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03

蟬鳴/03

午飯後,到了福利院的午休時間。

福利院的宿舍樓在這個時候往往是最安靜的,大家都在午睡。

老師每天中午都會監督大家睡覺,直到挨個房間確認大家躺下睡著了才離開。

七里夏樹曾經跟太宰治吐槽過:“大家又不是只有幼兒園智力的託管小朋友,還來這一套,實在是無趣。”

太宰治閑閑開口:“福利院的規定有趣還是無趣跟你也沒關係吧,你又不會遵守。”

“……”

七里夏樹一直覺得,太宰治這個小孩精得很。

他安安靜靜的時候表情不多,總是一副想死的樣子,大概是刀尖抵到了脖子上都不會眨眼。

福利院的孩子都覺得太宰治脾氣好,性格溫和,笑起來很乖巧,老師也喜歡。

只有七里夏樹知道,太宰治絕不是他表面上看起來那麼乖巧可愛。

單單憑他隨口一說就能說出那麼氣人的話,這絕不是普通小孩子能有的嘴。

午飯之後,他就回自己的宿舍睡午覺去了。

七里夏樹的確不會遵守福利院的規矩。

在老師檢查的時候裝睡,等老師走了以後,她從宿捨出來,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盛夏的正午,刺眼的光線像是灼燒過燙的火種,在地面上滾燙地燃燒着。

她站在宿舍門前的走廊上,懶懶散散地靠着欄杆,望着沒有風的午後靜止的樹影。

直到看到了樓下正緩緩朝着宿舍樓走過來的夏油傑。

蟬鳴嘶啞熱烈。

似有感應,他也在這個時候抬頭,看到了站在二樓的七里夏樹。

風在這時將他的發梢輕拂飄揚,他的眉眼柔和,如同乾涸的盛夏流淌而過的河流。

不同於普通的男孩子那樣短短的頭髮,他的頭髮略長,及肩,大概是因為此時是休息時間,他的長發隨意地搭在腦後,沒有束起來。

耳朵上戴着耳釘。

寬鬆的白色短袖,皮膚很白,像是溫和的風,即使是此時帶着一點午後的睏倦,看起來也仍然讓人覺得很溫和。

他的身邊帶着一種乾淨的氣息。

跟她不一樣。

對視的片刻里,七里夏樹她突兀地想到的卻是,一個小時前的食堂。

黑髮的少年一手端着餐盤,一手拉開了她旁邊的椅子。

他明明聽到了她在說他的壞話,卻還是對她微笑着。

“如果你非要用什麼稱呼來叫我的話——”

“像他們一樣叫我怪物就行,聽習慣了還挺好聽的。”

她惡劣地把自己的所有壞心眼擺到他面前,想看到他難堪,想看到他知難而退,想看到他的臉上露出跟其他人一樣嫌惡的表情,想讓他少管自己的閑事。

可是那時候夏油傑是怎麼回答的。

他仍然淡淡微笑着,說,“但是你的名字是夏樹。”

他的聲音低而溫和,像他注視着她時輕笑着的眼睛,風一樣掠過天際,沒有任何複雜的情緒,只有最簡單的、最純粹的溫柔。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聽到有人這樣叫自己的名字。

——怪物。

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在什麼時候?

在被送進福利院之前,七里夏樹原本也是在父母的保護和親昵下長大的孩子。

爸爸是普通的職員,媽媽是一名老師,工作不算多麼忙,每天都有固定的時間陪她。

玩具,繪本,睡前故事,家長會,遊樂園。

普通的幸福家庭的孩子擁有的東西,她一樣都沒有少。

人對於五六歲之前的記憶並不能記得太多,七里夏樹也一樣,其實她對幼年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了。

只大約記得,美好的童年戛然而止時,那是一個蟬鳴沸騰的盛夏。

為了慶祝她的生日,媽媽在廚房給她做她喜歡吃的草莓蛋糕,爸爸據說推了出差,扣了一點薪資,但是為了能早點到家陪她過生日,很快就會到家。

七里夏樹在院子裏等爸爸回家。

她望着頭頂的樹發獃。

久久的,那些在風中搖曳的樹葉像是有了生命,她嘗試着伸出手,葉子似乎能夠聽得懂她的想法,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覺得很新奇。

她讓葉子跳舞,葉子就真的可以跳舞,成排的葉子任由她指揮。

七里夏樹興高采烈地跑回廚房,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媽媽。

媽媽剛剛烤好蛋糕,從烤箱裏拿出來。

漂亮的草莓凝着奶油,甜美而溫柔。

媽媽聽到她說的話,以為她在開玩笑,“夏樹,你在說什麼呢,樹葉怎麼會自己動,是風吹的吧?”

“沒有,我沒有開玩笑,是真的。”她迫不及待想把自己的發現分享給媽媽,但是不管怎麼說,媽媽都不相信。

這時候,她看着廚房裏的桌椅和菜刀,出現了剛才可以指揮樹葉的那種感覺。

她連忙控制着菜刀動了起來,飄到了空中,“媽媽你看——我真的可以讓他們自己動起來。你看,我讓它向左,它就向左,我讓它向右,它就……”

“媽媽?”

“媽媽……你為什麼不說話?”

“媽媽為什麼要這樣看着我,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怪物。

草莓蛋糕摔落。

奶油糊在了地板上,鮮紅的草莓如同流淌的鮮血,混着雪白的奶油,凝成了一團醜陋的泥漿。

走廊在這時出現腳步聲,很輕,卻沉穩。

是夏油傑。

他從樓梯走了上來,走到她的身邊,像她一樣靠在欄杆上望着外面的枝椏。

微微側頭問她:“怎麼在這裏?”

七里夏樹揚起個燦爛的笑,轉頭看向他:“中午好啊。

“——夏油,哥、哥。”

她刻意咬着甜膩的音節,故意觸犯着夏油傑在午飯時才糾正過的稱呼。

他垂眸,柔和的眉眼間有些無奈的笑意,淡淡的問:“是天氣太熱了睡不着嗎?”

“不是啊。”七里夏樹笑得燦燦爛爛,“我不是睡不着,我就是不想睡。”

把違反作息規定說得格外自然,沖他笑得齜牙咧嘴,“夏油哥哥,這可怎麼辦,我這樣是不是不夠聽話呀,你會揭發我嗎?”

“是么。”

“……”

他的不咸不淡,讓她忽然生出一絲煩躁。

然而下一秒,夏油傑轉過頭來看向她,笑得很淡,“但是我睡不着。”

七里夏樹摸不准他想說什麼,“所以呢?”

“所以,現在我們兩個都違反了規定的作息,我不會揭發你。”

“……”

這個人怎麼一直不按常理出牌。

七里夏樹有種莫名的煩躁感,她收起沒臉沒皮的笑,半晌后,輕笑一聲,“別說得好像我很怕你揭發。”

夏油傑沒說話,垂着眼睫,目光似乎落在院子裏的樹椏上。

但是他的安靜讓她更覺得煩躁。

她繼續說:“大不了就是被趕出去,換個福利院,總之——我父母雙亡,孤兒一個,又沒到成年,總不可能讓我露宿街頭。”

他終於有了一點反應,抬眼看過來,目光依然很溫和,卻沒了笑意:“夏樹。”

“你別叫我名字。”七里夏樹無法安撫自己心底越來越複雜的煩躁,直接打斷了他,“我跟你不熟,還沒有要好到可以叫名字的程度,而且,我說得很清楚了,我很討厭你,所以你別叫我名字。”

七里夏樹無法遏制心底湧上來的煩躁。

她下意識去摸口袋裏的煙盒,當著夏油傑的面點燃了煙,一口雲霧漲滿胸腔,她才覺得那股煩躁壓下去了一些。

煙霧繚繞,她衝著夏油傑隨意一笑,“不好意思啊,煙癮上來了,想揭發就揭發吧,我無所謂。”

夏油傑卻是問:“討厭我什麼?”

七里夏樹笑了一聲,“討厭你多管閑事。”

他的神情帶上一些歉意,“對不起,其實昨天我原本想說的,不是想揭發你。”

“不是想揭發我?”七里夏樹忽然笑起來,“那你是想說什麼,想說替我守住秘密,我們以後就是好朋友?”

夏油傑還沒有開口,七里夏樹自己笑了,燦爛又明亮,“算了吧,說要跟我做朋友的,你也不是第一個了,但是結果都是一樣,我都會變成別人眼中的怪物。”

“夏樹,”他的目光沒有改變,語氣也仍然溫和:“別人覺得你是怪物,是因為在別人的眼裏,你跟他們不一樣,而我永遠不會覺得你是怪物。”

“?”七里夏樹突然有些摸不着頭腦:“你這是什麼深情戲碼,搞得好像我們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一樣。”

她覺得好笑,歪過腦袋湊到他跟前,煙霧在兩人之間散開,“夏油哥哥,你不會是對我一見鍾情吧?”

他的笑意很淺,總是一副溫和又淡定的樣子,無論她怎麼捉弄,夏油傑都是這副模樣,這讓她有些挫敗感。

但是下一秒,她笑不出來了。

因為她看到她的腳下鑽出一隻……兔子?這東西應該是叫兔子吧?

像兔子又不全然是兔子,除了有一雙長耳朵,它長得很醜,丑得能嚇哭小孩子的程度。

但是七里夏樹卻很清楚這是什麼東西,它絕不是什麼小動物。

從五六歲那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可以操控周圍的東西以後,她的視野里就多了很多這種東西。

醜陋的、噁心的,盤亘在人類世界的每個角落裏,而且只有她一個人看得見。

起初,她很害怕她看到的這些東西,可是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說的話。

爸爸媽媽,老師,同學,朋友,沒有人相信她,他們只是覺得她壓力太大了在胡說八道,爸爸媽媽甚至把她哄騙送進了精神病院。

為了能夠早一點從精神病院裏出來,她學會了說謊,學會了微笑,學會了演戲,她假裝看不見那些東西,也逐漸明白過來,原來這些東西只有她看得見。

而能夠看到這些東西的她,是異類,是怪物。

七里夏樹看着那隻突然跳到自己手上的“兔子”,一時間愣在原地,滿臉驚怔。

盛午高溫里,有微弱的風拂過,將他的發梢帶起,劃過下顎。

他對她微笑着,“因為我們是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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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周目的我想做夏油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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