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零零二年九月一日

第二章 二零零二年九月一日

過了一個禮拜洗臉不敢閉眼、晚上不敢照鏡子的日子,灰胖打了幾次電話來催我上班,稿子急着上、周馫那裏還要去幫忙,我彷佛推卸責任的懈怠,實在是被恐懼打倒了。誰試試,看到麵條就會聯想起老太婆切開的胃裏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誰試試,看鏡子會看到滿是皺紋的乾癟皮膚?我摸了摸驟然瘦了的手臂,一陣寒毛凜凜。

門鈴響了,我一抖,遲疑地去看監控器,樓下是那個和我共患難的小警察。他看起來比我恢復得好。那天晚上,我們是在醫院裏分手的,我留下了我的姓名地址,也知道他的名字叫邱桑,因為媽媽姓邱,爸爸姓桑,這個名字得來倒不費功夫。

我打開門,隔壁竄出個傢伙,扒着門框,半個小主人的樣子。我看着陪了我一個禮拜的小薩,不知道該感激他,還是該詛咒他。自從那天見到它,它就跟着我過了。

小警察邱桑進了門,也不坐,居然有些靦腆的感覺,我眼角抽了一下,決定找個機會公開聲明我正常的性取向。後來,我發現小警察不是靦腆,而是尷尬,他說:“上頭說,還讓我查查你……”

“行啊。”我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瀟洒地摸了根香煙放嘴裏,MD,我倒希望這個事情是我做的,至少我不會那麼害怕。

“我猜不是你。可咱們頭說,發現現場的第一人很可能是作案人……”小警察站到我邊上,為了表示信任和安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斜眼看了他一眼,有個活人陪着我,我的心情也稍微好轉了。

“你們啥也沒查到么?”我問。

“反正查不出個所以然。”小警察坐我對面,“死了的老太婆跟鄰居關係都很不錯,死亡時間法醫鑒定的是我們發現的三天前,鄰居說三天前沒有任何異樣。不過……”小警察稍微湊近了些,聲音也放輕了點,“我覺得那些鄰居都怪怪的,啥也不願說。你說會不會和東方快車謀殺案一樣,是鄰居集體殺人?”

我噗嗤一聲,貌似他當我才是警察呢,這小警察還真夠嫩的,我把手搭他肩膀上,語重心長地回答:“小邱同志,你是不是電影看多了?你有證據么?”

他一臉正氣地回答:“要是找到證據,早就立案了!他們也不會讓我來查你了。”***,他居然還真無私地信任了我這麼一陌生人。

“你怎麼就這麼相信我?”我反問。

他聳肩,“要是你乾的,你不會跟我一起抱……呃……一起發抖。”我笑笑,真是一單純的孩子。我也不取笑他了,還是讓他看看世界的光明面吧。我轉而問他:“那你接下去預備怎麼辦?”

“上頭覺得這案子影響不好,壓下了,反正知道的人不多,說讓我們組儘早讓這案子銷聲匿跡就行了。我們組都是剛畢業的,就倆老的。一個是頭,還有一快退休的。”他稍顯憤憤,帶着無奈。

“正常。”我走上社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種事見了多了,上頭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安無事只顧撈利。

小警察繼續說:“但是,我挺想追查下去的。反正也沒人管,我也有時間。我覺得……這個事情挺詭異的,反正,反正,你不是寫書的么,小說上你們這號人都挺能推理的。咱就一起查,保不準能查出甚麼幕後黑手呢!然後你可以把我們的破案經歷寫本小說……”他說著說著,眼睛放光,一臉的YY相。

“得,你做夢還沒醒呢吧,回去繼續睡吧。”我懶得給他洗腦,這種初出茅廬的傢伙,隔個一三五年就會自己幡然醒悟,我現在給他說啥他都不會理解的。就跟逆反期的中學生一樣。

“可是,你不想知道真相么?”他露出一臉小兵張嘎的正義凜然相,還真像那麼回事兒,輪廓清晰的表情,還挺有點可看性。

“我想知道,可是這個事情已經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我到現在還沒走出上次景觀給我留下的陰影,恕難從命了。你還是讓你們局子裏的人陪你冒險吧。”

“如果你不查清楚,說不定你就永遠走不出這個陰影!”臭小子,明顯詛咒我嘛!老子還偏不吃這套了。站起來,我開門送客。小警察把手裏的檔案袋往我面前一遞,說:“這個是鄰居的口供。還有我的調查筆記。還有寫法醫的檢查結果。我都整理好了。給你看。”他真誠地看着我,摒着呼吸。老實說,沒有好奇是不可能的,但是恐懼遠大於獵奇,我搖搖頭,回答他說:“我可以看看,也可以給你建議,但是不會和你一起查甚麼。那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他沒有回答,執意遞給我檔案袋。相持不下,我“勉強”開始看他的調查文案。

據調查,死去的老太婆叫牛桂花(還真***土),鄰居反應她為人和善,從不跟鄰里鬧彆扭,和她一起的小男孩叫南南(沒有戶籍,沒有全名),大概是三四年前被牛桂花接去的。經過法醫解剖發現死者牛桂花的心肌細胞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心肌中夾雜着許多紅玫瑰色的血斑,腎上腺素分泌不正常,初步診斷死於極端恐懼之中(怕是被人活生生剖了肚皮吧,剖腹自殺可不像吞槍死得那麼乾脆利落,所以日本人的自虐和變態的武士道精神一直令本人深惡痛絕。在我的知識範疇之中,牛桂花的驗屍報告可能說明她是被嚇死的。當人處於極度驚恐狀態時,腎上腺會突然釋放出大量的兒茶酚胺,促使心跳突然加快,血壓升高,心肌代謝的耗氧量急劇增加。過快的血液循環如洪水一般衝擊心臟,使心肌纖維撕裂,心臟出血,導致心跳驟停致人死亡。)死亡時間約是解剖前70小時左右。

翻至第八頁,是鄰居的筆錄,瞥到筆錄下面,卻見紅筆密密麻麻寫着很多類似註解的東西,我微抬頭,只見小警察的face離開我的鼻尖只有10.7公分,眉宇間流露出**分的企盼,一臉想說話的渴望,我於是立刻止住了要詢問他的念想,低頭自己去找答案:

詢問筆錄(第1次)

時間:2006年8月29日11時50分於12時30分止

地點:速水分局刑偵七隊

詢問人姓名:戚海濤記錄人姓名:邱桑

被詢問人姓名:王翠鳳民族:漢曾用名:/

性別:女年齡:43歲出身:

成份:文化程度:中專職務:

原籍貫:××市

現住址:××市××路47弄13號

問:你和被害人的關係?

答:就是一般的隔壁鄰居關係。

問:你最後一次看到被害人是什麼時候?

答:大概是上禮拜一還是禮拜二。確切的話,應該是禮拜二,那天超市有打折的雞蛋,我買到一些回來以後趕緊叫她去買。

問:她當時表現如何?

答:挺正常的,說一會就去,還說晚上可以做肉餅子燉蛋。

問:之後還看到過被害人么?

答:不記得了。沒印象。

問:平時和被害人關係如何?

答:還不錯。她經常說一些奇怪的故事,做奇怪的事情,但是對大家態度都很好。

問:什麼奇怪的事情?

答:說我們這裏風水不好,說有日本鬼子埋在這裏地下,還說這裏以前開過兵工廠,說她是有法術的人,能看到咱們看不到的東西。喜歡燒香,好像是信佛的,供的佛像從來不給別人看的。還有,挺多的,想不起來了。

問:被害人平時和什麼人來往較多?

答:有倆個老太婆經常來找她,每次進門都馬上把門鎖牢,很保密。對了,前幾天還有個什麼社的社工來找過她,碰巧她不在,那個社工還在我屋裏等了半晌,和我聊了半天呢,結果還是沒接上頭,後來也沒說啥事情就走了。其他沒啥特別記得的了。

問:你以上所說的是否實話?

答:是實話。

以上記錄看過,和我講的一樣。

王翠鳳(指印)

2006年8月29日

之後,就是紅筆註解,字跡工整,筆劃有力,看出寫字者充滿熱忱和衝勁。他是這樣寫的:

“王翠鳳是跟死者關係最為密切的一個鄰居,根據本人邱桑的嚴密分析,王翠鳳的話里有很多疑點和可供提取的素材。我假設證詞是真實有效的,那麼這個牛桂花之前就不知道會被殺,也就是沒有明顯懼怕的仇家,那麼這個兇手就可能是外來的變態殺手,但是這種殺人的手段殘酷極了,像是蓄謀已久的,家裏沒有丟失值錢的東西,基本排除入室盜竊的可能,但是沒有找到王翠鳳說的死者秘密參拜的佛像。假設1:從死者的信仰上來分析的話,也有可能是宗教尋仇,她違反了信仰的忌諱,遭到宗教領導的清理,嚴格的說,這種殺人的手法不排除邪教可能,可能性56%;假設2:從死者的交往對象來分析的話,一個老太婆殺一個老太婆是不太可能的,這種情況下,被殺的人總歸要反抗的,兩個老太婆一起謀害死者可能性15%,這個假設又證明了假設1的可能,老太婆喜歡成幫結派的搞宗教信仰的。假設3:那個社工有一點點嫌疑。先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社工,然後呢,這個社工是負責甚麼的?敬老院社工還是居委會社工還是小孩社工呢?疑點重重。當然,社工是無辜的比率也很高,佔60%左右。如果是假冒社工呢,也論證了我的假設1,是邪教組織派來摸底的!綜上所述,90%是邪教的陰謀!”

哈,哈哈~我看着紅字的描述,開始偷偷地笑,嘴巴控制不住終於裂開了笑,最後笑得捂着嘴巴仰天抽筋。

“怎麼樣……你覺得?”小警察低聲問。“可能性還是挺大的。”

“你……猜,是不是李X志重返中國?”

“……”小警察不笨,受到打擊了。

“你的邏輯性還不錯了。”不忍看一個熱血青年倍受打擊,我找了句表揚他的話。

他低頭,我稍許尷尬,不知道說甚麼好。跟這樣的孩子一起胡鬧的事情,我可不想沾。

保持坐姿大約10分鐘,我的脖子有些抽了,小警察略微抬起頭,眼神哀怨,彷彿被我拋棄了的老婆(幸虧我還未婚、也幸虧他不是女人……)。

“我本來已經計劃好了。如果你跟我一起偵破。我們至少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低聲說到。這跟小警察給我的第一印象差異頗大,我本來以為他是個小混混。

“你要我幫你做點甚麼?”熱血是一種可惡的東西,它會忽然瀰漫在你的大腦里,控制你的行為,我做了一把熱血青年,雖然一秒鐘后我就脫離了熱血的控制。話已出口,後悔莫及。

小警察開朗的微笑起來:“我知道你會跟我一起的。我們是一起被嚇到的!嘿嘿。”他刷刷翻出一本小本子,我的心臟也刷刷被自己撓了三下,一種自作孽罪惡感升起心頭。

“我是想這樣。從愚民下手。雖然那些鄰居見過我,可是他們沒見過你。你可以用什麼方法去接近他們,套資料,然後我們再進行分析……”

“咳!”我打斷他,“你等等。你的計劃就是叫我去套資料?”

“沒錯!”他亢奮起來,“既然是邪教組織,你完全可以偽裝成他們的教友。”

我把一個字壓抑在喉嚨里,那個字叫做“kao”。“警察同志,邪教是你說的,你連真的假的都不知道,更別說是什麼教了。況且,這個老太婆信教,難道他鄰居也一定信?”

話說一半,小警察臉色一紅,他皮膚不黑,大概自己意識到臉紅了,所以低頭撓了撓短髮。我才意識到,好像說了個啥諧音的詞,沒想到這小警察還這麼嫩。我趕緊扯開話題:“你為什麼這麼想查這個事?我記得你開始根本不想管。”

“不行,我才沒那麼窩囊呢,不查出真相,這口氣出不去。”弄半天,原來是覺得丟了面子不服氣。好個孩子氣。

“對了!”我忽然想到,“你們詢問小孩的記錄呢?”

“小孩?”小警察看來根本忘了這茬,“啊,沒人說要去問小孩啊,小孩送醫院以後,我就沒消息了呀。”

我嘆口氣給他看:“同學,這麼重要的證人你不問,你這警察做的也太蠢了吧。”

他想反駁,又知道是自己粗心,一臉不服氣,邊嘟囔,邊整理東西:“那,咱們現在趕緊去問!”

孩子失蹤了。

發現孩子失蹤的,就是我,還有我攜帶的小警察。

一臉茫然的護士和我們面面相覷,三人對視。

“我才給他換了點滴的。”護士憋了半天,找出句話。

“沒人看着他的?”我問他們倆——護士和小警察。

小警察低頭,再“靦腆”,小護士倒理直氣壯:“要是每個病人都要單獨看護,醫院就爆棚了!還有!他就這麼失蹤了,我們的醫療費都還沒地方收呢,警察給錢?”

錢的事,一向跟我沒啥關係,除了自己兜里的錢和要進自己兜里的。我轉而問護士,小孩的病況。

護士拿起床頭的記錄:“自己看。”我想,護士是不是都是這德行?A片里的護士可都溫順得可以,果然——電視都是騙人的。我猜小警察委屈的眼神和我“真誠”的沉默打動了她,她繼續說:“這個是嚴重的外傷了,腿沒的治了,肉都沒了……血管壓迫得,下半身都死了,只能截肢的,可是小孩狀態不好,得先養一陣。”

“還有其他異樣么?”我問。

護士想了想:“倒是沒有,就是嚴重營養不良。本來的體質看來還可以的。”

我圍着病床,踱了幾步,這孩子啥東西也沒帶,必然是啥東西也沒留下的,除了……枕頭旁,一根超級長發留着。我抬頭看看頭髮扎得光光的護士,發尾才幾厘米,並不是她的。

“這個房間有幾個護士負責的?有沒有留到腰長發的護士?”

“今天上午就我呀。長發護士……最近都沒的,我們這一區,才收到主任的妹妹開的美容院給的三折優惠券,大家都才去設計過髮型,”話語間,她下意識摸了摸頭髮,“長發的基本都剪到及肩的長度的。超級短髮倒有,跟李宇春那種!”

我趕緊打岔攔住她的水龍頭,咳了一聲說:“哦,那要是有小孩的消息,記得通知,呃,通知這位警察同志。”邊說,邊假裝不經意抬起枕頭查看底下,順便把無名長發摸走了。小警察倒是看得真切,欲問未問的樣子,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沒啥咱們就走了,你,給護士小姐留個聯繫方式呀。”小警察聞言,急匆匆從兜里拿出名片,交給護士,拽着我就往外拖。

“怎麼樣,怎麼樣!”才進了電梯,他就使勁問。

我二話沒說,把頭髮往他手掌里一塞:“你去解決。你們怎麼辦事的,放這小孩在醫院,居然沒人看着的?”

小警察嘟囔了一句,小心的舉起手裏的頭髮,仔細用眼睛“研究”起來。

“看有什麼用?你的眼睛能化驗DNA?”

“對!我要去化驗的。不過,不知道頭兒讓不讓我申請。我還從來沒申請過這種化驗檢查呢。”他鼓起腮幫子,有些憤懣的情緒,我也有些憤懣的蹶倒了,腦袋往右一擺,肩竟撞上了一人。出了電梯的走道並不窄,我才想開口質問,就感受到一束不友善的目光,隨它而上,來自於一位年輕女子,姿色平平,眼神卻凌厲得很,我的概念里,漂亮的女生,拽拽還有個資本,不好看的女生,就低調,俗話說,長得丑不是你的錯,跑出來嚇人就是你不對,這女子雖然長相不至於太寒顫,也沒到可以拽三拽四的地步,撞了我還給我眼色,真是……

女子果然有自知之明的,看了兩秒,主動甩過頭,走了,長發抽過我臉頰,痒痒的疼,這長發……真長,卻是打着卷的,我看看小警察緊緊捏着的證物,怪自己神經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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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怨無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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