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大夫要取出金簪了。

因血光寓為災禍,乃不祥之物,大夫想請幾人出去,誰知男人漠然地瞭他一眼后,竟然轉身走到凳子前坐下,右手搭在桌面上,沒有要走的架勢。

主子不走,千流自然也不離開,只是他看着屋中站立難安的孩子,終究有些不忍,回頭跟主子道:“要不屬下帶他出去避一避吧?”

他說得聲音極小,阿回卻聽到了。

他匆忙扭頭看向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似是害怕那人真的應聲趕他出去,阿回拔腿往回跑,噔噔噔跑到床邊,一把摟住床上的姜肆,口中喊了聲“阿娘”,帶了幾分無助和不舍。

大夫一時有些為難,孩子在這,一是讓他分神,二是,這麼大點的孩子倘若真親眼見到他母親是如何死去的,恐怕會落下一輩子的陰影,正躊躇時,背後卻傳來男人沉穩的聲音。

“開始吧。”

大夫頓了頓,拿出一塊木板讓姜肆咬着,條件簡陋,只能這麼做,等到那尖刀從燭火上燎過之後,深深扎進了肉里,姜肆渾身一震,猝然瞪大了雙眸,額頭上青筋暴起。

阿回在她出聲的那一刻眼淚就掉下來了,可他也不敢哭出聲,只能一遍遍焦急地睇着大夫的神色。

他知道,若大夫面容舒展,阿娘就沒事了,若大夫眉頭緊皺,則事情不順。

大夫始終都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樣子。

姜肆昂着頭,緊緊咬着木板,每一下都是劇痛,每一下都是苦不堪言的折磨,她的眼眸越來越渙散,只有緊扣着床沿的手在昭示着她還活着。

“找到了!”

終於,大夫面色一喜,大聲說道。

阿回不由得抓緊姜肆的手,坐在凳子上的人也站了起來。

可緊接着,就聽到大夫一聲驚呼:“不好!”

血從傷口上汩汩流出,怎麼都止不住,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大夫從一開始就不抱希望,眼下看到這種結果,似是早有預料,他無奈地搖搖頭,將傷口處理好,走到男人跟前,眼中有悲傷:“我已無力回天了。”

姜肆還在苦苦堅持。

她感覺到手心有熱度,阿回還在握着她的手,知道那是阿回在害怕她的離開,於是她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瞪圓雙眼,那一口氣抵在喉嚨中不上不下,眼淚從眼眶中流出,潰不成堤,不舍和絕望變成無聲的嘶吼。

大夫都不忍看這樣的畫面,背過身去。

千流看向主子,而主子望着前面,沿着視線看去,目光的盡頭,似乎落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阿回踮着腳往上夠,直到能完全抱住姜肆的脖子,他把頭埋在姜肆的肩頭,用認真又溫柔的語氣,在她耳邊低聲說著:

“阿娘,你不要擔心我,阿回會自己吃飯、穿衣服,隔壁家的李婆婆養了一窩雞,阿回可以幫她餵雞,阿回吃得少,可以養活自己,游爺爺留下的那些銀票,阿回也記得在哪,阿回不說出來,怕他們給搶走,阿娘,你要累了,就睡一會兒……”

“睡一覺吧,嗯?阿娘,你也聽話,好不好?在夢裏就不痛了……”

千流不敢置信地看着床邊的兩道身影,那還孩子奶聲奶氣地說著話,卻有超脫常人的冷靜,一般的孩子到這時一定哭着喊着求娘親不要走,他卻一遍遍地安撫她的娘親,叫她好好睡一覺。

姜肆卻知道阿回到底在想什麼。

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所以他想讓她放心,寧願留下自己一個人,也不想讓她再痛苦。

男人眸光深深,他看着那邊,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現了昨夜裏女人給孩子喂粥時的場景。

那畫面似曾相識,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個笑容溫婉的女人,端着一個破碗,將熱氣騰騰的白粥餵給他吃,旁邊站着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滿眼希冀地看着他,艷羨不已。

頭又開始疼了,男人煩躁地轉過身去,扯開衣袖,將一個玉瓶遞給千流:“給她吃了。”

千流看到那鎏金玉瓶,臉色驟變:“主子,這……”

“去。”男人語氣不容置疑。

千流猶豫片刻,心知主子為人,一旦決定的事,任何人都阻撓不得,他一把抓過玉瓶,毫不遲疑地繞過他行到床邊,從瓶中倒出一粒丹藥,托起女人後背,將之喂到她口中。

阿回不知眼前的哥哥是何用意,只見他平穩地放下他阿娘,伸手摸了摸他頭頂,笑着道:“放心,你阿娘不會死了。”

阿回吸了吸鼻子,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你騙人。”

千流蹲下身,扶着阿回的肩膀,扳過他身子讓他去看門口那人:“他把這世上最好的葯給你娘親用了,他是君子,金口玉言,不會騙你。”

千流說得懇切,阿回看了很久,直到千流感覺到手中的小身板在一下下顫動,他急忙把孩子拉回來,卻看到阿回早已淚流滿面了,迎上千流驚詫不已的神色,阿回終於忍不住,放聲嚎啕大哭。

不知怎麼的,千流竟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他伸手敲了一下阿回的腦殼,笑罵道:“這才像個孩子!”

大夫再進來把脈時下巴都要驚掉地上,姜肆的脈象在一點點好轉,因失血而蒼白的臉色此時也已緩和不少,大夫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能在那感嘆:“此乃神跡啊!這樣竟然都能挺過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必有後福,哈哈哈哈——”

千流在一旁腹誹:“廢話,主子的救命葯都給她用了,那可是世上僅此一顆的護心丹!”

大夫留下藥方之後就走了,剩下煎藥的活。千流自然不敢讓主子動手,主子現在有傷在身,就算沒傷,主子也不應紆尊降貴去做這種事,千流正要自告奮勇的時候,小阿回已經在外面生起火了。

小小一團坐在杌子上,躬着身子,手中拿扇子掌控火候,熟練的動作,一看就不是第一次。

“事情查得如何?”

千流正看阿回煎藥,背後突然傳來主子的聲音,他急忙回身,沖主子抱了抱拳,壓低聲音道:“回主子,都查清楚了,昨日來鬧事的是清水縣縣令家的二公子,三年前就騷擾過姜娘子,未遂,昨日聽聞姜娘子回來了,色心不改,就又來搶人了,告密的是隔壁的李鐵牛一家。”

“還有呢。”

千流抬了抬頭,遲疑一下,道:“屬下聽說,姜娘子原來的夫君,叫霍岐……不知是不是我們所知那人……”

男人手指沿着桌面上的紋路輕輕摩挲,半晌未再說話,過後不久才開口,仍舊惜字如金:“顯國公亡妻的母族是?”

千流念叨一遍這句話,心裏倒騰着這幾層關係,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抬頭道:“姓宋!”

**

半月之後,在回京路上失蹤的皇帝終於有了消息。

豐慶十二年九月十四日,帝歸卉州,太后大慟,哭不止,帝無恙,朝綱漸穩。

十五日,帝宣驃騎將軍霍岐入宮。

秋風掃落葉,細柳繞清池,霍岐越過一排排柳樹,隨內監行至清池棧橋上,看到一抹玄色身影坐在棧橋邊垂釣,快步走了上去,

還不到近前,就聽那人問道:“道衍步履輕盈,何事如此歡喜。”

霍岐彎身行了一禮,復又起身,笑容難掩,只道:“家事。”

蕭持沒看他,目光始終落在水面上:“朕聽說了,你尋到了你的髮妻。”

霍岐一怔,似是沒想到陛下竟會在意這種事,但他也沒多想,近來,他確實逢人就想分享此等喜悅,現在陛下問了,他也沒有隱瞞。

“是衛副將和韓指揮為臣求來的消息,不瞞陛下,前段時間臣委派二人去做陛下吩咐的事時,私心作祟,又囑咐二人特地為臣尋找髮妻,不過陛下放心,衛副將和韓指揮絕沒有耽誤正事。”

蕭持放下魚竿,太監總管張堯遞上前一塊沾濕的汗巾,蕭持凈了凈手,轉身看着霍岐,抬腳往外走。

霍岐轉身跟上。

“你打算怎麼辦?”

二人行了一會兒,下了棧橋,霍岐突然聽見陛下的疑問,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才知陛下是在問他對於這件事打算怎麼辦。

陛下何時對別人的家事也如此感興趣了?

“回陛下,臣打算不日便去清水縣,把肆……把臣的妻子接回來。”

“理應如此,”蕭持輕點下巴,忽然扭頭,稍帶玩味的視線睇着他,“只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帶來的後果?”

霍岐皺了皺眉頭,低頭想了想,又抬頭:“陛下怕琅琊王氏那邊不高興?”

蕭持移開目光,眼裏有一閃而過的譏誚,再說話卻仍是那副莫不關己的語氣:“琅琊王氏作何想法,是你要考慮的事情。”

“那陛下在擔心什麼?”

蕭持背着手,看着前方碧波蕩漾的清池,池中錦鯉來回遊動,時不時躍出水面,蕭持看向霍岐,眸中隱有深意:“朕只是好奇,你的那個髮妻,甘不甘願隨你回來。”

說完,蕭持繼續向前走,背對着他擺了擺手:“朕突然沒了興緻,改日再找你垂釣,回吧。”

霍岐看着陛下背影,心頭卻被他那句話深深觸動了,他從沒考慮過這個可能。

他恍惚想起姜肆的模樣,還有她的脾性,她的為人。

倘若他告訴她,他早在外面娶妻生子,姜肆就算餓死在外面,也不會隨他回京。

是他把事情想簡單了。

霍岐收起嘴角的笑,忽然沒了初聞消息的興奮。

半月後,清水縣。

姜肆卧了一月的床,已經可以下地做些簡單的活,但家中一應事務都輪不到她,只因為那個她在河邊撿到的神秘男人離開前,給她留下了一個奴婢任她使喚。

奴婢叫疏柳,年紀不大,說話做事卻乾淨利落,饒是姜肆再不習慣被人伺候着,經過這半月,都覺得有些離不開她了。

今日起來,姜肆左眼皮總是跳,弄得她心裏也有些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沒有好事。

阿回一個人在院裏玩,疏柳出去採買了,她有些不放心,披了件衣裳要出去。

還沒到門口,就聽見阿回帶了幾分警惕與不安的聲音:“你是誰?”

姜肆心中一緊,害怕又是宋成玉那個混蛋,轉身抄起一把掃帚就跑了出去,剛踏出門檻,她卻一下頓住。

院中站了一個人,錦衣玉冠,氣宇軒昂,眉宇間多了幾分肅殺之味,若不是熟悉的臉在衝擊着她的記憶,她都快要不敢認眼前的人是誰了。

霍岐站在階下,一把將愣住的阿回抱起,看着姜肆,笑着道:“肆肆,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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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肆寵(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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