在學塾中,周析也沒少被人欺負嘲笑排擠。
笑他什麼周氏遺孤,不過就是沒人要的野孩子。
笑他堂堂男兒,竟然被人說是美人相態。
笑他受學蘇門,不過就是寄人籬下,狐假虎威。
周析表現從不在意,微笑而過,卻笑帶寒涼。
但每次只要蘇玉俍一見,定會對這些孩童責罵,而蘇詞青則會上前牽過周析,帶他離開。
可是有些事,對於周析,從來,是感情,更是人情。
此時周析看着蘇詞青神色誠摯,他便也只是寵溺地笑笑,還沒說話,從門處傳來有人靠近腳步聲。
蘇玉俍身上深色布衣,腳上黑靴,手上還握着刀,闊步走到二人跟前。
蘇詞青連忙站起,蘇玉俍先瞥了周析一眼,又對着蘇詞青沉聲道:“天色不早了,聽府上的人說你還在這裏,我便來接你先回太子府...”
蘇玉俍說著,又對周析低聲斥道:“詞青不懂事,你也隨着她,大晚上的,堂堂太子夫人便留在你府裏頭...”
“兄長,”蘇詞青連忙上前拽了拽蘇玉俍衣袖,“是我自己要留下的。”
周析一直低垂眼帘,沒有回話。
蘇玉俍盯了他許久,許多話明明已經流到嘴邊,卻還是說不出口。
最後只是帶着蘇詞青轉身便要離開。
只是他剛走開半步,便又停了下來,半側着臉,對周析沉聲道:“明日我送你一程。”
“不用麻煩了,”周析仍是看着地面上千秋留下的影子,淡淡說道,“又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
“主公的意思!”蘇玉俍忽然不耐煩地打斷,“也是父親的意思。”
蘇玉俍說完,不待周析再話,便帶着蘇詞青頭也不回離開了周府。
周析看着月光照在地面,剛好落在那點點桃花花瓣上,斑駁成畫。
他藏在袖中的左手,一直轉着那串朱紅的骨串,珠串套在他手中,拇指一顆一顆地數着。
十六顆珠子,數了十三年,還是十六顆,沒多,也沒少。
在徐國的十三年,人來人往,沒多,也沒少。
八月十七,天青,雲淡。
除去春生,周析並未帶旁人,隨行行囊,也只有兩個木箱子。
他正悠閑坐在車上,一手執書,一手挽珠,春生趕着兩匹良馬在前,蘇玉俍一人駕馬,伴在一側。
三人天未亮便從緬渠南門而出,前來相送的只有蘇棹一人。
蘇棹早已年過花甲卻精神奕奕,山羊鬍子早已花白,卻身段板直行走自如。
城門前他緊執周析雙手,再次規勸:天下謀士,生於才,名於才,更是死於才。亂世可出英雄,但亂世更步履維艱。行事為主,斷不可恃才而驕,恃寵而驕,恃驕而縱,恃驕而狂。天下才子,若身判一主,便從此再難明哲保身,但是人生在世,只求問心無愧。
周析只點頭一一答應,之後便迎着晨煙往奚山而行。
蘇棹一身樸素,一手輕握負在身後,一手置於身前。
聽着馬蹄踢踢踏踏踩着黃土大地的聲響,看着周析的身影漸行漸遠,他心中卻剩一聲哀嘆。
最後那四字“問心無愧”,他說出時,心中又怎能落得真正問心無愧?
從徐國國都緬渠至覃國國都汝平,近路是沿奚山南下,從覃,徐,樊三國交界處江郊而過,再渡淋河,而入覃國境內,最後才至覃國國都汝平。
其實從緬渠到汝平,也並非一定要經江郊而過,但周析每次經行,都會故意在江郊停留。
蘇玉俍原本是想着要將周析一路送至汝平城,然後再離開。
但四日後爾出奚山,周析便婉言相勸,讓蘇玉俍不必再送。
如果周析當日是用玩笑語氣讓蘇玉俍離開,蘇玉俍一定不會理他。
但是周析那時語氣平淡,甚至帶着點憂傷。
蘇玉俍也只皺了皺眉,再無多話,轉身便策馬離開。
兩個人之間,連一句道別話都沒有留下。
周析也沒有在意。
再行七八日,周析春生主僕二人便到江郊。
中秋過後,便入深秋,江郊之處北靠楦遙,南臨淋河,三國交匯之處,不過溪流小徑,樹林陰翳。
八月三十,艷陽高照,餘溫束暖。
日道正午,是逢經過淋河支流,周析便說先在灘涂處稍作歇息。
周析此人有一毛病,極懼烈日。
從前在緬渠城中時,每逢暑天,定會在學塾或者書房一整日不出,便是稍微外行,也定要帶上笠帽,以擋陽光。
蘇玉俍曾經十分鄙夷地說他,活該你被人笑話。
而便今日日頭初登山巔,雖在林中而行,有陰翳遮蔽,但周析早已長發放下,又帶上笠帽。
此時周析正坐在江岸淺灘邊上一塊巨石上,春生蹲在水邊,將帕子濕潤后遞給周析。
周析接過帕子時,他忽然頓了頓。
微微抬了抬頭,看向遠處,說道:“春生你到這附近的林子裏,看看能不能摘下幾個果子...記得留下銀錢...”
春生點點頭,便漠然離開。
而春生沒走多久,從周析目光聚焦處,從遠到近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周析將冰涼的帕子在臉上輕輕擦拭兩下后,不緊不慢地將帕子折好,放在石上。
他垂頭走到小徑邊上,直到捲起的黃沙靠近,他忽然將手中的那串紅珠往小徑地上扔去。
紅珠串不偏不倚地掉在小徑中間。
就在能隱約瞧見駿馬輪廓時,周析慢條斯理地往小徑中間走去,然後又不慌不忙地彎腰撿起那串紅珠。
馬蹄聲越發的靠近,不難聽出縱馬之人是在趕路。
誰知就在周析將紅珠拾起再站起時,面前忽然一聲刺耳的馬嚎聲。
周析還沒站好,緊跟着往後兩步趔趄,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縱馬之人因為一路匆忙着急,直到靠近了,才能看到路中有人。
馬上之人看去不過十八九歲,面容冷峻,一身縞素錦袍,束髮銀冠,劍眉星目,英姿颯爽。
少年驟然吃驚,一手攥着藤條,一手立刻使勁勒住馬繩。
那匹本在狂奔的駿馬也跟着猝不及防地嚇了一跳,一雙前蹄猛地凌空躍起。
少年眉心緊皺,立刻扯開馬頭往一邊而去。
然後立刻從馬上縱身跳下,兩步立刻趕到周析面前。
坐在地上的周析一直垂着頭,挽着紅珠的手一直摁在腳踝。
少年心急,走到周析跟前便單膝跪下,湊到他面前連忙問道:“先生可還好?”
但周析卻欲蓋彌彰地又低了低頭。
少年心中立刻起疑,他皺眉懷疑地打量着面前這個人,不由自主就想伸手掀開周析的笠帽。
就在少年的手馬上碰到周析帽檐時,周析忽然一手扣住少年手腕。
握住少年手腕的剎那,周析低聲道:“不好。”
誰知周析話一說完,少年忽然手腕一旋便掙脫開來,然後驟然站起。
電光火石之間,少年一個轉身早已將長刀拔出,緊接着便要用刀再次掀開周析的笠帽。
周析嘴角一記邪笑,就在刀馬上來到自己跟前時,立刻站起向後滑開。
少年皺眉緊盯着周析,怒聲問道:“你什麼人!?”
“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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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姜夔《揚州慢·淮左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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