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破私會
沈蕪早就知道,此一鬧定會找來不少人看熱鬧,但她卻是顧不得這麼多了。
先前便知太子和表姐私下有往來,但兩個月前太子辦砸了一趟差,嘉宗皇帝不滿,責令太子在東宮勤勉學習,沈蕪抓不到他們私會的證據,等了兩月,終於等到了他們相見的這一天,她豈能浪費這大好機會?
太子若是“德行有失”,那阿爹是萬萬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
人人都稱頌如今的皇帝仁德敦厚,那他一定害怕寒了武將功臣的心,沈家若是態度強硬,皇帝也不能壓着她上喜轎。畢竟皇帝還仰仗沈家為他守江山,在他找到代替阿爹的人選前,沈家是有底氣拒絕賜婚的。
不過若是既能躲掉這樁婚事,又能讓旁人挑不出沈家的錯來,那便更好不過了。
個中利害須臾間沈蕪想了個遍,頭越來越疼,她閉着眼睛靠在阿棠的懷裏,等着魚兒咬鉤。
果不其然,陸之澤很快出現了。
“沈姑娘,你怎麼了?!”
沈蕪聽到這耳熟的聲音,嫌惡地皺眉,躲避地往阿棠懷裏縮了縮。阿棠收緊懷抱,護她嚴嚴實實。
沈蕪再睜開眼,眼盈淚水,她輕蹙着眉,似是十分難受,輕聲道:“是我的錯,病了許久,因在家中實在太過煩悶,我眼饞外頭的熱鬧,就想着出來走走,結果……”
沈蕪苦笑,嘆了口氣,“這身子不爭氣。”
太子眉峰皺起,不悅地看向沈蕪身旁的婢女,“你們是怎麼伺候的,姑娘病成這樣就帶她出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孤拿你們是問!”
“莫怪她們,是我非要出來的,”沈蕪蒼白着臉,柔聲道:“我這身子若是爭氣些,也不會給大家添這般多的麻煩。”
太子聽着她自責的話,心頭愈發不是滋味,“你莫要幫這些奴才遮掩,孤看她們伺候你絲毫不盡心,待孤回去稟明父皇,叫他從宮中撥些有經驗的宮女和嬤嬤來,定不叫你受委屈。”
沈蕪眉頭輕輕蹙了下,很快又展開,只徐徐搖頭,再不說話,似是十分疲累。
太子沒忘今日身後還有個麻煩在,眼下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得先把沈蕪打發走。他朝沈蕪伸手,“孤先送你回去吧,來,把手伸出來。”
沈蕪蒼白一笑,並未伸手,體貼道:“太子今日在此,想必是與旁人有約,有要事要談的。”
她的目光四處掃了掃,沒瞧見太子身邊的侍從和護衛,倒是瞧見好幾位眼熟的世家公子和姑娘,心道正好。
她柔弱地笑了笑,又故意壓低了聲音道:“您身旁未跟着伺候的人,想來此行是有諸多不便,臣女這裏只是些小事,不必勞動您……費心。”
她說著輕聲咳了起來,臉白得像紙,羸弱的身子不住地顫抖,瞧着弱不禁風。
嗓音雖刻意低下去,但離得近仍是能聽清她的話,倒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有幾個近處看熱鬧的姑娘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太子的面容有一瞬間僵硬,蒼白開口:“孤……只是與友人有約。”
沈蕪卻好脾氣地笑了笑,“太子不必解釋。”
不必解釋,與她無關。
陸之澤從這話里聽出了不同的暗示,她似乎有意疏遠,但見她對自己笑得這般好看,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沈蕪叫阿棠扶自己回去,撐着阿棠的手臂要起身,才一抬頭,視線越過眾人,就恰好看到了對面的雅間門口,楚輕瑤縮在門后,看着這邊的情形。
二人四目相對,楚輕瑤有一瞬間的手足無措和緊張。
沈蕪詫異地喚了一聲:“表姐。”
太子和眾人循聲回頭看,眾多目光落在楚輕瑤的身上,她身子微僵,極不自在地扯出一個笑。
即便再不情願,可眾目睽睽之下,總不好繼續躲藏,還是緩步走了過去,“表妹,可還好?”
太子皺皺眉,不滿地看向楚輕瑤。心中責怪她為何不好好躲着,非要出來添亂。
礙於人太多,太子不欲與楚輕瑤說話,他目不斜視,只看着沈蕪。
沈蕪見他避嫌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太子越是要逃避今日之事,她便越不叫他如願。他不是想和她套近乎嗎,那也要看看承不承受得起這“腳踩兩條船”的後果。
“多謝表姐關心,老毛病了,”沈蕪笑了笑,閉了下眼,皺着眉緩了緩,才道,“常在病中,久不見表姐,今日倒是巧了,在這裏見到你們。表姐也是同朋友有約,才……”
話說到一半,眼睛緩緩睜大。
她微張着紅唇,似是詫異,看看楚輕瑤,又看看太子。
朝二人共同走出的那間屋子望了望,又環顧了一圈四周,欲言又止。
沉默了會,才輕聲道:“表姐出門也不帶婢女啊。”
周圍陷入了詭異的寂靜,沈蕪方才臉色幾變,明眼人都瞧得真切,即便她此刻再努力掩飾,也不難瞧出失落和難過。
楚輕瑤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攪着手帕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沈蕪看着楚輕瑤搖搖欲墜的身形,關切道:“表姐,你怎麼了?”
她蒼白的小臉上,無辜單純的眼神就直勾勾地看着你,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天真又直白。
陸之澤看沈蕪嬌軟可憐的樣子頓時心軟,生怕楚輕瑤說出什麼話來惹沈蕪誤會,趕忙搶過話頭,“還是快些回府休息吧,孤送你回去。”
沈蕪虛弱地搖頭,“怎好勞動太子,我這婢女身強體壯,她能行。”
阿棠:“……”
“不敢因我自己的事而耽誤旁人的時間,這便先告退了。”
她把頭往旁邊偏了偏,恰到好處地把自己神傷憔悴的側臉露給眾人,眼尾掛着一滴淚,要落不落,楚楚動人,叫人見之便心生憐惜。纖長濃黑的睫羽輕顫,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憂傷和自責。
陸之澤喉間微動,神情愈發柔軟,柔聲道:“莫說這些生分的話,孤怎能算得上旁人呢。”
說著又要去碰她。
沈蕪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再次躲過太子的手,她身上裹得極嚴,卻仍冷得瑟瑟發抖,嘴唇發白。
她有氣無力道:“沈家得沐皇恩,自是感激涕零,說來慚愧,武將之女身子這般單薄,委實丟人了些。殿下不必寬慰,臣女心中有愧。”
沈蕪不給太子繼續開口的機會,突然咳了起來,似是難受至極,頭靠着阿棠的身體,下巴抵着她的肩膀。
她倒不全是裝模作樣,頭真的很暈,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身上一陣一陣發冷,眼前的光景開始變得模糊,呼出來的氣是燙的,太陽穴像是針扎一般,鑽心的頭痛險些叫她痛呼出聲。
可她仍要堅持把這場戲演完,難得她佔據最有利的天時,絕不能浪費這個機會。
她抬着沉重的眼皮,忽聽耳邊靜了下來,前方有一陣熟悉的聲響靠近。
那是輪椅滾動的聲音,她曾經日夜都能聽到。
她緩緩抬頭,入目是一雙紋飾低調製作精美的官靴,腳落在踏板上,腿上蓋了一件披風。
沈蕪視線艱難上移,終於又與男人對視。
微怔,而後心中湧起莫名的酸澀情緒。
輪椅上的男人面容英俊年輕,衣着整潔,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叫她心底又是一痛。
“殿……”
喃喃的自語消弭在唇邊,無人聽清。她突然失了力氣,頭垂在阿棠的肩上,難受地閉上了眼。
陸無昭似乎看清了她的口型,也知她想說什麼似的。
抬手一揮,竟是將腿上的披風扔到了沈蕪的身上,把她的頭罩了個嚴實。
光亮都被遮擋住,男子身上獨有的一股葯香將她包裹,葯香中帶着點淡淡的墨香,熟悉的墨香,是他書房裏的味道,沈蕪心底安定又踏實。
像是一層保護,無人再會碰她。
“小皇叔!”太子看到了陵王從屋中出來,眼睛霎時亮了起來,他揖了揖手,殷切道,“那日是孤的不是,這幾日孤每每派人到王府,您都避而不見,可是還在生孤的氣?”
陸無昭清冷的嗓音平淡響起:“事務繁忙,這幾日皆未宿在府中。”
昭明司中有專門為陵王設立的府邸,他住在那是常有的。
陸之澤詫異於男人今日的好心情,畢竟素日裏這位脾氣古怪冷淡陰沉的小皇叔是不屑解釋的。陸之澤並非當真不知陵王不在府上,他只是找個由頭與他搭話。
今日他與他解釋,想來是已消了氣,這便最好不過,若有皇叔相助,那父皇的差事便有了着落。
太子的算盤打得極響,開口請求:“孤新得了一些上好的龍井,不知小皇叔何時得空,去孤那裏坐坐?”
他期待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卻見男子神色淡然,輕瞥了身後的楚輕瑤一眼。
太子臉上討好的笑意微僵,心下暗道不好。
下一刻,陵王果然發了難。
他深眸微斂,沉聲道:“還是等太子料理清自己的事再言其他吧。”
太子心頭一慌,他是太子,是一國儲君,但他不是父皇唯一的兒子。他接連辦砸了差事,父皇本就對他不滿,最近幾個弟弟往思政殿跑的勤,他心中焦急,唯恐自己地位不保。
若是陵王在父皇面前亂說什麼,那對他更是大大不利!
“皇叔,孤……”
陸無昭抬了下手,太子的話都哽在喉中。
收回手,目光在蓋着披風的女子身上淡淡掃過,又看向兩個婢女,沉聲道:“身子不適便去看大夫,莫要在這裏吵鬧,驚擾他人。”
阿棠:“……是。”
這是嫌她們煩了唄。
孟五推着陸無昭離開了盡歡樓。
太子的臉色十分難看,拳頭漸漸握緊,他轉頭冷冷地看了一眼楚輕瑤。
楚輕瑤咬着下唇,手去拉他,卻被他一把甩開。
芍藥看準時機,沖太子福身,“我家姑娘的病耽誤不得,還請太子恕罪,先行告退了。”
不等太子說話,阿棠背起沈蕪便往外走。
太子眼睜睜地看着沈蕪一行人離開,來不及也無理由阻攔。
他不知道為何先前都好好的,今日沈蕪卻處處躲着他,像是避嫌一樣。還有沈蕪方才那個眼神是何意?他總有種不好的感覺。
難不成她知曉了?
不可能,他做的很隱蔽。
可今日又是怎麼這般巧被沈蕪撞見了?莫不是楚輕瑤說的?
太子在沈蕪這裏碰了軟釘子,又被陵王訓了一通,心裏愈發不順,眼中有怒火,輕蔑地看了一眼楚輕瑤,“你自己回吧。”
便拂袖離去。
……
阿棠背着沈蕪走出盡歡樓時,發現陵王的車駕已經離開了。
她背着沈蕪,腳步匆匆往車上去,“幸好陵王走了,他走了,路通了,我們可以走近路快點回府。”
沈家的馬車由小巷駛出,拐入大街。
盡歡樓另一側一扇小窗旁,陸無昭靜靜看着。
孟五在他身後抱拳,“主子……”
“回來了?”
“……是。”
方才他們順着酒樓專門給陸無昭準備的坡形通道下了樓后,陸無昭竟是又不走了。
他叫馬車圍着這個坊市繞一圈再回來,孟五不懂,但仍是傳達了,車夫一頭霧水地踏上了繞圈的路,沈家的姑娘正巧下了樓,和在門口等着車夫回來的他撞了個正着。
她們很匆忙,似乎沒注意他。
孟五看着沈姑娘裹着主子的毯子離開了,也不好說什麼。
沈家人前腳離開,車夫便繞回來了。
“主子,現在我們?”
陸無昭習慣性地把手垂落在膝上,指尖摩挲了一下腿上的布料,卻不是尋常的觸感。他冰冷的指節微僵,手指蜷回成拳。
“回府吧。”
孟五:“……”
他不知道主子好端端的叫車夫跑上一圈是為了什麼,熱馬嗎?
主子原先只是脾氣不太好,眼下怕是腦子也……
孟五覺得這事有些難辦。
……
深夜,陵王府。
陸無昭躺在床榻上,莫名地想起來盡歡樓發生的一切。
黑夜寂靜,半點雜音皆無,他突然覺得這夜太安靜了,倒不如那女子喋喋不休的聲音悅耳。
他並非是嫌她吵鬧,只是那聲音勾得人心頭髮癢,難以平靜,委實無法再繼續聽下去。
還有她那雙眼睛裏閃着光,看得人心慌意亂,他也不喜歡。
她拙劣的演技叫人一眼看穿,可偏偏陸之澤那個愚蠢的人卻是未能察覺分毫。
陸無昭想不通,明明她十分不願,卻仍要浪費治病的時間與人周旋。
他想不通。
車馬已為她讓開,及時回到府上,及時請來大夫醫治,想必無虞。
陸無昭的手臂下垂,掌心撫上自己那雙毫無知覺的腿。
他眼中一抹冷淡的戾氣一閃而過。
合衣坐起身,在黑夜中,摸出枕下一把匕首。
手起刀落,動作乾脆利落地在他的腿上劃了一刀,毫不留情。
他依舊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唯有屋中越來越重的血腥味和掌心濡濕粘稠的血液,分明地告知他方才所作了何事。
陸無昭平靜地將匕首擦拭乾凈,又將它放了回去。拉過一旁的藥箱,熟練地為自己包紮。
待到天明,才遲遲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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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了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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