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港都距離京華市飛行時間不過三小時。下了飛機剛剛走出廊橋,迎面而來便是一幅皇家宮殿的剪影。落日餘暉之下,樓閣殿宇莊嚴巍峨,金瓦紅牆配上幾枝春花又帶出些許風情。
獨屬於一國古都的歷史底蘊,在這一剛一柔的對比間彰顯無疑。
見俞九如站在宣傳畫前沉默不語,俞海莫名有種他要融入畫中的錯覺,連忙低低喚了一聲:“少爺?”
“走吧。”
俞九如輕輕闔了闔眼,腦海里那或鮮明或死寂的畫面一幅幅化作虛影,消失不見。
“我餓了,先找點吃的去。”
“好嘞。”
候機大廳二樓。
連鎖面館裏,俞九如和俞海各捧一碗溢價嚴重的牛肉麵開心地吸溜着。這會兒還不到飯點,算不上小的店面里就坐了他們兩個。
別看那海碗足有臉盆大,真吃起來兩口就見了底。俞海擦乾淨嘴,一臉愁苦地看着自家氣定神閑的少爺。
“少爺,咱們到底去哪兒啊?”
“不是說了私奔嗎?”
“那也得有個目的地吧。”
俞九如吃得不疾不徐,聞言很不走心地回道:“先離開機場再說。”
“然後呢?”
俞海瞪大了眼,心中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類似那種被騙上了賊船,眼見離海岸越來越遠的恐慌。
“然後再說然後的。”
“啊?!”
俞海這下是百分百確定了,自家少爺不但是心血來潮,還心血來潮得毫無規劃性。
“您連要去哪兒都沒想好啊?”
他癱在凳子上不住地唉聲嘆氣。
俞九如皺起眉面露疑惑,“誰家私奔還提前準備好計劃的。”
俞海默默回了一句:“每一家?”
“你說什麼?”俞九如微眯起眼。
“沒什麼。”
俞海不出意外地秒慫,趕忙岔開話題,“少爺你吃快點,面都坨了。”
俞九如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毛腦袋,麵條吃了好一會兒卻像是變魔法似的越吃越多,絲毫沒有要減少的意思。
他把碗往俞海那兒推了推,俞海動作十分熟練地接過碗筷,不到一分鐘就連湯帶面扒拉得乾乾淨淨。
心知自家少爺是靠不住了,他起身去跟服務員要了張旅遊路線圖。兩顆腦袋湊在一塊頗為認真地研究起來。
俞九如昨晚徹夜未眠,也就在飛機上小眯了一會兒,橫七豎八的地圖看得他直想打瞌睡。
他本就是個隨心所欲的性子,索性趴在桌上補起了覺。
俞海見狀拿起搭在凳子上的大衣披在他身後,“少爺,要不我去租輛車,咱們先就近找家酒店住下休息一天。”
“嗯。”
俞九如掩唇打了個哈欠,淡灰色的眸子裏瀰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租車?”
耳邊傳來的聲音太過熟悉,俞海後背一涼。他像幅定格畫似的一幀一幀緩緩轉過頭,只見一身材高大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身後。
俞九方挑了挑眉,“繼續跑啊?”
“九、九爺。”
俞海臉色一白,神情僵硬地乾笑了兩聲,偷偷摸摸去拽自家少爺的衣袖。
“少爺……”
“嗯?”
俞九如緩緩睜開眼,話都沒來得及說上一句,就見自家大哥那張面沉如水的俊臉明晃晃地支棱在眼前。
他僵在座位上一動也不敢動,用力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判斷面前這一幕的真實性。
“大、大哥?”
不愧是少爺和他的貼身保鏢,兩人口吃的頻率都是如此的相似。
“臭小子,膽子倒是不小。”
俞九方開門見山地一巴掌忽上他的腦袋,果然還是熟悉的力道和配方,瞬間拍散了他的睡意。
“不錯啊,都敢離家出走了。”
在看過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后,俞九方立馬着人查清了二人的去向。俞九如還在那兒吸溜着麵條,他尊貴的大哥已經從私人飛機上走了下來,順着定位儀沒一會兒就找到了自家傻弟弟。
“不是離家出走……”
俞九方被他氣得想笑,“好!你倒是給我說說,不是離家出走是什麼?”
“闖蕩社會?”
俞九如很沒有底氣地小聲道。
俗話說,忍無可忍那就無需再忍。
俞九方深吸了幾口氣,抬手摁着俞九如的頭一通亂搓,直到把原本順溜的髮絲盤成了自然卷才罷休。
“跟我回去!”
他朝一旁的保鏢比了個手勢,幾名彪形壯漢連忙上前從弱小且無助的俞海手中搶過行李箱。
“哥,你看我這出都出來了。”
“所以呢?”
俞九如試圖用他那套歪理邪說同大哥講道理,“哥,我都十八了,也到了該去體會人間疾苦的年紀了。”
俞九方瞥了眼一旁站着的俞海,又瞅了瞅桌上放着的錢包,裏頭光是不限額的黑卡都不知道裝了多少張。
他頗為真心地讚歎道:“小九,你這體會人間疾苦的方法真是別出心裁。”
體會疾苦的路上還不忘捎帶個十項全能的老媽子,錢也帶得足足的。
“……”
嗯,大哥的用詞一如既往的犀利。
見俞九如蔫了吧唧的,活像一棵缺了水的小竹子,俞九方暗暗嘆了口氣。
他心裏何嘗不知道自己和父親的反應有些過度了。十八歲,正是男孩子心最野的時候,想要多出去走走看看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自從經歷過那次意外后,他便對俞九如的安全再也放心不下,嚴重時甚至不願讓他離開視線太久。
十三年前,俞九如被母親孟秋彤帶出去採風。
春日午後,湖邊寧靜祥和,碧水藍天、柳鶯花燕,畫布上清新跳脫的色彩都昭示着女主人的好心情。
母子倆玩得正興起時,一個衣着得體的男人走了過來。男人舉止禮貌,說起話來也風趣幽默,逗得孟秋彤頻頻掩嘴輕笑。
他解釋說自己是來拜訪俞爺俞伯東的,途經此處被她的畫作吸引,這才上前搭話,還希望孟秋彤可以原諒他的冒昧和唐突。
保鏢核實后確定了他並未說謊。
就在眾人放鬆警惕的一瞬,男人突然從袖口裏抽出把匕首,毫無徵兆地朝孟秋彤胸口捅去。
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即便是訓練有素的保鏢都反應不及。
年僅五歲、只有半人多高的俞九如第一時間撲了上去,想也不想就用後背擋住了刀鋒。
醫院裏,搶救室的燈光亮了整整一天一夜,后又轉至重症監護病房。一張張病危通知書收的人手心發顫,那個軟軟糯糯、愛玩愛笑的小孩兒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時至今日,呼吸機的“滴滴”聲,依舊是俞九方難以擺脫的夢魘。
俞九如花了小半年的功夫才把身體養回來,卻還是自此落下了低血糖的毛病,但好在最終有驚無險。
俞九方甚至不敢深想,如果小九真的死在了五歲那年,如今的俞家還有他又會是什麼樣。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就在俞九如病癒后不到一年,體質本就偏弱、身體一直不能大好的俞母孟秋彤一天夜裏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在那之後,偌大的俞宅里再也見不到那位手持畫筆、笑容溫婉,說起話來腔調悠揚,總是身着一襲素雅旗袍的水鄉女子。
而他們,也自此沒了母親。
俞家的四個子女中,長子俞九方、二女俞孟芪,還有三女俞孟茗,單從容貌上看都同俞母不太相像,俞九方更是完完全全照着俞父年輕時的模樣長的。
唯有小兒子俞九如繼承了母親的那副眉眼,就連雙瞳顏色都是如出一轍的銀灰,似玉又如鑽,光韻內斂卻也熠熠生輝。
本就對弟弟有所偏寵的幾人,此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彷彿要將原本屬於母親的那份愛也一併寄託到他身上。
就連一向秉持無規矩不成方圓,對親生子女也不苟言笑、教管嚴厲的俞伯東,碰上了小兒子也是嘴硬心軟,每次訓斥起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
現在想來,這些偏寵和那種種的放心不下,何嘗不是一道道以愛為名的枷鎖,將本該展翅的雛鷹禁錮在了身邊。
俞九方目光一冷,但如果翱翔的代價是流血受傷的話,那麼他寧願將弟弟永遠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收回思緒,神色稍稍緩和,抬頭揉了揉自家弟弟的毛腦袋。
“我下周要去趟瑞士,你也來,哥帶你好好體會一把人間疾苦。”
“哎……”
俞九如無奈地垂下頭,接受被擼毛的命運。他又怎會不清楚父親和哥哥的放心不下,也了解其中緣由,但小系統“駕鶴西去”前留下的任務就像是個待決的懸案,卡在心頭不上不下。
話又說回來,作為一個被抓了個正着的在逃犯,跑顯然是沒機會了,只好暫且安慰自己從長計議。
於是俞九如灰溜溜地跟着大哥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白白折騰一個上午,到頭來純粹是為了航空事業做貢獻。
候機室里。
從犯俞海努力把自己幻想成一根柱子,佇在邊上一動也不動,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主犯俞九如倒是悠悠哉哉地坐在行李箱上轉圈圈,心大到有些欠揍。
“哥,那位秦家二少真該好好跟你請教一下這堵人的本事。”
俞九方挑了挑眉,毫不謙虛地收下弟弟的“讚揚”,十分霸總地回了一句:“我的本事不是他能請教得起的。”
見自家小保鏢半死不活的,俞九如終於良心迸發,稍稍有那麼一丟丟過意不去。
他拍拍俞海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安慰道:“阿海吶,你看咱們來的時候坐的還是民用航班,等回的時候就是私人飛機了,我們這也算是免費升艙,待遇大幅度提高。”
“哈哈。”
俞海乾笑兩聲,一點兒也沒覺得有被安慰到。他已經能想像出自己回去后被俞爺掛在門上鞭屍的慘狀了。
“好了好了,我的錯。”
“大不了下次私奔不帶你了。”
俞海聞言猛地抬起頭,急聲道:“那不行,得帶。”
一想到自家少爺孤身一人偷跑出去的畫面,他腦袋裏就自動播放起凄風苦雨的音樂合集,彷彿已經能看到俞九如蹲在路邊要吃沒吃、要穿沒穿了。
“好好好,帶帶帶。”
語畢,俞九如又晃晃悠悠地蹭到哥哥身邊,沒骨頭似的靠在他肩上,掏出手機準備沉迷一會兒小遊戲。
他這時才發現飛行模式還開着,等重新聯網后,手機不出意外地被成堆的未接短訊和電話反覆轟炸。
打開微信,爸爸那證件照般的頭像上掛了個兩位數:23。
點進去一看,每條消息都是長達五十九秒的語音,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卡得正正好。
俞九如忍不住抖了一下,反應慢半拍地體會到了闖禍后的心驚膽戰。
玉蔥似的指尖懸在屏幕上好一會兒也沒敢摁下去。他喉結微動,鼓足勇氣點開了最新的一條。
“小、兔、崽、子!”
父親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候機室里上下左右地回蕩,引得空乘人員都忍不住看了過來。
俞九如雙手一顫,不等語音播完就趕忙退了出去,那副心虛的小模樣看得一旁的俞九方直想笑。
“怎麼不繼續聽聽?”
俞九方不留情面地往火上澆油。
“父子間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俞九如義正言辭地回道:“等回去后再談也不遲。”
那紅彤彤的數字像是在倒數計時,讓他頓時沒了玩遊戲的心情。
他正要關上手機,突然看到聊天界面靠下有兩條新的短消息,是三姐俞孟茗半小時前發來的。
一分鐘后。
俞九方見弟弟突然站起身,話也不說就往候機室外跑。
“臭小子,你又想幹嘛。”
他急忙伸手一把拽住他。
俞九如轉過身,蒼白的臉色看得俞九方心中一沉,“小九,怎麼了?”
他用力抓着哥哥的手,肌肉繃緊的小臂微微有些顫抖。
“哥……二姐她出事了……”
。