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
行默的人已經到了門外,但是遲遲沒有進來,而是守在門口,像是在等待什麼人。
路苼苼預料到什麼,默默盯着門把手,和他們在不同的空間裏共同等待。
果然,不出一分鐘,臉上纏滿繃帶的瘦高男人推門而入。
行默掃了高先生的屍體一眼,先是朝路苼苼點了下頭,隨即坐在高先生臨死前還在操作的電腦前,插入硬盤,拷貝了什麼東西,銷毀了裏面的資料,並叫人來搬走了高先生的電腦,順便帶走高先生的屍體。
行默和高先生對這電腦里的東西都那麼重視,路苼苼不由得挑了挑眉:“這裏面是什麼?”
行默掂了掂手中的硬盤,嗓音破碎沙啞:“實驗的核心數據,對研究喪屍病毒有些作用。”
“是嗎。”路苼苼若有所思,“你想要繼續用人體實驗的實驗數據做研究嗎?”
行默冷黑色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突然,像是紗布裂開一道口子,咧開了一個路苼苼從未見過,顯得有些可怖的笑容。
“實驗數據可沒做錯什麼。我可以用它們造福人類,為什麼不用呢?”
路苼苼不置可否,臉上沒有泄露出任何情緒,不經意閑聊般問道:“那如果你發現留下的實驗數據不夠呢?”
“實驗室內還有許多可以繼續的實驗,大多數並不是只能在活人身上完成。高先生太激進,太急於求成了。我不會否定他對於喪屍病毒研究做出的巨大貢獻,但是我不會像他一樣,抓活人來做實驗。”
行默看路苼苼的眼神略帶戲謔:“這樣你可滿意?”
路苼苼頷首,沉默。
今天的行默有些不一樣了。
以前的他冷言寡語,卻給人沉穩可靠的感覺。
有點像衛覘。
有野心,卻正氣凌然,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不會做出沒有道德底線的事來。
雖然這樣的刻板印象有些以貌取人,路苼苼之前也不是因為行默的表現就相信他,但是他現在突然變了,冷傲的外表下流淌着鮮明的邪肆氣,就像是褪去了一層偽裝,暴露出原本的樣子,對比之下就讓人有些不安。
不過路苼苼剛協助行默打了勝仗,不打算這麼快就把兩人之間的友善氛圍撕破,於是轉移話題:“話說言錯呢?他現在應該可以獲得自由了吧?”
比起行默,她還是更相信言錯,至少快滿了的好感度不會作假。
行默的眼神總覺得別有深意。
不過他不假思索的回答讓路苼苼很滿意。
“當然,剛才場面混亂,我已經提前把他轉移出去了,他現在正在我那裏等你呢。”
*
路苼苼來過行默的宅子許多次,這還是第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院子門口按門鈴。
大門是可視門鈴。很快,門鈴旁的揚聲器傳出言錯的聲音,語氣溢滿欣喜:“苼苼你來了!”
伴隨着“啪”一聲,大門打開。
路苼苼笑了一下,走進去。
雖然不開鎖她也能進去,但是既然能走門,她其實也不想穿牆。
別墅門也大敞着,彷彿在熱烈訴說主人的期待。
路苼苼邁過門檻,第一次見到行默的客廳拉簾全開,光線明亮夕陽正暖的樣子。
而客廳中央,輪椅上的男子朝她笑得溫軟,更是為這夏意盎然的場景增添了一抹亮色。
言錯滿眼星雲閃爍,朝着路苼苼張開手臂。
“恭喜出獄啊。”
路苼苼俯下身抱住他,笑着調侃一句。
言錯鬢角的碎發毛茸茸的,依戀地蹭着路苼苼的側臉和耳根,滿足地喟嘆道:“終於看到了陽光啊。”
“還有你。”
言錯抬起頭,言笑晏晏望着路苼苼近在眼前的明艷臉龐:“我好想你。”
路苼苼看着這張溫順無害的臉,目無波瀾,心中卻微微動了動。
言錯是行默的同謀嗎?他們從一開始就在算計她嗎?
路苼苼這樣想着,打開遊戲界面,卻看到言錯通紅的小愛心。
路苼苼眼底透出一絲訝異。
好感度滿了?
路苼苼再次垂眸,望向正認真依順地看着自己的言錯,心裏有點愧疚。
就算行默利用過她,那也和言錯沒關係吧。
可能也和她一樣,言錯不經意成為了行默的棋子罷了。
畢竟當時是她想要探查實驗室的秘密,言錯只是幫了她,在他看來他做的事都是為了她好。
她的情緒波動也許不小心泄露了一點,言錯像是察覺到,略有些緊張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纖細蒼白,靈巧好看。
金絲眼鏡框也精細得像是稍微一用力就會折斷。
精緻五官配合著柔軟的眼神,以及被困在輪椅上的姿態,讓這個人像個易碎的精美工藝品。
讓人想要憐惜,又想要狠狠揉碎。
言錯的眼神不知何時落在女孩的唇上,眸光幽暗,喉結滾動,呼吸也壓抑起來。
嗯?
路苼苼眸色逐漸深沉,一手按在男子頭頂,一手扶着他的肩,垂下頭……
“——苼苼!”
清脆嘹亮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動作。路苼苼和言錯一起回頭,只見何奈和宗震站在門口,一個臉上帶着受傷和難以置信,另一個眼角透着嘲諷和微妙的不爽。
“小朋友又開着門做這種事。很刺激?”
宗震一如既往地戲謔,可是話語中隱約的酸意,連身邊的何奈都警覺地轉頭看了他一眼。
還沒來得及做就被打斷的事,路苼苼決定死活不認,滿不在乎地俯下身,大言不慚:“你們看錯了,我只是想把他抱到沙發上。”
說著輕巧抱起比她高大一圈的男人。
言錯乖順地勾住路苼苼的脖子,側臉枕在她的頸窩。
鏡片后的眼神不經意似的瞄了何奈和宗震一眼。
接收到隱晦挑釁的宗震何奈:……
兩人連眼色都沒交換一個,就達成了默契,暫時一致對外。
路苼苼把言錯放到沙發上,男人勾着她脖頸的手順勢滑下,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拉,想要讓路苼苼坐在他旁邊。
然而幾乎是同一時間,路苼苼身邊突然一左一右出現兩個高大如山的身影,把她夾裹着帶向另一邊的沙發。
對於攻略對象的爭風吃醋,路苼苼的原則是順其自然,不偏向任何一方,由着他們自己去斗。
這樣也能消耗一下他們多餘的精力,不然都圍着她,她每天處理感情問題就要焦頭爛額。
於是路苼苼此時便也順着何奈宗震的意,被幾乎強迫性地帶走,像被看押似的坐在他們中間。
言錯鏡片后長長的睫毛垂了垂,似有些落寞。
宗震不給他表現的機會,搭上路苼苼的肩,重量全壓在纖瘦的女孩身上,語氣散漫:“我們這次這麼大功勞,能獲得一次注射新生的機會嗎?”
果然是宗震會在意的問題,路苼苼斜眼看着他:“你注射兩針了,還嫌不夠?”
另一側的何奈委屈兮兮地拉住路苼苼的小拇指:“我才注射一針……”
路苼苼卻無情道:“行默說過新生目前的原材料包括高級喪屍和異能者,恐怕短期內不能生產新的藥物了——除非你們想支持他繼續抓無辜異能者做原材料?”
“沒有沒有。”何奈立即否認。他知道路苼苼很厭惡人體實驗這種事。
宗震有點可惜地舔了舔嘴唇:“總有以前剩的吧。”
路苼苼想了想:“如果有的話,我想帶回去一份給衛覘。”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除了路苼苼臉都黑了,何奈的聲音不滿到極點:“苼苼,你自己還沒注射呢。”
她居然把衛覘放到自己前面?真是令人感動……令人極其不爽呢。
宗震也眯起眼:“小朋友,你變了,你最近怎麼這麼捨己為人?”
路苼苼抬頭看他,也眯起眼壞笑:“是啊,我的那一針讓給你了,看來你對此不太滿意?”
宗震也發現自己佔了便宜還賣乖,嬉笑一聲,轉開目光。
何奈看他的視線則像刀刃一樣冰冷銳利。
言錯默然看着兩個男人針鋒相對,突然出聲:“我也是新生的原材料之一。”
輕緩的聲音,卻如同平地驚雷,另外三人立即看過來,滿眼震驚。
“——什麼?!”
言錯淡定地微笑着,然而不知是不是錯覺,路苼苼總覺得能從他鏡片后的眼眸中看出一縷悲哀。
“喪屍病毒和人體細胞,想要融合併不是那麼容易的。正常人類感染喪屍病毒,是在以身體為戰場,讓人體組織和病毒打架,如果人體組織佔了上風,會進化成異能者,如果病毒贏了,則變異成喪屍。”
路苼苼三人認真聽着。這些都是實驗室長期研究的結論,他們在外面捕風捉影聽到過一部分,但是絕對不夠如此系統權威。
言錯並未吊他們胃口,繼續娓娓道來:“不管是進化還是變異,都需要喪屍病毒觸發。但是從現在的變異率就能知道,喪屍病毒是非常暴戾危險的。人們無法抵抗進化的誘惑,但又不想變異。新生的研究,目的就是壓制喪屍病毒,讓它能夠安全穩定地激發異能,但不會搶奪人體細胞的生存空間。”
“——你能做到這一點。”
路苼苼恍然。言錯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半人半喪屍的例子。雖然還不完美,但是他的確做到了讓喪屍病毒和人體組織和諧共存。
“可是你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異能。”
路苼苼皺了皺眉。難道異能也能隨便借給別人嗎?
言錯垂下眼睫:“實驗室發現我的血液能安撫暴虐的喪屍病毒。他們拼盡全力治療我的腿,其實也不是為了我,而是希望我的能力可以更加完美,進一步提高新生的功能。”
客廳里靜了靜。所以言錯不僅長期被軟禁,還一直以來被用作新生原料的培養皿。
他們注射的新生,裏面都有他的一部分。
路苼苼咽了下口水。她之前竟然在動搖,懷疑自己不該站隊行默,可是現在她終於確定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行默靠不靠譜暫且不提,但哪怕為了讓言錯重新擁有身為人類的尊嚴和自由,高先生也必須被扳倒。
“他們為什麼不直接讓你吸收晶核?這樣你的親和異能就會更加強大,說不定能實現完美的融合?”
宗震冷不防出聲指出。
言錯看向他:“他們一開始就是這麼做的。我來順天不久,就升到了九級,但是九級之後,無論怎麼吸收晶核,無論用什麼葯,我的能力都只能無限趨近十級,但無法突破。”
何奈吃驚地張了張嘴:“你是九級異能了?那行默為什麼不讓你幫忙——你們兩個是基地里唯二的九級吧?你們合作難道還會怕高先生?”
言錯無奈地笑了一下:“他們明知道我是九級異能,還是實驗體,怎麼可能給我機會使用異能呢?我身體裏的異能抑製劑現在還沒有代謝乾淨呢,目前大概只能發揮出三四級的實力。”
“異能抑製劑?”
路苼苼覺得今天她已經聽到了太多的新玩意。
所以異能抑製劑真的存在,之前高先生為什麼要冒險,只是讓雷焰修改她的記憶,讓她以為自己被打了異能抑製劑,而不是直接給她打了算了?那樣不是更保險嗎?
他們居然只給她打了普通麻醉劑。要知道,普通麻醉劑對於異能者來說,根本不能做到百分百的壓制,因為異能者身體素質太強,能讓常人昏睡整天的麻醉劑,異能者說不定幾分鐘就能醒過來。
言錯見路苼苼一臉后怕,忍俊不禁解釋道:“沒有你想的那麼恐怖。實驗室研究出的異能抑製劑使用過程繁瑣,必須被注射者高度配合才能成功起作用。”
路苼苼點了點頭,眸光略沉。
連言錯都知道這麼多,行默肯定也知道異能抑製劑的存在,也知道這玩意不夠好用——所以就乾脆不告訴路苼苼他們了。
行默到底瞞了她多少事?是有意還是無心?
“這也是行默急着推翻高先生的原因吧。”言錯視線飄遠,“高先生的重點研究項目,一是新生,二就是異能抑製劑。”
言錯嘆了口氣:“那個普通人,一直在致力於尋找異能者的弱點,發明控制異能者的武器呢。”
路苼苼垂下眸。
所以行默也怕高先生,是嗎?怕動作晚了一步,就被高先生掌握全盤控制他的手段。
她想起和行默和高先生的交談,突然覺得,行默說得對,高先生的話也沒錯。
行默說,普通人終將站在異能者的對立面,這句話已經被證實了。高先生所做的研究,都是為了縮小普通人和異能者的實力差距。
但是高先生說得也有道理。高先生說,人類的陣營並不是簡單根據普通人和異能者劃分的,而更在於志同道合。
路苼苼也是現在才意識到,之前自己作為異能者,一廂情願地把自己放在高點,把普通人當成弱勢方,實在是太高傲了。
她不該低估人類的智慧。人類進化多年,和動物的本質區別,就是不以體能上的實力決定一切。
她憑什麼覺得普通人比異能者弱呢?
就像低階喪屍和異能者對上,哪怕喪屍的級別比異能者高,由於腦子太蠢,還是打不過異能者一樣。一個愚蠢的異能者對上一個有勇有謀的普通人,勝利必是屬於後者的。
她對高先生和行默這種人有着本能的忌憚,不是因為他們的武力值,而是因為他們的深不見底的智力和勢力。
而“普通人比異能者弱”這個假設如果不成立,那麼“普通人會因為忌憚而與異能者對立”的說法,便也是無稽之談。
高先生現在的做法,雖然確實體現了對異能者的忌憚,但本質就是上位者對於任何不在掌控中的能力的忌憚。路苼苼被忌憚,也只是因為她強大,即使她不是異能者她也必然會做到的強大。
她只是代表了強大,而不是代表異能者。
普通人和異能者之間的矛盾衝突,並沒有她之前想的那麼難以逾越難以消除。
路苼苼心裏壓了一段時間的石頭,終於輕輕鬆了松。
……可是這一點,行默想到了嗎?
路苼苼的目光不由瞟向樓上,她每次和行默會面的地點,那間書房的方向。
人類有共同的強敵——喪屍,此時最不該做的,就是把異能者和普通人對立起來。
希望行默當時那麼說,只是為了把她拉攏到己方陣營,而不是真心覺得異能者和普通人必須拼出個你死我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