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隆源帝大馬金刀去五皇子床邊坐下,直勾勾盯着洪文的腦瓜子看了半晌,幽幽道:“你好大的膽子啊。”
過往的經驗告訴洪文,對護崽上頭的人解釋無異於挑釁,於是麻溜兒道:“微臣知罪。”
他是頭回面聖,聯想起外界種種傳言,難免有點好奇。
從這個角度看去,恰好能瞧見隆源帝右臂垂下的半截衣袖。
隆源帝來得匆忙,只在鵝黃寢衣外披了件青色大氅,一色家常裝束。那露出的兩層衣袖都有點磨毛,半舊的靴子上只用絲線綉了一點簡單的祥雲花紋,料子也是家常厚棉布。
洪文低頭瞅了瞅自己嶄新的官袍,忽然就覺得這位傳說中高高在上的皇帝不可怕了,就好像廟宇中供奉的塑像,突然走下神壇,全身都是人氣兒。
大凡人有了權力之後,總會鋪張起來,隆源帝富有四海,各地調撥軍餉、賑災的幾十、上百萬兩白銀說給就給,對自己卻如此節制,實屬難得。
若換做是自己?洪文神奇地設想了下,然後在心中暗自搖頭,覺得夠嗆。
上首的隆源帝就看着這小子跪着請罪也不老實,藏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咕嚕亂轉,都給氣笑了。
“朕面前也敢走神?”
文妃上去摸了摸五皇子的腦袋,“這位小太醫也是一番好意,皇兒許久沒這樣開心了。”
五皇子費勁巴拉地扭着自己的幾根短手指,嘗試着往燭火前湊了湊,發現牆上一塌糊塗,大眼睛裏滿是疑惑。
方才那個太醫哥哥是怎麼弄的呀?
嫉妒心發作的隆源帝哼了聲。
文妃瞭然一笑,對洪文抬抬手,“起來吧,你是才來的太醫?倒是面生的緊,膽子也大。”
她生得溫柔美麗,身上也香噴噴的,活像話本里的仙女,洪文根本不敢細看,“回娘娘,微臣還不是太醫。”
世人大多喜歡奉承,私下裏外頭也總愛將在太醫署當差的統稱為太醫,但在宮裏可不好含糊。
文妃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官服。
說老實話,吏目的醬色官服當真算不得好看,除了染料便宜之外一無是處。但這位小洪大人生的濃眉大眼身姿頎長,竟硬給穿出幾分肆意瀟洒來。
當娘的都有幾分柔軟心腸,方才洪文逗笑五皇子,文妃心中自然偏向他,當下莞爾一笑,“倒是個老實的。你很喜歡孩子?”
方才他待皇兒的神態做不得假,遠不是阿諛奉承之輩裝得出來的。
洪文猶豫了下,老實點頭。
或許有人覺得小孩子不懂事很難接觸,但他總是很容易就取得孩子們的信任,久而久之,也就喜歡在對方表現良好之後拍拍人家的小腦瓜,捏捏人家的小臉蛋,或是給一塊甜甜的糖果做嘉獎。
他剛來太醫署,以至於今天還沒回過神來時,身體就比腦子先一步動作開了。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病患的身份過於高貴……
文妃頷首道:“洪大人赤子心性,難能可貴。想必洪大人也頗擅長兒科吧?”
洪文隱約猜到文妃的意思,“微臣尚無單獨行醫資格。”
文妃瞭然一笑,“只是沒有,並非不能,是也不是?”
洪文本能地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何青亭,老頭兒沖他點了點頭,洪文這才道:“是。”
文妃問:“我聽說民間孩童大多身體強壯,極少生病,為何宮中精於保養,反而事倍功半?”
五皇子生下來幾年就病了幾年,每每太醫只說“好生保養”,可保養來保養去也沒個進展,文妃幾乎已經失去信心。
洪文想了下,說:“其實人跟草木也沒什麼不同,若要長得好,少不得澆水施肥,多多沐浴陽光。您只看外頭的野花野草就知道的,狂風驟雨也不能動搖分毫,可若換做宮中匠人精心培育的花卉,冷一點熱一點也就不行了。
飲食不必過於精細,各色米糧菜蔬都可以吃一點。另外,五皇子已經大了,要多走多跑動,不能出入都由宮人抱着。”
隆源帝極不情願,“朕的皇兒怎能……如此粗糙。”
洪文滿面真誠,“人家不生病呀。”
所以何院判才說你溺愛!
隆源帝:“……”
扎心了。
文妃沉思良久,似有所悟,竟對洪文虛虛一禮,“受教了。”
洪文哪兒敢受她的禮啊,慌忙避開,“娘娘折煞微臣了。”
文妃微笑道:“聖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你很好。”
在宮中當差大多求穩,像這樣擔風險的話,多年來也只有他敢講。
“來人啊,給幾位太醫上些茶果。”文妃吩咐道,拉着隆源帝去一邊細說。
五皇子的病來得急,太醫們一時半刻也不能走。
不知是不是文妃授意,稍後上茶點時,那唯一一盤牛乳酥餅愣是被擺在洪文手邊。
伺候文妃的大宮女還親自過來,笑眯眯問他,“小洪大人,可要喝牛乳茶?”
話音未落,旁邊幾個宮女俱都吃吃笑出聲。
五皇子笑了,整個寧壽宮的氣氛都為之一輕,平日比較得臉的宮人們也敢說話湊趣了。
洪文在過去的十幾年中都隨師父四處遊走,風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哪裏懂得什麼牛乳茶?不過他最擅長察言觀色,眼見那宮女眼帶笑意,隱約有幾分揶揄,當下咧嘴道:“好呀,多謝姐姐。”
宮中規矩森嚴,鮮有人這般輕快,那宮女被他說得微怔。
何元橋忙朝那她拱了拱手,“深夜不宜飲茶,有勞,白水即可。”
牛乳茶什麼的,在內地素來都是貴族孩童們的最愛,這是大宮女逗人玩兒呢。
此時那宮女也看出洪文身上有種幾乎與皇宮格格不入的氛圍,又見他一雙眸子清澈至極,倒把捉弄的心思去了大半,果然去叫人上了兩盞白水。
洪文撓了撓頭,還有點遺憾,忍不住湊過去小聲問何元橋,“牛乳茶好喝么?”
何元橋看着他烏溜溜的眼珠,憋了半日才無奈道:“等回頭下了值家去喝。”
他膝下有兩個幼童,家中自然也是常備牛乳的。
洪文這才滿意了,端着茶杯喝了兩口熱水,視線不自覺被桌上精緻的點心吸引過去。
先前沉醉於醫典之中時尚且不覺得,此時他卻忽然覺得前胸貼後背,四色糕點的香氣活了似的往鼻腔里鑽。
好香……
好餓……
旁邊何元橋的視線在那幾盤點心和洪文還帶着點嬰兒肥的臉上打了幾個來回,用力往下壓了壓嘴角,把糕點盤子往那邊推了推。
“吃吧。”
看給孩子餓的。
洪文的神色驟然愉悅起來,活像得了肉骨頭的小狗。
他踩着小碎步去牆角銅盆里洗了手,還特意將可能沾染墨跡的指甲縫和指縫用力搓洗幾回,這才歡歡喜喜取了點心吃。
他是不懂什麼精巧點心的,只覺得白色方塊狀的一股奶香,層層疊疊的酥皮薄如蟬翼,透過去竟能影影綽綽地瞧見對面的擺設;
粉色做成五瓣花型的點心裏紅豆沙軟糯香甜,又甜而不膩;
黃色的不知加了什麼,咬一口就能瞧見裏面晶瑩剔透的醬汁,酸溜溜的很開胃……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洪文一塊接一塊吃得香甜,兩隻大眼睛裏瘋狂閃動着快樂的光。
被他這麼一帶,何元橋竟也飢腸轆轆起來,等回過神來,眼前的點心盤子只剩渣渣。
唉,失態了。
他乾咳一聲,立刻端起茶杯掩飾尷尬。
洪文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胃部,意猶未盡地盯着點心盤子,忽輕聲感慨道:“進宮真好。”
有外面沒有的醫書看,還有外面沒有的點心吃,真好。
可惜師父不在。
何元橋忍不住輕笑出聲。
過了會兒,葯煎好了,只是五皇子一聞到那個味道就開始乾嘔,哪裏喝得下去?急得隆源帝和文妃又開始打轉。
何青亭擦了擦手,才上前一步,五皇子竟驚恐地哭起來。
“嗚嗚不要這個爺爺!他扎我,嗚嗚!”
何青亭:“……老臣這回不扎針,只幫您按按穴位。”
之前五皇子重病,他不得已動了銀針,沒想到這小娃娃還記着呢。
五皇子:“嗝~你上回就是這麼說的。”
我是小,又不是傻!
何青亭:“……”
由此可見,孩子雖小,卻不能隨便糊弄。
隆源帝略一沉吟,示意何元橋上前,“小何太醫來吧。”
反正是手把手交出來的,沒了老的,小的也成啊。
誰知五皇子哭嚎的聲音更大了,“他們一夥的!”
上回自己挨扎時,就是他按着!
眼見孩子哭得都打嗝了,文妃心疼不已,轉頭指了指洪文,“那叫他來,可好不好?”
五皇子對這個陪自己玩的漂亮哥哥大有好感,立刻點頭,不過還是縮着脖子警惕道:“嗝~那你扎我么?”
洪文搖頭,“只需按壓穴位止吐即可。”
頂着兩隻大腫眼泡的五皇子鬆了口氣,“那,那行吧。”
隆源帝心裏酸得冒泡,那小子有什麼好的!愛妃和皇兒都如此偏袒。
他也有點擔心。一個小吏目,還這麼年輕,能成嗎?
何青亭看出他心中所想,“陛下放心,洪文雖然年輕,卻是少有的奇才,很早就在外行醫了,一手針灸和推拿的功夫更是難得。”
“很早?”隆源帝盯着那張嫩臉詫異道,“他如今幾歲?”這還能更早嗎?
何青亭道:“他師父乃是民間有名的神醫,十八年前撿到他就一直帶在身邊,自小教授。”
“徒弟你都這麼看重,師父豈非更勝一籌?”隆源帝來了精神,“怎麼不一併召入太醫署?”
朕雖然摳門,但是愛才之心絲毫不減啊!
何青亭道:“他師父說宮中少他一個太醫不少,但民間若少了他一個,只怕要病死許多人了,故而不來。”
隆源帝沒料到中間還藏着這麼一段故事,愣了會兒才感慨道:“真乃仁者。”
臨危受命的洪文空着手上前,對五皇子笑眯眯展示,“您瞧,微臣說話算話,什麼都沒帶。”
五皇子點頭,心有戚戚地看了何青亭一眼,“你是個好人。”
哼,守信用的大人才是好大人。
何青亭:“……”
洪文示意五皇子伸出手臂,用拇指輕輕掐住其內關穴,又故意說些話分散他的注意力,“殿下真勇敢呀,微臣小時候生病可害怕呢。”
縱然早慧也還是個小孩子,五皇子果然馬上被帶跑了,“嗝~你也生病嗎?”
洪文點點頭道:“是呀,人吃五穀雜糧,哪裏有不生病的呢?”
五皇子眨了眨眼,抖落睫毛上的一顆大淚珠,滿面茫然,“什麼是五穀雜糧?”
他年紀小又體弱多病,還沒正式啟蒙呢。
洪文啞然,“就是很多種糧食。”
五皇子又眨了眨眼,“什麼是糧食?”
因為瘦,他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大,又因為剛才狠狠哭過,紅腫的像……一隻小青蛙。
皇家的小孩兒問題真多啊,洪文立刻以一種近乎誇張的語氣道:“……您看,不打嗝了吧?”這個話題到頭了。
“咦?”小青蛙一愣,欣喜道,“是哦!”
總打嗝可真不舒服,現在好啦。
見他放棄了刨根問底,洪文暗自鬆了口氣,“還想吐嗎?”
內關穴不僅可以止嗝,也有止吐的功效。
五皇子砸吧下嘴,擰着小眉頭,用短短的手指比劃出一點距離,“還有一點點。”
他忽然道:“你嘴巴里香噴噴的,我也想吃牛乳酥餅。”
說著,眼眶又漸漸紅了,瞧着小表情還有點委屈。
洪文忽然有點緊張:他剛才把那些點心都吃光了!
不過既然天下都是他家的,應該不止那幾盤點心吧?
但話說回來,皇帝老兒這麼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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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透明又來開坑啦,繼續大家的呵護,請大聲說愛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