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明祭
慕玉綃用烈酒浸泡過的手帕沾上藥,輕輕在茶茗的傷口塗抹。
茶茗抿緊了唇,終究,她忍不住問道:“公主,您真要...真要把身子給赫連熾嗎?”
慕玉綃無所謂地點點頭,道:“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還是會帶你回家。”
茶茗沒說話,只是靜靜看着慕玉綃。
慕玉綃給茶茗上好葯后,道:“你現在胳膊上的傷不易撕扯,今晚你和阿盛都先養傷,我不用你們兩個在側。”
茶茗攥緊了手,不語。
赫連熾走了不久,一貫僕人忽出現在未央宮,他們低着頭,捧着紅綃等一眾新婚物品開始張彩未央宮。
而未央宮裏的侍衛只能低着頭。
慕玉綃看着他們喪戚的臉,心中也是難受。
他們是雲北最出色的士兵,每當雲國的號角吹響,他們身着甲胄,騎着勁馬,揮舞着筆刀或□□,豪氣萬丈迎着敵人的鮮血踏着敵人白骨,以身衛國。
可是自從跟她來到霄國,倒是處處受氣,時時憋住。
潘畔自從知曉鍾離合把錦渡交給赫連熾后就一直待在大臣辦事殿,未敢出宮。聽說赫連熾怒氣沖衝去了未央宮更是放心不下,便一直在宮中等消息。
等來的結果也正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綃綃的清白...保不住了。
潘畔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去見赫連熾,提出他想見一眼慕玉綃,本以為要費些功夫,沒想到赫連熾卻輕而易舉地答應了。
赫連熾背對着潘畔道:“你也算她兄長,今晚是朕與她的新婚之夜,你身為兄長便替雲皇與慕兄長到場吧。”
潘畔只是領了赫連熾的命令,並非多說。
潘畔踱着步子慢慢跟着前面的小太監前往未央宮,隨着那抹紅意越來越接近,潘畔的心像是要被刀挑出來一般。
窒息與血腥充斥這副身體。
臨到宮門,潘畔停下了腳步。
他有些躊躇,因為他知曉,他不配替代漢飛來參見綃綃的婚禮,尤其這場婚禮註定是悲劇。
並且...跟他有難以脫卸的責任。
可再般不想,小太監已經通報進去,不消一會兒,茶茗纏着白布,一臉殺意對潘畔道:“公主有請。”
潘畔在內心嘆了一口氣,向茶茗行禮道:“有勞姑娘。”
到了屋內,慕玉綃一針一針地綉着香囊,那香囊上綉着的是寶相花。
潘畔忽感覺慕玉綃針刺的不是軟細的輕綃,而是他的心。
漢飛說他像水,而當時的綃綃則十分稚氣地指着香囊上的寶相花道:“楚哥哥像寶相花,細膩卻又大氣。寶相花的花也像波紋,但多了几絲溫柔。”
潘畔的指骨發白。
綃綃啊,原來你還記得。
慕玉綃綉好最後一針,她拿剪子夾斷了線,道:“你來做什麼?”
潘畔垂眸:“我來看看你。”
慕玉綃剛想諷刺他來得到他主子的應允了嗎?但轉念一想,鍾離合一直知曉潘畔舊情難忘,都這樣還放心用他這麼多年,何況最近還立功良多。
比如——錦渡便是他親手從樹上逮下來的。
可以說今晚這一切是他促成的。
慕玉綃把香囊放在桌子上,端起茶抿了一口道:“赫連熾讓你過來是想讓你用兄長的身份來見證我們完婚,好無遺憾?”
潘畔依舊不語,變相默認了這個說法。
慕玉綃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旋即把茶杯摔在潘畔的面前。
潘畔蹲下身,把碎瓷撿起來,他小心翼翼避免自己的手指被割傷。
倒不是怕受傷,畢竟他身為武將,身上不缺刀疤,他只是不想讓他的妹妹在新婚之際見血,不吉利。
雖然這個婚禮簡陋,且不是他妹妹想要的人。
潘畔把碎瓷撿起后,輕聲道:“吏部那邊有我的人,我沒讓他們對錦渡用酷刑,你放心吧。”
話畢,他便想走出去,把這些碎瓷扔掉。
但是慕玉綃的話攔住了他的腳步。
慕玉綃咬牙切齒道:“潘畔,自從兄長在雲北再遇見你,他心中就有一個結,我心中也有一個結。”
潘畔抿緊了唇。
他知曉慕玉綃想問什麼。
慕玉綃忍着痛意,問道:“我最後再叫你一聲楚哥哥,我想知道以慷慨之士輩出之地為小字的你,為什麼,為什麼背叛了雲國,拋棄兄弟來到霄國?”
她眼中含着淚,諷刺一笑:“權力、地位?可是你若在雲國,你憑藉這些你也能得到今日的地位,甚至更盛。”
所以潘畔,究竟是什麼讓你叛國背兄?
潘畔的臉皺了一下。
他的手指被碎瓷割傷了。
潘畔有時總是絕對上天在搞他,每次他再怎樣小心翼翼,總是事與願違。
他不由心道:還是見紅了......
慕玉綃見潘畔沉默,再次一字一句從牙中蹦出來,問道:“你為什麼叛國背兄?”
潘畔未回身,他沉默良久,問道:“綃綃,漢飛應該跟你說過我的身世吧。”
慕玉綃攥緊了手。
她知道,她知道潘畔的身體裏流着的是鞏家的血,且是被鞏家所厭惡的血脈。
潘畔輕笑道:“沒錯,現在是沈寒更勝一籌,甚至快把鞏家給連根拔起。可是我在的時候,他是一人之下的國舅爺,是沈寒都不能輕易動的人。那時的我,在雲國看不到未來。”
他不怕跟漢飛一起被沈昭捧殺,因為他本身就是漢飛帶起來的,若是沒有漢飛,他這條命早就累死在北治碼頭上了。
又或者,抱着赴死之心去鞏家拉鞏瞋墊背。
他甚至不在乎他的官位升遷,他只想跟在漢飛身邊,馳騁沙場。
可是他遇到了鞏威,那個跟他流着一半一樣的血的人。
他很不甘心,他不甘心明明都是兒子,兩個人的待遇人生卻截然不同。
當他遇到鞏威,血脈里的高低貴賤讓他無比的難受。
也正是這時,他才意識到無論他的官職可以做到多大,只要他鞏威仍有皇親國戚這一身份,多大的官都敗給血脈。
他的母親已經被鞏威的母親壓住,他不能再讓鞏威騎在他的頭上作威作福一輩子,他不能一輩子都受制於鞏家,不能!
潘畔頓了一下,道:“更何況,我對你兄長有着那種意思,他越是如佛像般眾人平等普生皆渡,我的心中就越難受。我難受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不可以高點,我不想他在我面前也是一尊微笑的佛像。”
所以,我逃了,我叛國背兄來到這異國敵國——霄國。
*
赫連熾喝了酒半夜才到未央宮。
慕玉綃端坐在床上,蓋住紅布,她沒有羞澀,也沒有喜悅,有得只是交易一般的死氣沉沉。
可交易都比現在好,起碼因得到自己想要的,而開心。
赫連熾把慕玉綃的蓋頭挑掉,他坐在床邊伸手想摸一下慕玉綃已經張開的臉,但慕玉綃撇過頭去,讓赫連熾的手落了空。
赫連熾慢慢把手收到膝上,蜷縮攥緊。
但他早就預料到慕玉綃會是這般毫無情緒,所以倒也提前把心給麻痛。
他從紅色的婚服中掏出油紙,輕輕掀開直到露出糕點,他把糕點小心翼翼放到慕玉綃眼前,道:“這是你最喜歡的梨花糕,今晚你定沒吃東西吧,先吃點梨花糕墊一下肚子。”
慕玉綃沒推赫連熾的手,也未接他手中的梨花糕,她冷冷地看向赫連熾:“霄皇,這只是一筆交易,還是你提出來的交易。”
赫連熾攥緊了手中的糕點,待他鬆開,油紙中已難見完整的梨花糕,只剩下一大堆碎末。
赫連熾怒笑,他一下把油紙扔在地上,猛然站起身,倒了兩杯酒。
赫連熾下意識想把這杯酒遞給慕玉綃,但忽想到她面無表情喝下象徵著攜手共老的合巹酒,赫連熾心中就有一股怒意。
是啊,說不定她還不願喝這合巹酒,畢竟今晚對她而言只是一場交易。
既然這樣......
赫連熾一口把這兩杯酒倒入口中,旋即把慕玉綃壓倒在床,強硬地把酒灌進她的唇中。
慕玉綃第一次喝酒,辣出了眼淚,但是這層淚霧很快便消散,毫無痕迹。
赫連熾在紅燭搖曳中緊盯着慕玉綃的臉,但她的臉仍冷地像塊冰,似乎接下來的事情,她只是在看一本很無趣的春|宮|圖,內心毫無波瀾。
面對這麼一張臉,赫連熾恍惚想起丘聊的話。
當他厚着臉向丘聊請教怎樣不使慕玉綃疼時,丘聊也露出愛莫能助的苦笑。
——因為青槐在床|笫之事上,也是淡着一張臉,這張臉宛如白紙,看不出歡愉,也看不出疼痛。
赫連熾攥緊了手,旋即起身扯下床幔,他的紅衣、慕玉綃的紅衣從床間飛出被扔在地上。
不久,房間便傳出男子的粗喘聲。
這彷彿是男子一人的獨樂,因為自始自終,女子了無聲息。
不久,這男子的粗喘悶哼被外面的巨雷以及潑天大雨所覆蓋。
不喜歡又如何,我不信,我捂不熱你的心。
赫連熾想給慕玉綃清洗,但慕玉綃背對着他,道:“霄皇,你我交易已經完成。人你該放了。現已子時,你人,也該離開未央宮。”
赫連熾一時饜足倒也不生氣,他俯身在慕玉綃臉頰上落下一吻,道:“我帶你去沐浴,這樣會舒服些。”
慕玉綃轉頭看向赫連熾,臉上悲喜不顯,只是道:“可是本宮看見霄皇十分不舒服。”
赫連熾臉上的溫情被慕玉綃臉上的冷意陡然打散,他赫然起身,道:“慕玉綃,你我都......”
慕玉綃面色不改:“這又如何?”
赫連熾咬牙道:“你把我當什麼,你又把你自己當什麼,你當真為了錦渡不要尊嚴了嘛!”
慕玉綃平着表情道:“可一開始提出交易的人是你,一開始把本宮的尊嚴踩在腳底的人也是你。霄皇,你別忘了,你與本宮的婚事自始自終是雲霄兩國以及你我之間的交易。”
赫連熾看着這滿目的紅意,放聲大笑,笑完,他從地上撿起匆匆穿好衣服,也不顧這傾盆大雨,直接冒雨沖了出去。
良久,慕玉綃問道:“阿盛,他離開了嗎?門關上了嗎?”
梅盛沉默一會兒,道:“兄弟看着他回了明綃宮,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慕玉綃”聽言顧不上難言的疼痛,她慌忙的披上衣,赤腳跑出主殿,通過走廊跑到偏殿,她打開門,走到慕玉綃身邊,解開了她身上的穴位,露出了一個笑意:
“公主,您餓了吧,我已經讓阿盛準備好晚膳了,您起身用點。”
慕玉綃看了一眼茶茗的胳膊,果然,她受傷處的紅衣已經變深。
她看到茶茗還光着腳,立馬想拉她上來,可是她因剛解開穴位渾身無力。
慕玉綃紅着眼死死看向茶茗的腳。
茶茗察覺到,立馬聽話地上了床。
慕玉綃啞着聲音道:“阿盛,你把熱水抬進來,並把葯取來。”
梅盛未應話,但是在一片雨水打檐聲中聲聲杖點遠離。
慕玉綃恢復了點力氣,她慢慢掀開茶茗的胳膊,見到上面儘是紅星,眼角沁出了淚:“傻不傻。”
茶茗立馬搖頭。
慕玉綃赤紅着眼看向茶茗,道:“阿茗,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當她被茶茗定在這偏殿床上,當她耳邊響起雨聲,可是她的眼前浮現的卻是赫連熾施暴,耳邊悄無聲息,因為她知曉她的阿茗會學她,學她面無表情。
她那時就反覆在想,她是不是錯了,她是不是不該答應赫連熾這個條件,她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應該懷着無所謂的態度嫁到霄國。
因為她的任性,是她身邊的人買單。
茶茗如是,錦渡如是。
還有許許多多之人,為她的任性埋單。
茶茗抬手輕撫掉慕玉綃的眼淚,輕聲道:“公主,您應該猜出我是陛下養的暗衛了吧。我呢,自小被陛下依照公主的性子培養,陛下曾設想出公主遇險的千萬種情況,茶茗也按照這些進行訓練。”
她臉上露出了一個笑意:“其實茶茗挺開心的,因為那些情況公主都未遇到,這樣就不會受傷吃公主最厭惡的葯。”
茶茗的身子有些發顫,但她仍挺直背脊道:“今日的情況,陛下從未預料到,但茶茗知道,茶茗沒做錯。”
茶茗鄭重道:“公主的婚服應該穿給錦將軍看,也應該由錦將軍解開。”
慕玉綃攥緊了手,把因受傷發熱而臉色酡紅的茶茗抱在懷中,她顫着聲音道:“阿茗,你冷不冷?”
茶茗沒感到冷,她只是感到因失血與初次的乾嘔感,以及渾身發熱的痛意。
茶茗一把抓住慕玉綃的前襟,她現在開始意識意識發散,恐懼一陣一陣襲擊,她忽然感到一陣慌亂,急促呼吸道:“公主,您說赫連熾有沒有察覺我不是您,我...我第一次做,沒有經驗,要是露餡的話...您就。”
慕玉綃抱緊茶茗,啞着聲音道:“阿茗,你自小學我,又跟了這麼些年,哪裏又不像。”說著,眼中不斷涌流着清淚。
茶茗聽言終於放鬆下來,她蒼白着唇,笑道:“那就好。”話音剛落,她就因失血疼痛昏了過去。
這時梅盛也派人把熱水抬入房,他把葯遞給慕玉綃,輕聲道:“公主,我來照顧阿茗吧。”
慕玉綃抬頭看向梅盛,發腫的杏眸再次湧出清淚,她顫着聲音道:“阿盛,對不起。”
梅盛從慕玉綃懷中接過茶茗,他細聲道:“公主,你知曉的,我只要她,我不在乎是不是完整的她,我只是要她。”
梅盛抱緊了茶茗,道:“公主,屬下先帶她清洗去。”
慕玉綃連忙下床,道:“你腿不能曲,還是由我來吧。”
梅盛想了一下,發現自己可能會摔着茶茗,便點點頭,與慕玉綃一同架起茶茗輕輕把她放在浴桶中。
梅盛在茶茗額間露下一個溫柔至極的吻,旋即慢慢向慕玉綃行禮,退了出去。
...
慕玉綃不停試着茶茗額間的溫度,見熱消散下去,這才鬆了一口氣。
可是,當她望着茶茗蒼白的臉,鞏鍾與青槐的臉卻意外地重合起來。
她堅定道:“雲國有人在等你,我要帶你回去。”
可是,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回了她一個笑。
不同場景,她們面目重合,輕聲道:“徒有霜華無霜質1。”
以前她不懂,現在她懂了。
她也...不敢再回雲國了。
※※※※※※※※※※※※※※※※※※※※
1鮑照《梅花落·中庭多雜樹》
祝各位老師,教師節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