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
錦春院裏,阿瑤走進正房就感到一股涼氣迎面撲來,她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進了內間,往角落一看,人高的纏枝花瓶旁,用暗紅色的小案乘着,堆着好幾塊通透的大冰。
惜春守在二門,一張圓臉笑得喜慶。
阿瑤脫了外裳倚在美人榻上,拂冬打下隔窗遮陽,一面擰了帕子給她拭汗。
阿瑤抬起手臂,配合拂冬的動作,微涼的帕子在身上擦過,阿瑤舒服地喟嘆一聲,一邊好奇道:“怎麼了?那管事的真的收了你的金裸子?”
惜春湊上來,搖搖頭道:“看他敢!”
聽惜春眉飛色舞的講完,阿瑤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原來是老夫人替她出頭了。
那個管事的姓張,真的是跟着大爺從江南來的。他的妻子是二姑娘的奶媽子,一家子在大房做了十幾年,往日在下人堆里很有些體面。王氏信佛,待下人一向溫和。這些奴才好日子過久了,腦子也糊了,還以為跟在江南一樣呢。
阿瑤早就猜到這管事蹦躂不了兩天,倒是沒放在心上,她想起另一回事,“兄長那裏有送冰嗎?”
拂冬想了想道:“姑娘問的是哪個大少爺?”
大老爺一家子十幾年都在江南,這十幾年馮璟喻都是大老爺的嫡長子,京城裏又有個庶長子。
一家子忽然回了京城,兩撥下人間早拿這兩個大少爺作伐子吵了幾回嘴。
阿瑤自然問的是馮久知,但話到嘴邊又周全了許多,“姐姐都替我去問問吧。”
知夏喜歡做這些跑腿的事,放下手裏的事情就出去了。
阿瑤就着冰塊,拿起中午看的書繼續看起來。
惜春輕手輕腳地擦着多寶格,安靜半晌卻有些管不住嘴了,“依奴婢看,這冰塊事怕不是一個管事就能頂下來的,要不是二姑娘……”
“惜春慎言。”阿瑤關上書,轉頭看着這個小丫鬟,略顯稚嫩的臉上難得有些嚴厲,“妄議主家,你今後要是再這般口無遮攔,就不必在錦春院裏伺候了!”
惜春也不是沒腦子,就是嘴快,說完就後悔了。小丫頭嚇得連連打嘴,啪地跪在地上,“姑娘恕罪,奴婢就是不過腦子,以後不會了!”
阿瑤這下徹底沒了看書的心情,拂冬悄悄給惜春打眼色,讓她自個出去反省。
惜春輕手輕腳的起身,面色慘白地退出去了。
拂冬又給阿瑤倒了杯溫茶,往裏頭加了些蜂蜜,看着她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姑娘別生氣,奴婢下去就好好教訓惜春,讓她緊緊皮子,以後仔細着說話。”
阿瑤靜坐在窗前,神情不復剛才的輕鬆。
她自然知道一個管事不會無緣無故就膽大包天,可是這個問題現在追究下去沒有任何的意義。
王氏那裏不提,馮清雅一樣也是老夫人的孫女,還是老夫人二兒子唯一的血脈。
老夫人十幾年沒見她,心裏肯定想得很。到時候會偏向誰,還真不一定。
阿瑤從來不做這種自找沒趣的事情。
屋子裏沉寂了半晌,只有拂冬打扇的聲音。
阿瑤接過蜜茶喝了一口,甜甜的滋味潤到心頭,她突然看向拂冬,語氣氣鼓鼓的,“你覺得母親更喜歡誰一些?我和雅姐兒之間。”
瓷白的小臉上難得有些較真。
拂冬聞言苦笑一聲,王氏的態度太明顯了,拂冬想替她描補一下都開不了口。她們下人也奇怪,大姑娘這麼一個鍾靈毓秀的小娘子,怎麼就好像不討老爺太太喜歡呢?
再說了,她一個下人哪裏能非議主子呢。
思來想去只能柔聲勸慰道:“夫人是姑娘的母親,當然是疼您的,只是姑娘和夫人相處的少,慢慢處着就有感情了。”
阿瑤聞言搖搖頭,“算了,不為難你了。”
王氏更疼誰,當事人最清楚。阿瑤剛才不知是怎麼了,鬼使神差地問出了口。放在平時,她絕不會問這種問題。
這個問題,在她小時候,哭着鬧着求王氏帶她一起走,而王氏溫柔地撇開她的手時,阿瑤心裏就有答案了。
她當然也想查個水落石出,受了委屈就大聲哭出來,可是人和人的命不一樣。馮清雅哭了有人心疼,一群人圍着哄。
可要是換了她,又有誰會來心疼,誰來哄她呢?
“那匹雲錦呢?”阿瑤捧着蜜茶喝了大半,長長的睫毛蓋在臉上,軟軟的腮肉鼓了鼓。
今日選料子那個尷尬的場景,拂冬自然是看見了。一回院子就像以往的處理方式一樣,把料子扔進了庫房,生怕礙了主子的眼。
可阿瑤卻笑了笑,兩個小梨渦甜滋滋的,“找出來吧,這麼好的料子,做件披風也夠了,讓針線房的人仔細着做,再過幾個月就能穿了。”
她還沒有用這麼好的料子做過衣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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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安院裏,王氏正在和馮秉懷用膳,難得馮秉懷空閑了,兩人還開了壺酒,說些私房話。
馮秉懷把手中的酒一仰而盡,嘆道:“現在外頭越來越亂,那些土匪打都打不完,這兩天好不容易可以休整修整。”
王氏給他倒了杯清酒,細心地給他擦汗,“這幾天天氣熱,免了點卯,老爺可以多喝些酒,夜裏也睡得好些。”
馮秉懷看着手中的酒杯,忽然意味不明道:“我看這次別院避暑,怕是不簡單。”
王氏聞言停了筷子,連忙讓下人們都退了出去,這才疑惑道:“老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馮秉懷喝了口酒,接着往皇宮的方向指了指,低聲道:“這位早就喝酒喝壞了身子,二皇子前段時間獻了個仙人。這仙人滿口胡言,說宮裏陰氣重,得出宮。”
“兵部這兩天就在忙這事,把外頭那些半死不活的百姓都趕了個乾淨,怕給陛下發現了。”
王氏聽了忍不住咋舌,當今天子已經罷朝兩年了。
整日沉迷尋仙問道,窩在丹藥房裏和一眾大仙探討長生之道,不問朝綱。朝堂上下多有不滿,只是天子早已被酒色壞了腦子,沒有以往的精明強幹不說,還動不動就砍人腦袋,奉天殿上撒了厚厚一層熱血。
今年就熱得不正常,外頭鬧了旱災,死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只是給有心人封了消息,朝堂上下,估計只有天子不知道。
除了京城,外頭怕是都亂成一鍋粥了。
可天子還如此昏庸,滿朝堂臣子的意見不採納,偏聽一個不知來路的大仙的話,實在是……荒唐。
王氏一個內宅婦人,也想不到太深遠的地方,只知道此行的公子多是人中龍鳳,有些相看的心思。
“如今天越來越熱,城外都熱死了不少百姓,百姓活不下去了,匪寇就春筍般地往外冒,只是無人敢往京中報罷了。”
“鎮南王還在邊疆,手裏的兵權也不是開玩笑的。說句不好聽的,這天下還不知道怎麼樣呢。”馮秉懷看向王氏,眼神一下銳利許多,“這次別院避暑,你把家裏兩個姑娘管好,這個關頭,我們家不能出一點么蛾子。”
王氏心下一驚,知道馮秉懷是看出她的打算了,連忙辯解道:“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個心軟的人,是把二姑娘當親生的在養。從小到大捧在手心裏,說句不好聽的,二姑娘在我心裏比大姑娘都重,我就是想給她找門好親事。”
王氏說著說著,眼眶都紅了,“我難不成還有什麼壞心嗎?”
馮秉懷看她一會,見自己老妻淚眼婆娑,也不忍心再說,“我知道,誰不說你是個大善人,你這十幾年的辛苦了。我那些同僚,當初笑我娶了個小門小戶的妻子,現在誰不說我娶了個賢妻,待我兄弟的遺孤視若親女。為了照顧雅姐兒,你有時都顧不上瑤瑤,我們都虧欠她許多。”
王氏這才破涕為笑,用帕子擦了擦眼淚,“老爺懂我就好。”
馮秉懷握了握她的手,夫妻二人又說了好些體己話,悄悄籌謀着備些糧食,便叫了丫鬟來收拾桌席,洗漱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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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到了七月初一,啟程去別院避暑的日子。
錦春院裏,丫鬟們天還沒亮就開始忙碌起來,輕手輕腳的收拾行李。
姑娘難得出趟遠門,丫鬟們盡心儘力,把能用的東西都帶上了,就怕自家姑娘在外面睡得不安穩。
衣裳被褥,釵環首飾,七零八碎加起來,竟然有整整三大馬車。
阿瑤拿了行李單子,狠心留了幾個箱籠。再擠着一些裝,最後也塞了滿滿當當的一馬車。
到了卯時,阿瑤已經備好了一切,在前院碰見了兄長馮璟喻。
馮璟喻前兩日從書院回來了,還給阿瑤帶了只憨厚可掬的玉雕小鼠。阿瑤嘴上不說,連着好幾夜都擺在了床頭。
馮璟喻此次也在隨行的隊伍里,阿瑤與這個高大的兄長並沒有說過幾句話,因此只是朝他福身請安,謝過了上次送的禮物。
馮璟喻看着亭亭玉立的妹妹,心中自是欣慰,只是他平日裏舞刀弄劍,粗獷慣了,並沒有和這種文文靜靜的小姑娘相處的經驗。因此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這個玉人似的妹妹扶到了馬車上。
他則翻身上馬,守在阿瑤的馬車旁。
前兩日劉氏診出了喜脈,王氏高興地連賞了她幾扇多子多福的團扇,也免了每日的請安,讓她好生養胎,別院避暑也不必去了。
因此,馮璟喻就安心地守在自己妹妹的轎子旁。
阿瑤偷偷從簾縫裏打量,發覺馮璟喻的臉上果然也有幾分喜氣。
車隊還沒出府,剛走到外院二門,馬車突然停了。阿瑤聽到馮清雅身邊丫鬟的聲音,似乎低聲和馮璟喻說些什麼。
沒過一會,馬車的車簾就被掀開了,露出馮璟喻有些抱歉的面龐,“二妹妹那出了些麻煩,哥找個周全的侍衛替你守着。”
阿瑤自然沒有不應的,點點頭道:“兄長放心去吧。”
馮璟喻扯了扯手裏的繩子,策馬往隊伍前面去了。
車隊一直走到大街上,阿瑤才發覺馬車外面多了個穩健的馬蹄聲。
悄悄掀開帘子,一個青年騎着大馬穩穩地跟着她的馬車。
阿瑤抬頭一看,是庶兄那張英雋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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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樂觀向上的小可愛阿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