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轉眼到了三月初九,這日輪值結束后,洪文跟着何家祖孫出宮,又遇到了那個韓侍衛,誰知他竟然還在咳嗽,臉色也更差了。
“恕我冒昧,”洪文擰着眉頭問道,“你找誰看的病,吃的什麼葯?”
距離之前見面已經過去三天,就算再嚴重的病也該有好轉了,怎麼反而加重了呢?
韓侍衛又咳嗽了幾聲,打着哆嗦把衣領攏得更緊,聞言撓了撓頭,“沒找大夫。”
洪文都傻了,“沒找大夫,你是說你沒找大夫看病?那怎麼抓的葯?”
正跟爺爺說話的何元橋也愣了,爺倆本能地停住話頭望過來。
“小小風寒罷了,我一個習武之人為這點小事去看大夫不是小題大做么?傳出去叫人笑話。”韓侍衛渾不在意道,“只是內子催,我就拿家裏以前開的風寒藥方去藥店抓的葯。”
反正都是風寒嘛,想來差不多。
洪文半晌說不出話來,都給氣笑了。
“韓大人,你簡直糊塗啊!這藥方也是能混用,葯也是能混吃的么!”何元橋氣得直跺腳。
“咋不能啊?”韓侍衛還不覺得哪裏不對,當即把兩手一攤,“那方子本來就是給我開的么,同一個人同一個病,沒差嘛。”
跟他搭檔的侍衛也跟着點頭,這話聽着沒毛病啊。
洪文都顧不上生氣了,“手伸出來,我給你把個脈。對了,你那藥方什麼時候的?”
“啊?”韓侍衛愣了下,仰着頭想了半天才含含糊糊道,“大概……五年前的?”
洪文深吸一口氣,意味深長道:“你身子正經不錯。”
饒是同一種病,幾天下來也需要不斷調整藥方和用量,更何況五年?只怕本人的體質都變了……沒吃出大毛病來算你命大。
就把脈的功夫,韓侍衛還跟同伴小聲嘀咕呢,“不都是風寒……”
這以前給我開的葯,還不能吃了?
“什麼風寒,”洪文忍不住抬高了嗓門,還小小地跳了下腳,“你這壓根兒就不是風寒!簡直胡鬧,胡鬧嘛,亂吃藥!”
“啊?!”這回韓侍衛他們是真傻眼了,“不是?可我又是咳嗽又是發冷的,有時候還出虛汗……”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韭菜和麥苗長得像,可那是一個東西嗎?”洪文兇巴巴道,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生病了不怕,最怕的就是你這種半吊子,幸虧還有得救,萬一壞事,去哪裏買後悔葯?又或者是別人吃藥吃壞了,你怎麼賠給人家?”
他以前不是沒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可萬萬沒想到天子腳下,韓侍衛這樣大家子出身的青年竟也這般糊塗!
韓侍衛和他搭檔都被罵懵了。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洪文一直以來給人的印象都是和氣的,笑眯眯的,誰知今兒突然暴起,還怪嚇人的!
韓侍衛被罵得連個屁都不敢亂放,嗡嗡作響的腦袋瓜子裏只回蕩着一句感慨:
原來不管再好脾氣的大夫,發起火來也挺嚇人啊。
“什麼時候下值?”一直沒開口的何青亭忽然問道。
正是各衙門交接班的時候,堵在這裏着實不像話,沒得壞了規矩。
“啊?”韓侍衛怔了下,脫口而出,“再有一個時辰吧。”
何青亭點點頭,“下值後來我家一趟。”
說罷,朝兩個小的擺擺手,“走吧。”
洪文跟着走出去幾步,又刷的扭回頭來,“一定得來啊!”
韓侍衛點頭如啄米,“是,有勞有勞。”
目送那三人遠去,同伴上來碰了碰他的肩膀,“得,這下捅了大夫窩啦。”
說實話,喝了幾天葯都沒好轉,韓侍衛自己也有點犯嘀咕,只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罷了。如今既然被洪文點破,也沒必要死鴨子嘴硬,才下了值就委託朋友幫忙給家裏人捎信兒,自己則親自去青龍街東頭老字號糕餅鋪子裏稱了四四方方三斤點心,拎着往何家去了。
按規矩,太醫署的人並不許隨便給人看病,當值時自不必說,便是歇着時也有約束。頭一個,在外頭看病不許盈利,也不許要貴重謝禮;次一個,何年何月何地給何人看了什麼病,用了什麼葯,對方是否給了回禮,都得一字不落寫成摺子,回頭按月交給上頭核查。
正因如此,尋常人鮮少能請得太醫診脈,如今一回見仨,韓侍衛韓德很有點受寵若驚。
何院判在望燕台也算個枱面上的人物,韓德在街口略一打聽,順着青石板路就過去了。
老遠瞧見三進宅子上頭掛着的“何宅”匾額,又一想裏頭一口氣塞着三個大夫,韓德沒來由一陣緊張,忙低頭將本就板正的侍衛服扯了又扯,這才抬手敲門。
進門先是一道巨大的紫藤花瀑布組成的連廊,一氣貫穿三道院牆,巨大而茂盛的花束沉甸甸垂下來,形成一團團紫色的洪流。屋檐下還有金燦燦的迎春花開得正旺,勤勞的小蜜蜂嗡嗡飛個不停,扭着肥碩的屁股沾染花粉。
。
韓德順着走進去,才看見照壁時,就聽見了裏頭的歡聲笑語。
何青亭換了身鴨蛋色家常袍子,右手托着一把紫砂壺,正半眯着眼睛靠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曬太陽。大約心情不錯,老頭兒嘴巴里還細細地哼着什麼折子戲,空出來的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在扶手上打拍子。
那頭洪文和何元橋一人扛着一個孩子在打馬戰,嘰嘰喳喳鬧成一團。下首何老太太婆媳正對坐手談,時不時抬頭瞧瞧孩子們,整座小院兒里都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呦,來啦,坐吧。”何元橋把兒子從肩頭放下來,拍拍這小子圓滾滾的屁股蛋,“帶妹妹玩去!”
平平脆生生哎了聲,果然拉着妹妹去看母親和祖母下圍棋去了。
韓德遞上點心,很是羞愧道:“難得休息,偏我過來擾了幾位清凈。”
“來就來吧,還帶什麼東西啊。”洪文上去接了點心,態度十分熱切,顛兒顛兒捧過去給何青亭過目,“您瞧。”
是方順齋的芝麻桃酥、杏仁片糕和豬油方糖,都是老望燕台人世世代代最推崇,滋味兒也最正的。
何青亭嗯了聲,“收下吧。”
韓德很懂分寸,幾包點心而已,就算是尋常朋友之間串門子了,壞不了規矩。
小孩子沒定性,那邊平平安安兄妹倆看了會兒下圍棋就覺得沒意思,又手拉手跑到這邊來,眼巴巴瞅着三人會診。
兩個小傢伙都穿着一色水藍色小夾襖,小肚子圓鼓鼓的,蘋果似的小肉臉兒上大眼睛忽閃忽閃,看得韓德心都要化了。
“長得真好!”韓德一手拉着一個,老大個漢子硬擠出憨笑,嗓子眼兒被掐住似的細聲細氣地問道,“哎呀呀,幾歲了呀,叫什麼名字?”
洪文和何元橋被這腔調噁心起了滿身雞皮疙瘩,幾乎要跳起來拍一拍。
平平和安安歪着腦袋看了韓德一會兒,忽道:“叔叔你嗓子不舒服呀?”
笑容僵在韓德臉上,“啊?”
安安伸出小肉手在他喉嚨間摸了摸,露出一點悲憫的神色,“痛呀。”
平平就喊道:“泡金銀花,羅漢果也成!”
韓德:“……”
洪文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凈搗亂,”何元橋彈了兒子一個腦鏰兒,“小半瓶子醋,多聽多看少說話。”
“哎呦!”平平用兩條短胳膊抱住腦袋瓜子,轉頭就沖何青亭嚎,“爹打我!”
老子打兒子,他要找老子的老子告狀!
“你該的!”何青亭閉着眼睛道,“以前怎麼教你的?”
平平臉上有些茫然,就聽旁邊的安安大聲道:“多聽多看少說話,拿不準就別說。”
“對咯!”何元橋滿意地點了點頭,越看自家閨女越覺得真是世間無雙的可愛伶俐。
既然做了大夫,就相當於把多少病人的性命捏在手裏了,瞧不出來什麼倒也罷了,最忌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大放厥詞。
平平噘着嘴吊油壺,過了會兒才悶悶道:“記住了。”
韓德也跟着笑了一場,看着何元橋的眼中明晃晃流露出羨慕,“你這倆孩子都靈性,日後肯定能成大事。”
何元橋心裏美得很,面上卻謙虛道:“還小呢,能成什麼事兒,來,坐下,我和阿文給你把把脈。”
洪文和何元橋一人一邊把脈,時不時低聲交談幾句。
韓德聽不懂,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怎麼樣啊?”
“這會兒知道着急了?”洪文掀了掀眼皮,“之前亂吃藥時又怎麼說?陳年藥方趕緊收好了,沒準兒還能當個傳家寶呢。”
大夫最不喜歡什麼人呢?不是怕看病的,也不是不吃藥的,而是這種自以為是亂吃藥的,一個鬧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他不像何元橋似的是個厚道人,因幼年就混跡江湖,見多了各色窮富刁民,說起好話來能叫人飄飄欲仙賽過蜜糖,可若罵起人來,也能小嘴兒抹蜜叫人羞憤欲死。
韓德臊紅了臉,想撓頭卻空不出手來,聞言只好告饒,“真知道錯了,這不投奔幾位來了么?”
洪文沖他齜了齜牙,指腹在他手腕內側輕輕滑動,“伸舌頭瞧瞧。”
韓德趕緊伸舌頭。
就見裏面長滿白色舌苔的舌頭都胖了一圈,前端和兩側壓着幾顆清晰的牙印,顯然原本的口腔都快包不住了。
“尿呢?”
韓德下意識低頭,正對上膝頭湊過來的兩張小臉兒:小兄妹倆正直勾勾盯着呢。
安安小姑娘沖他笑了下,小辮子跟着一抖,圓潤粉紅的包子臉上露出善解人意的催促,“就是噓噓。”
韓德乾咳一聲,罕見地扭捏起來,大姑娘似的蚊子哼哼道:“咳,不大,不大利索……有時候還有點疼,針扎似的。”
平平忽然來了句,“得多喝水。”
韓德臉上騰地一下就燒起來,巨大的羞恥感幾乎令他熱淚盈眶。
何元橋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和腿,“疼不疼?”
韓德眼睛一亮,“神了,疼呢!還有些浮腫,從腰往下最厲害。”
“你的脈象有點亂,”洪文嘖了聲,“腹痛吧?燒嗎?”
韓德點頭不迭,想了下又搖頭,“有時候燒,有時候不燒,燒的時候頭暈目眩的,這心口窩突突直跳。對了,我媳婦兒還說我前幾天膽子特別小,前兒往桌上放盤子那麼輕輕的咔嚓一聲,我就跟着心顫吶,你們說怪不怪?”
“不奇怪,你病了唄。”洪文埋頭寫了幾句,忽然換上一副賊兮兮的表情,“最近跟嫂夫人晚上……忙不忙?”
韓東目瞪口呆,臉上剛開始退散的紅暈捲土重來,憋了半晌才小聲道:“我都二十二啦,能不着急嗎?”
皇城侍衛要求三代清白忠誠,基本都是官宦子弟,韓德祖上曾經襲爵,只是傳到他父親這一代才沒了。大家子素來注重傳承,且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跟他同齡的人差不多都有兩個娃娃了,偏他還沒當爹,小兩口急得不行,恨不得夜以繼日的用工。
洪文和何元橋對視一眼,嘿嘿笑了兩聲,突然明白為什麼韓德那麼喜歡平平和安安了,眼饞唄!
兩人又略略討論幾句,很快定下方子。
“你乃脾腎陽虛之症,脾陽虛則水濕難運,腎陽虛則氣化不行……更兼之前發汗太過,有傷陽氣,實在不利於行房。”
咋的,我這麼健壯如牛的身子骨,竟然還陽虛?
韓德聽得暈暈乎乎,只記住了最後一句,當下顧不得害臊,追問道:“那我老老實實吃藥,就能當爹了?”
“自然是能夠溫腎助陽,健脾利水,只是到底能不能當爹還得看送子娘娘的意思,不過總歸希望大些就是了。”
其實本不是什麼大病,只是韓德自己亂吃藥攪亂病症,只需用茯苓、芍藥、白住等的大劑真武湯加減,調理幾日也就好了。
洪文刷刷寫了方子,“去照方抓藥吧,先吃三天調理着,過了之後回來換方子。中間別碰生冷的,葷腥煙酒也不要沾。”
頓了頓又道:“以後別再亂吃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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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來就來吧,還帶什麼東西?快給我!
韓德:為什麼孩子感冒總不好?
洪文死魚眼:你是腎虛!
PS,現實生活中也有好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